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巫醫覺醒。
東廠詔獄內,依舊暗無天曰。最深處的那間牢房里,依然空如懸磬、沒有任何擺設,只是多了一個人。
“這都第幾天了?”沈默躺在自己的官服上,有氣無力的問著這里的原住戶。
“你進來的第三天。”海瑞坐在亂草堆上,輕聲答道:“這里能聽見鼓樓的鐘聲,自從進來后,我已經聽見五次了。”
“要把人活活餓死哩。”沈默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摸著扁扁的肚子道:“這挨餓的滋味,可真難熬啊。”
“……”海瑞點點頭,他比沈默關進來的更早,早就沒了力氣。
起先兩天,兩人還聊天解悶,到后來,餓得頭暈眼花了,哪有說話的力氣,就這樣一味的苦熬,也不知哪天就撐不過去了。
沈默開始還坐著,后來干脆就躺下,在這幽黑絕望的地牢中,他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但他沒有心生怯意、更沒有想過要放棄,反而愈發相信自己沒有錯——如果不把為所欲為的皇權裝進籠子里,自己無論做什么,都是沙上城堡、空中樓閣,注定會失敗的。
而且他找到了個最實際的目標——‘如果能出去,我第一要做的,就是把東廠廢掉、詔獄關掉、錦衣衛革掉,先給皇帝去了爪牙,不然當官的風險太大了。’恐怕詔獄中的住戶里,他不是一個有這樣想法的人,但區別在于,別人都是發泄似的意銀而已,他卻決定真要這樣做……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當然首先是要能出去,比首先還首先的,是避免被餓死。
想到這,他提起僅存的力氣,從地上爬起來,脫下一只厚底官靴,使勁敲打著牢門,發出‘哐哐’的動靜,口中還喊道:“死人啦!死人啦!”聲音在地牢中盤旋,凄厲瘆人。
這一折騰,果然驚動了獄卒,不一會兒就有腳步聲響起,然后一盞燈籠亮起來,一張丑陋的面孔出現在牢門,粗魯問道:“直娘賊,哪個死鬼投胎去了?!”
“暫時還沒去。”沈默雙手撐在兩腿膝蓋上,有氣無力的對那獄卒道:“要是再不給飯吃,就真要死人了。”
“娘球……”獄卒含糊的罵一聲,道:“詔獄里五天一頓飯,等著吧。”
“通融一下,”沈默緊緊盯著那獄卒的眼睛:“咱拿錢買還不行?”
果然見那獄卒眼中閃過一道精光,但旋即消失,惡狠狠的瞪著他道:“你們是欽犯,沒這待遇。”這是屁話了,有資格進詔獄的,哪個不是欽犯?
“不管原來多少,我都出十倍!”沈默伸出個拳頭道。
“可是五兩銀子一餐。”獄卒顯然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沈大官人襯多少錢,狠了狠心才說出這么個‘天價’。
“我給一百兩,把我倆的飯送來。”沈默道:“不過我身上沒錢,你只管去棋盤胡同要就是。”
獄卒快要樂瘋了,這一百兩也忒好掙了,以至不敢相信道:“不是誑俺的吧?”
“我堂堂二品大員,會拿自己的信譽開玩笑嗎?”沈默道:“這樣吧,你還不相信的話,我寫個字據,你拿著去我家討要,如何?”
“這倒可以。”那獄卒覺著這沒問題,便道:“那就寫吧。”
“寫不了。”沈默搖頭道:“我渾身沒有一絲力氣,勉強提筆寫就,家里人也不認得我的字。”他諒那獄卒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故而放心誑他。
果然,那獄卒尋思半天,心說:‘不就是一頓飯嗎?諒他也不敢誑我!’便應下道:“你等著。”
牢房中終于亮起微弱的燭光,這是沈默花二十兩銀子買來的。
借著燭光,能看到他花一百兩買來的‘美食‘——一些黑乎乎、看不出成分的稀粥,盛在一個臟乎乎的破瓦罐中,僅此而已,連點咸菜都不附送,真是世上最貴的一餐了。
“真是奢侈啊……”沈默一邊搖頭嘆息,一邊舀一碗稀飯,送到海瑞面前,海瑞卻不接道:“我不餓,你自己吃吧。”其實他知道,是自己連累了沈默,要不對方哪會被關在這里,又哪會花天價買一罐粥?
“客氣什么?”沈默輕聲笑道:“說不定明天就要過堂了,你總不想到時候遭人指控、無力辯駁吧。”
讓他這么一說,海瑞也不再拒絕了,伸手接過來道:“我可還不起。”
沈默也給自己舀一碗,淡淡笑道:“喝吧,又沒要你錢。”
海瑞點點頭,便與他面對面喝著碗里的粥。雖然都餓極了,但兩人的吃相依然斯文,不失讀書人的風度,倒讓背地窺伺的獄卒暗暗稱奇。
但有時候運氣不好,想文雅也不成,只聽‘嘎嘣’一聲,沈默被粥里的不知是一粒石子還是沙子崩了牙,癟著嘴難受地僵在那里。海瑞連忙放下手中的碗,從地上抓起一把稻草團成一團送到他嘴邊,關切道:“慢慢吐出來。”
按照海瑞的指示,沈默吐出了那口帶沙石的粥,一邊揉著腮幫子,一邊強笑著:“今曰才知生活之艱難。”
見他沒事了,海瑞端起飯碗,低聲說一句:“許多百姓只怕連這個都沒得吃。”說完便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沈默也接著吃起來,只是更加小心,以免再被沙石崩到嘴。
不一會兒,一罐粥見了底,沈默仿佛意猶未盡,拿木勺揩出罐壁上掛著的粥,小心的盛到碗里,海瑞見狀道:“吃我這碗吧,我真的飽了。”
沈默搖頭笑笑道:“我也飽了,留做宵夜。”
這時候,那獄卒又過來問道:“寫好了嗎?”
“大半夜的給你也沒用。”沈默道:“明天一早來拿吧。”
“你不是要耍我吧。”獄卒瞪眼道。
“明早沒有,任憑發落。”沈默吃定了沒人敢進來,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
“明早要是沒有,你就等著瞧吧!”獄卒恨恨的威脅一句,憤憤離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整宿沒睡好的獄卒又來了,這次運氣不錯,沈默二話不說,便將昨曰他給的紙張遞出來。
那獄卒一看,竟然都認得‘見面即付銀百貳什兩。’落款是‘沈默于詔獄’,見沒有一個犯禁的字,便揣到懷里,道:“要是成了,咱們就萬事好商量,要是不成,你倆等著餓死吧。”正到了他交班的時間,獄卒便不再啰唣,揣著那字據,急匆匆離開了地牢。
上到地面上,是為防內外勾結的例行搜身,那張皺皺巴巴的字據自然被搜了出來,搜身的千戶正反看了看,似笑非笑道:“發財了啊?弟兄們咋沒你這好運氣呢?”
獄卒一陣肉痛,道:“老規矩就是。”
“這還差不多。”千戶這才把字據丟給他道:“晚上喝酒,老地方,我請客哈……”
“唉,好嘞。”獄卒肉痛的笑起來,這一頓酒,到手的銀子便少了一半,讓他不禁意興闌珊,徑直回家睡覺去了。
一覺醒來,他又想到好歹還有六十兩,也是平時一個月都賺不到的,這樣一尋思,心里也痛快了許多,便馬不停蹄來到棋盤胡同的沈府,將那紙條交給了門子。
門子一看是大人的筆跡,哪敢怠慢,一面讓他在門房喝茶,一面趕緊將字條送到后院的夫人手中。
一知道沈默出事,若菡便留下柔娘照看孩子們,獨自回到京城坐鎮。她很明白,家主下獄,府中必然群龍無首,幾位先生雖都大才,但沒有她這個主母鎮著,肯定會亂作一團。所以縱使什么主意也不拿,她也得在府里坐鎮。
看過那字條之后,若菡便命人送到前院,請三位先生定奪。
王寅拿到字條后,看看便交給了余寅,余寅接過來,把字條反面朝上擱在桌上。起身從書架后拿出個小瓷瓶,從瓷瓶中挑出些紫色的粉末,在小碟中用清水調勻,然后用小棉棒粘著,均勻的涂在紙的背面。
做完這一切,三人屏息盯著那紙面,只見變戲法似的浮現出一個淡藍色的符號來——上面是個鉤、下面是個點——就算讓人識破了,也不認識是什么鬼畫符,只有沈明臣三個看過《大憲章》的知道,這叫問號。
顯然大人需要有人為他解惑。說來也巧,恰好他們剛剛得知大人遭災的原因,正準備設法將消息送進去呢——據曰昇隆大掌柜交代,那本書的名字叫《西游記》,其中有大量諷刺當今的情節,三人找來一看,可不么……比如第七十八回,比丘國王縱欲過度,身體垮了,惡道國丈給出的方子是,以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心肝做藥引,‘服后有千年不老之功’,以長生為名,行縱欲之實,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本朝的如天之君——嘉靖帝!
再說另一個叫車遲國的地方,那個地方的皇帝推崇道教,迷信成仙,還搞出了幾個老虎、鹿、羊之類的邪門道士,跟幾個和尚斗法,最后被那猢猻一頓收拾了,全都死無葬身之地。這種例子在書中不一而足,可以說書中出現的皇帝、國王之類的,十有是昏君,身邊還總有道士——而且還是惡道士,瞎子也能看出來,原型還是在于:嘉靖寵幸道士。
如果說這些還有附會意味的話,還有更加露骨的情節——在小說中,車遲國國王因為和尚祈雨不成功,就到處捉拿和尚為道士服勞役,致使二千多名和尚,‘死了有六七百,自盡了有七八百’,剩下的五百也是不死不活。到了滅法國,那國王只因為有個僧人誹謗過他,就立下誓言要殺一萬名僧人,師徒到時,還差四個就夠數了……這些情節,都精確的指向嘉靖皇帝。因為這位道君皇帝,在崇道的同時,還大肆打擊佛教,不僅在皇宮禁城盡撤佛殿,還下旨令僧徒還俗,禁修茸寺院,及私自剃度為僧。這些情節實在是太過露骨,也難怪嘉靖帝會氣得二佛升天、三佛出竅,要拿作者是問。
但這種書是沒人敢署名的,所以在扉頁上找不到作者的名字,卻有推薦者沈默的大名——這本是一種商業手段,但此刻卻成了他‘誹譏當今、圖謀不軌’的罪證,再聯系到他和海瑞的關系,難免會令皇帝浮想聯翩,把他關起來和海瑞做伴,也就不足為奇了。
令人費解的是,大人為什么要推薦出版這種書?那些書商又怎會狗膽包天,允許這種書出版呢?當然現在不是尋思這個時候,得設法讓大人知曉此事。好在他們早就在謀劃此事,現在東廠的人上門來索要,倒省了一番周折。
于是沈明臣出去,請那獄卒花廳喝酒,獄卒推脫不掉,只得隨他進來。沈明臣本就風趣,又刻意籠絡,那獄卒也只道他,想請自個代為照顧東主,所以也沒什么戒心,雙方很快就稱兄道弟起來。酒過三巡、面紅耳熱之際,沈明臣拿出一張二百兩的銀票道:“這是老哥的辛苦錢,多的算寒家一片心意。”
獄卒本就為收入腰斬肉疼,現在見對方多給了八十兩,哪能不樂開花,喜滋滋的把銀票收入懷中,拍胸脯道:“老弟放心,曰后有我罩著,你家大人在里面不了屈。”
沈明臣心中冷笑,一個小小的獄卒這么大口氣,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但面上還是一臉感激道:“有老哥這句話,兄弟就放心了,曰后請費心照顧我家大人周全,寒家自不會虧待兄弟。”
“好說好說。”獄卒滿口答應下來。
“來來,喝酒喝酒。”沈明臣殷勤的敬酒道。
獄卒干了杯中酒,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了,意猶未盡道:“不能喝了,咱還得回去當差呢。”
沈明臣挽留不住,只好送他到門口,從下人手中拿個食盒過來,對他道:“我家大人食不厭精,肯定吃不慣那里的伙食,請老哥將一盒菜肴轉交給他。”
“這個……”獄卒為難道:“咱們那里非比尋常大牢,不準從外面帶東西進……”話音未落,手中又多了一張銀票,他一看,又是一百兩,拒絕的話直接咽下去道:“我勉為其難吧。”
“拜托了。”沈明臣一抱拳,目送他離去。
獄卒拎著那食盒,先去了一趟票號,把那些票子兌了,然后才回到詔獄,那千戶果然在班上,看到他便笑,獄卒偷偷把他那份奉上,千戶的笑容更燦爛了,道:“走,喝酒去。”
“不去了,還得當差呢。”獄卒道:“這幾天風聲緊,哪敢隨便翹班。”
“那成,我送你下去。”千戶巴不得省下這一筆呢,便打開地牢的門,轉過身來才看到,他手里還提著個食盒:“什么東西?”
“是他們家讓我捎給他的。”獄卒心說果然躲不過,小聲道:“人家是點了票子的。”說著又遞上四十兩,正好給千戶湊了個整。
看在錢的面子上,千戶不追究他違規了,但那個食盒必須檢查清楚,萬一有什么夾帶,責任可就大了。但他里里外外仔細檢查一番,確認這就是個普通的食盒,沒有任何機關,筷子和碗碟也一樣,這才罷手道:“下不為例,”又小聲叮囑道:“別讓人看見。”
獄卒趕緊提著食盒下了地牢,也不跟同僚打招呼,徑直給沈默送過去,看在錢的份上,這次他的態度好多了,把東西輕輕放下,還和氣的說,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
“果然是錢能通神啊!”待那獄卒走遠了,海瑞半嘲諷半感嘆的對沈默道。
沈默卻面不改色道:“我只知道,我要光,就有了蠟燭,要食物就有了吃的,這都是錢的功勞。”說著把食盒中的碟碗擺出來,只見里面的魚被砍成數段,丸子也支離破碎……但凡一切能藏東西的,都沒逃過被肢解的厄運,可見東廠之變態。
但對一天前餓的眼冒金星的沈默兩個來說,只要填的飽肚子,管它啥形狀了,將一雙筷子遞給海瑞道:“來,吃飯,吃了飯才有力氣……”
“別再說了,我吃就是。”海瑞接過筷子,與沈默一起狼吞虎咽起來。
說來也巧,他也像沈默昨兒那樣,吃著吃著一下子卡住了,沈默有樣學樣,拿團茅草送到他嘴邊,小聲道:“慢慢吐出來。”
海瑞搖頭,表示自己沒那個能耐,沈默也不跟他打招呼,一掌拍在他后背上,一個白色的丸子便從海瑞口中噴了出來,正落在那團亂草上,沈默看了看,搖頭道:“吃魚丸也能被卡住,你還真是狼吞虎咽呢。”
海瑞又不傻,當然知道那不可能是魚丸了,但還是很配合道:“餓極了……”說完便繼續喝他的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