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沈默這樣說,柔娘哭得更厲害了。
沈默想了想,心說:‘她定然是面皮太薄,不好意思轉變這么快。’但他相信,沒有人會放著端端的正妻不做,巴巴的給別人當侍妾的。
其實沈默心里也很矛盾,因為人都是有占有欲的,恨不得天下的美好都歸自己。然而在那個飄然落雪的夜里,他已經夸下海口,要幫柔娘出苦海,這會兒又怎么好意思改口呢?
紅燭高照,燈花劈啪作響。不知過去多久,柔娘漸漸止住了哭聲,紅著眼睛抬起頭,對沈默道:“讓奴婢給大人唱個曲吧……”
沈默點點頭道:“我洗耳恭聽。”
柔娘便從墻上取下琵琶,在圓杌上坐下,轉緊琴軸,抱在懷里,側面低首,神情幽怨哀愁。沈默趕緊側過臉去,不敢看她。
只聽柔娘撥動琴弦,試彈了幾聲,還沒有形成曲調,便已經弦弦凄楚、聲聲悲切,將沈默的一顆心牢牢揪住。
稍稍的停頓之后,柔娘便低著螓首,雙手在琴弦上行云流水一般撫攏,柔軟細膩的曲調便如清泉一般流淌而出。隨著她手法的千變萬化,琴聲也跟著或是悲哀、或是欣喜,或是憂傷、或是迷茫,將芳心中的無限的往事,痛快淋漓的展現在沈默面前。
聽到那琴聲清脆如黃鶯在花叢下宛轉鳴唱,沈默仿佛看到柔娘幸福的少女時代,是那么的無憂無慮,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然而琵琶聲在最歡快的一刻突然變得嘈嘈如暴風驟雨……平明里天降橫禍,她的父親慘遭冤屈下獄,一家人登時陷入無比的惶恐之中。沒多久琵琶聲好似銀瓶撞破、水漿四濺……父親斬首棄市,兄弟發配充軍,母女倆也被送入教坊,自此再無相見之期。
柔娘終于輕啟朱唇,凄聲唱道:“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力笑北風,一任冬雨催。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她一邊唱著一邊淚雨滂沱,那段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曰子,讓她不堪回首,也改變了她太多太多。
她將自己的全部感情,統統寄托在這首曲子中,在這一刻,曲子就是她,她就是這首曲子……饒是沈默心志堅定,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好跟著她一起落淚。
漸漸的,琵琶聲如泉水冷澀般開始凝結,曲子也不再如起先那樣悲愴欲絕,但另有一種愁思幽恨暗暗滋生。只聽柔娘宛轉唱起第二段道:“教坊脂粉喜鉛華,一片閑心對落花。舊曲聽來猶有恨,故園歸去卻無家。云鬟半綰臨妝鏡,兩淚空流濕絳紗,安得江州白司馬,樽前重與訴琵琶。”
唱的卻是她這幾年,如籠中鳥一般舒適卻空虛,安逸卻時刻提心吊膽的生活,她是多么渴望逃出這樊籠,找到屬于自己的春衫司馬呀。
很突然的,她的指法一變,琵琶聲中變增添了些許暖意,仿佛寒冬漸漸過去,凝結的山泉開始劃動,終于重在山間中流淌,整個世界也恢復了了生氣。
伴著那越漸歡快的琴聲,這些曰子來的點點滴滴,便活靈活現的出現在他的面前,雖然未曾,卻無比溫馨,讓沈默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翹……將視線重新轉回柔娘的面龐,只見她姣好的容顏上帶著點點淚痕,更顯得清麗難言,楚楚可憐,任憑他心如百煉鋼,也終要化成繞指柔。
這時柔娘抬起螓首,大膽的迎向他的目光,沈默再也無法避開,只好與她四目相對。
柔娘就這樣目不轉瞬的望著他,剪水雙瞳中含著三分淚水、七分柔情,彈出的琴聲也變得如一汪春水般溫柔,只聽她再次開口唱道:“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教分付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沈默一聽便呆住了,這是蘇東坡寫給那位柔奴也叫寓娘的曲子,他當初還拿來取笑柔娘。柔娘當時堅決否認,現在卻唱了出來,其中所含的情意,遠超出沈默的預料,他輕聲道:“我是注定要四海為家的,給不了你最需要的安寧。而且對于將來要娶的那位小姐的姓情,其實我也不甚了解,萬一是個表里不一的悍婦怎么辦?”
卻聽柔娘唱道:“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
沈默終究還是沒有留下柔娘,但態度已經不再那么堅決,他對她說:“咱們先按照原先說的辦,你再仔細想想,大抵過上一年半載,就會發現今天是十分的沖動可笑。”
柔娘冰雪聰明,自然能聽出沈默的潛臺詞,終于破涕為笑道:“奴婢全憑大人吩咐,但現在就可以知會大人,就算所有人都覺著奴婢沖動可笑,我也一輩子都不會變的。”
沈默深深看她一眼道:“到時候再說吧……”
翌曰清晨,他便去前院告辭,趙侍郎也沒有多做挽留,反倒是很羨慕他可以回家過年。等全體人馬從盧園出來后,沈默就讓鐵柱帶幾個人,先護送柔娘從陸路去紹興沈家老宅……他已經寫信問過沈老爺,沈老爺也樂于幫這個小忙。
他則帶著其余人馬從水路回去,出發前何心隱卻突然辭行,說要回家過年……他家在江西吉安,距離杭州不算太遠,快馬加鞭回去,還是可以趕上大飯的。
沈默看鹿蓮心也背著包袱站在一邊,不由笑道:“這是帶回去認門啊。”
何心隱滿臉尷尬道:“別胡說。”卻也算是默認了。
沈默不由大喜道:“想不到幾天時間,你們就發展的如火如荼了,實在是可喜可賀啊。”
何心隱不由大窘,丟下一句:“我不想再見到你。”便不顧大俠風范的落荒而逃了。
鹿蓮心朝沈默深施一禮,這才跟著何心隱一起跑路……話說何大俠跑得真是快,鹿姑娘若不是練家子,這下就得被甩沒影。
眾侍衛哄笑著簇擁大人上船,揚帆往家鄉歸去。
抵達紹興時,已經是臘月二十七了。靠岸之前,沈默讓沈安帶著兩個衛士,去他的房間取一口沉重的箱子過來,在甲板上打開,卻是一箱白花花的銀子,滿船人直咽口水。
沈默笑罵一聲道:“瞧這點出息。”便提高嗓門道:“弟兄們跟著我已經半年了,這幾個月更是風餐露宿,出生入死,你的付出我都是記在心里的……”說著豪氣十足的一揮手道:“每人紋銀百兩,回去讓你們爹娘高興、過個好年去吧。”
親兵們興奮的嗷嗷直叫、語無倫次,一起給大人磕頭拜了早年,這才各自領了銀兩,歡歡喜喜的回家過年。只有那幾個北方兵,因為路遠沒法回家,抱著銀子不知該去哪里……一過年,就是窯子賭館也要關門的,連個花錢的地方都找不著。‘沈默記得他們剛來時有七個人,幾個月時間,就一死一傷殘,現在只剩下五個,心里也不太好受,便強笑道:“走吧,跟我回家過年去。”
當沈默從碼頭下船時,另一艘客船也剛好靠岸,他一眼看到人群中一個鶴立雞群的大個子,不由眼前一亮脫口叫道:“長子……”
那穿著藍布棉袍的大個子一回頭,果然是長子。他一見是沈默也樂開了花,撥開人群便跑過來,想要像從先那般給他個熊抱。
沈默的親兵們卻將他攔住,面色不善道:“大膽!”雖然沈默馬上斥退了親兵,但長子也變得拘謹起來,躬身給沈默施禮道:“大人……”
“大什么大?”沈默笑著把長子拉起來,親熱的攬著他的肩膀道:“他們不知道咱倆的關系,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便對幾個攔路的衛士不悅道:“這是本官的兄弟,下次可不要再亂來了。”衛士們趕緊訕訕給長子賠禮道歉,但言語間還是不那么恭敬……這幾個月來他們跟著沈默,所接觸的不是知府便是參將,而長子穿得寒酸、相貌更是老實巴交,怎會把他放在眼里呢。
好在長子是忠厚之人,呵呵一笑也就過去了,但沈默拉他一起乘車,他卻高低不肯,他小聲道:“你如今是大人了,凡事是要立體統的,怎能和我個武人平起平坐,惹人笑話呢。”
沈默笑罵一聲道:“我說個姚長子啊,出去半年時間,倒學會規矩套子了。”說著一掀車簾道:“你要是再不上來,我就讓人把你綁上來。”
長子這才惴惴不安的上車,坐下后仍然手腳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