最終章共和(上)
七天后,東南所有的報紙,頭版全是大紅字的單章。雖然各有說法,但中心思想都一樣,那就是…
成功迎回沈閣老,船隊明日抵達上海港!
到了第二天,上海城內萬民空巷,民眾扶老攜幼,往黃浦江邊涌去。河道兩邊幾十里密密麻麻,里三層、外三層、看不到頭、也望不到尾的全是人,誰不想看看千舸返駕的風光排場?誰又不巴望著能親睹一下沈閣老到底是個什么模樣?
當然最主要的是,人們把他當成了大救星,當成帶他們擺脫痛苦的最后希望。所以河岸邊隨處可見香案供桌,那真是把他當作救苦救難觀音菩薩一樣供奉。
所有的海船上,都懸掛起了大紫色的旗幟。千船萬旗拱衛著,一艘五層高的巨大旗艦,旗艦的纛旗足有兩丈多高,上書十三個斗大的金字:“大明太傅、太保、中極殿大學士沈,!
纛旗在仲春的陽光麗日下,被照得燦爛奪目。纛旗所到之處,便引起一片歡呼如潮,這聲音一點不漏的落在沈默耳中,只叫他心中苦笑連連。
沈默帶兵打仗,也經過幾次凱旋大典,但這次別出心裁的回歸大典,可以說是有生以來,最光彩、也是最高調的一次旅行了。他之所以能大違本心,配合他們搞這次聲勢浩大、唯恐天下不知的典禮,無非就是為了個“勢,字。
他很清楚百姓們人山人海地仰望著自己,香花醒酒,望塵拜舞的迎接自己。不是因為自己是功名蓋世的大明首輔,而是因為自己是他們最后的希望,他們如此夸張的膜拜自己,其實是跟他們拜菩薩沒什么區別,都是為了祈求奇跡的出現,把他們救出苦海。
唯一的不同時,大家對菩薩很寬容,就算許愿不靈,也認為是自身不夠虔誠,或者菩薩太忙了,并不會影響對菩薩的感觀,下次有事還會去求。但東南民眾對他這個活菩薩,就絕對不會寬容了,因為所有人都求他一件事,那就是解決這場毀滅性的危機。
辦到了,從此肉身成圣,東南民眾都是他的擁蹙。辦不到,他就會淪為民眾深重怨念的發泄口,等著萬劫不復吧。
勝敗在此一舉,只許成功,沒有退路!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外灘碼頭已經戒嚴,卻沒有用上海府的巡防兵,更沒用市民自衛隊的民兵。而是由南京振武營的官軍,在碼頭外布上了雙重防線,官兵們身穿清一水的簇新藍呢軍裝,手中持著隆慶式步槍,腳下蹬著擦得锃亮的水牛皮靴,一個個手按槍柄,tǐng立如松,顯得威武森嚴,令人不敢靠近。
碼頭內,是持券入場的六千多名東南紳商、士子、名流,以及市民代表。這些人滿滿當當占據了廣場三分之二的面積。更引人矚目的是另外三分之一將近兩千名頭戴烏紗、身穿緋紅、藏藍、青綠色官袍的官員。
紳商們交頭接耳的打量著那些肅然而立的官員,大家都在東南地界混,自然認得出南京六部九卿都來了、東南六省加上四11、云貴的督撫,要么來了一個,要么兩個都來了,還有江浙、兩湖、福建一帶的布政使、按察使、知府、知縣但人數最多的,還是南京六部兩院三寺等衙門的一干屬官!
往常在大家的印象中,南京雖然是大明的留都,除了內閣之外,一應的政府機構,如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翰林院、國子監、太常寺、鴻臚寺、六科、行人司、欽天監、太醫院、五城兵馬司等等,凡北京有的,南京也都有一套。但由于皇帝在北京,實際的政治權力也掌握在北京衙門手中,南京的衙門官員,全都無權無勢,是仕途失意之人,被安排來南京當一個“養鳥尚書,或者“蒔花御史”基本上就算離開權力圈子了。所以大家很難不忽視南京的官員。
然而從萬歷初年開始,情況漸漸發生了改變。因為改革的需要,至少是以此為借口。大權在握、無人制衡的沈閣老,悄悄增加了南京政府的權力首先是在推行考成法時,以大明疆域遼闊,北京對南方的官員考核不利為由,推行南官南考,北關北考,也就是把對南方官員的考核,交給了南京吏部和南京都察院,這自然使兩大衙門權威日重,以至于南方官員不怕北京部院,只怕南京部院。
但最根本的,還是在一條鞭法改革中,為了實現財政的中央總收總支,成立了“度支全國錢糧總司”簡稱“度支總司”由戶部尚書任度支使,南京戶部尚書任副使,在兩京分設南北總庫,在全國各省設立分庫。規定各省所收稅銀,除規定作為地方費用的部分,一律先行解送分庫,再由南北總庫統籌買辦。
這是公然賦予南京財政大權,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自然惹得北京的官員很不滿意,但當時沈默如日中天,說一不二,他只說一句:“誰都可能有去南京當官的時候。,就讓所有人都閉上嘴。
有了財權,南京六部便相繼盤活,基本上南方的事情,南京各部就料理了,只需要向北京報備一下。
當時就有人痛心疾首說,百年之后,大明若是出現南北朝,首輔大人就是罪魁禍首。
沈默卻笑道,百年之后的事情,誰能說的準呢?
總而言之,他對南京官場可謂有再造之恩,幾年之后,南京官場便不再是人人視若畏途的冷衙門,加上南京比北京優越的多的自然條件和物質條件,許多官員在北京謀不到理想職位的時候,便會選擇到南京為官。
萬歷八年,沈默丁憂,人們預計南京官場的短暫春天也將過去,畢竟換了哪個皇帝,也不可能容忍這種事實上的南北分治。然而后續的發展,卻讓預言家們跌碎了眼鏡。
因為一上來,北京官場就跟皇帝頂起牛來,雙方是互不相讓,大打出手,真叫個飛沙走石、尸橫遍野官員被貶出京城,去向八成是南京。還有不少官員,不愿參與到和皇率的斗爭中,選擇暫時明哲保身,更是將南京視為最佳的避風港。
而且南京的官場,行事也愈發低調起來,原先每次政潮,還不甘寂寞的正當排頭兵,這罵皇帝的奏章卻很少,即使有也能看出是抹不開情面的應景之作。好像大家真的不關心京城的爭斗,在盡情享受那旖旎的秦淮風月一般。
這讓萬歷產生一種錯覺,好像南京的官場很乖,混蛋都在北京一樣。再說他光收拾北京的刺頭就忙不過來,也樂得南京官員風花雪月。
他也倒想通過重新分配權力,引起兩京官員狗咬狗。結果北京的官場堅決不上當開什么玩笑,正是建立統一戰線、槍口一致對外的時候,想用這種低級的法子讓我們分裂,也太小看俺們了吧?
所以這幾年里,南京的字場算是風景這邊獨好,但低調的讓人幾乎忽略他們的存在。無論是之前的君臣之斗,還是之后的抗稅斗爭,都聽不到南京官員的聲音,被報紙稱為“奇怪的沉默,。
人們相信,這與南京七卿有關系。
南京左都御史,吳百朋。
南京吏部尚書,陶大臨。
南京禮部尚書,金達。
南京戶部尚書,余有丁。
南京兵部尚書,吳兌。
南京刑部尚書,孫丕揚。
南京工部尚書,曾省吾。
翻開這這七位南京官場領導人物的履歷,就會發現,他們都是實干型人才,只有何時何地立何功勞的記錄,卻在歷次政爭中,沒有闌發任何政見。這種“專干活、不挑刺,的人才通常被成為循吏,是統治者的大愛。
這么一群老實孩子,換了你是皇帝,舍得動他們么?
槽來打爛了瓶瓶罐罐,還指望他們來收拾呢。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然而此刻,老實孩子們帶著他們的老實下屬,聲勢浩矢的出現在迎接沈默的人群中,這說明什么?是老實孩子不老實了?還是他們一直在裝老實?
不管哪一種可能,結果都是一樣的。便是在沈默腳踏地面的那一刻,從尚ì郎,從郎中到主事,全都齊刷刷大禮參拜,同聲高呼:“恭迎元輔大人!”
這一句,震撼了全場,人們猛然醒悟過來,齊齊大禮參拜道:“恭迎元輔大人!”
待眾人起身之后,沈默登上了碼頭前的高臺。他環視場內的人群,場內變得鴉雀無聲。他便對著這個時代用的擴音器,大聲道:“今天,我站在這里。突然想到了三十年前,上海開埠,我也是站在這里,向著被我聚集起來的東南士紳,做了一篇名為“起航,的演講。在場的諸位,可能聽過,也可能沒聽過,但不要緊,因為你們實實在在的,與上海這艘小船一道起航,經歷了從小到大,從弱到強,從一個小漁村到全國經濟中心的偉大變化!這一切,都發生在這三十年里,這半甲子的變化之快,超過了之前的一千年,甚至是兩千年!而我們所面臨的未來,是之前三千年未曾經歷過的,所以我們只能摸著石頭過河。”“我為什么要說這個,因為上海現在遇到了大問題,當然全國都有問題,但作為經濟中心,上海能夠痊愈,全國就能恢復。摸著石頭過河,難免遇到問題,遇到問題不怕,我們可以去解決。但在動手之前,我們要先反思,這場危機的原因在哪里?”
“這場危機爆發至今,業已年余了。
我想在場的諸位,大都已經反思過了,我們也確實需要反思,為什么我們之前十幾二十年,一直有那么大的貿易順差,賺了那么多白銀,為何一朝危機來臨,就一點抵御能力都沒有呢?”
“想必大家已經有些明白,賺到財富只是國富民強的必要條件。
國富民強的充分條件是:必須有人能保護你的財富,這個人就是國家!如果國家不能保護個人的財富,甚至反過來掠奪民財,那么你無論賺多少錢都有可能不保,曾經富可敵國也不過一場春夢。比如這一次,先帝輕而易舉的,就把匯聯號取締了,然后導致了引發這場危機的擠兌狂潮。而后先帝又派出礦監稅使,直接掠奪大家的財富,更是加委了危機,直接導致今天這種瀕臨絕境的情況。”
“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明白,在強權面前,財富是脆弱的。這個問題不解決,就算這次危機解決了,還會有下次。因為財富就永遠脆弱,掠奪就必然發生,國富民強就永遠是一個泡影!”
“所以我們要求,大明應該以法律的形式,肯定私人財產不可侵犯!所以這個國家的每個人,包括我們的皇帝陛下,都必須遵守他所頒布的法律!”
“我們還要求,所有人的人身安全都應該得到保障!不經法律的審判,不得逮捕和任意拘禁任何人!所以我們要求取締廠衛特務,并永遠不許這種邪惡的怪獸,出現在大明的土地上!”
“我們還要求,當我們的財產權利和人身權利遭到侵犯時,我們有權力起來反抗暴政!因為我們是和帝王將相一樣,有思想、有情感,有血有肉的人,我們不是待宰的羔羊!不會再于暴政之下沉默!”
“有一句話我想送給大家…風可以吹起一片枯葉,卻無法吹走一只蝴蝶,因為生命的力量就在于不順從。而民眾的不服從,正是為這個社會糾正錯誤的終極力量………”
“在場的諸位官員,你們都親眼看到了民眾的憤怒,如果我們不能重塑一個理性的守法的政府,這種憤怒將會經常化、擴大化,最終化為滔天巨浪,將我們所有人,和這個國家一起淹沒……”
“為了避免被巨浪吞噬,我們必須把監察權交給民眾。我知道,我們已經有冒死直諫,風骨凜然的御史了。但我們御史人數太少、而且大都是缺乏從政經歷的年輕人,還有不可避免的同鄉同科之類的人情牽絆。所以僅靠科道御史,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還要靠民眾的力量,
所以我們有必要按照呂宋的模式,建立三級咨議會機構,由士紳百姓推舉出代表,做我們的民間御史,由他們來監督我們行政,只要發現行政官員有錯,就有權力彈劾!對朝廷某項立法不滿,也有權力彈劾!”
“今天我說了很多駭人聽聞的話,卻是我半生從政,執掌這個國家十余年后,最想說的話。如果你們能同意我說的話,那我就義無反顧的帶大家走上十年,十年后我歸隱田園,用不出仕。如果你們不同意,那我的船還在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