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門外火把通明,刀槍如林,御林軍如臨大敵,排出三道防線,將宮門把守的水泄不通。()雖然刀槍在他們手上,對方也只是些跪在地上的文弱書生,但這些年輕的官兵卻感覺,被包圍的分明是自己。
他們哪見過這樣的場面一百多名身穿朝服的官員,高舉著一本本奏疏,黑壓壓跪在皇帝家門前。而且是在這辭舊迎新的大大。這讓他們無比緊張,握武器的手上全是汗水。
今天在西苑們當值的,是御馬監的一名提督大太監,也沒見過逕陣仗啊,站在一排御林軍身后,色厲內荏道:“你們逕是干什么大過年的要造反嗎”
林潤跪在第一排領銜的位置,聞言面帶微笑……是的,這樣的氣氛下,他仍然在笑,聲音也十分客氣,不見絲毫火氣道:“這位公公,見過赤手空拳造反之人嗎”他什么時候都是滴水不漏,就算下決心死諫,也不能讓人亂扣帽子,只聽他朗聲道:“我等科道言官,專職糾劾百司,提督各道!為天子風紀耳目之官,今日正是有奏疏要面呈皇上!請公公快快通稟!”
“沒聽說有三十晚上上疏的。”那太監也不是省油的燈,冷笑
道:“再說上疏該交通政司,哪有直接來宮門呈送的!”
“我等早交過通玫使司,”林潤身邊的工科都儈事中何以尚大聲
道:“可過了期限十多天,仍杳無音訊,我們只好自己來!”
另個跪在他倆身邊的吏科給事中王本大聲道:“我們參的就是大明朝的六部九卿,還有內閣,所以這個疏只能交給皇上!”
“對!”言官們一起應聲道:“請公公將我們的奏疏,立刻直呈皇上!”他們顯然是商量好的,又一起喊道:“請皇上開門納諫!”百多人齊聲一吼,聲震夜空,竟直接傳到重重宮墻后的西苑中。
圣壽宮中,仿佛聽到那一聲喊,嘉靖面上的黑氣更重了,氣極反笑道:“陸綱何在”
“微臣在。”身為錦衣衛副指揮使、大內侍衛統領的陸綱,趕緊從
殿外進來,單膝跪在嘉靖面前。
嘉靖端詳著那張酷似陸炳的臉,難得的帶點慈愛道:“今天的事情你都看清楚了,朕沒有招惹他們,是他們在括惹朕。”
陸洇點點頭,便聽皇帝接著道:“四十二年前,朕也絳這樣,被
人欺負到家了。你的父親也是這樣在朕的面前領命!”
聽皇帝提到父親,陸綱的胸脯挺得更直了。
“現吞朕對你下達同樣的命令。”嘉靖沉聲道:“看你能不能像
你爹一樣,幫朕重樹天威!”
“請陛下下令。”陸綱熱血上頭道。
“先傳朕的口諭,奏疏收下,然后勸說他們回去……縱使他們不義,朕也不能不仁,如果有人離開,只管放他回去。”說了這么多話,嘉靖已經脫力了,勉強支撐道:“但大多數肯定不會動,你便……”說到這便沒了聲息。
陸綱小心問道:“橄臣便怎樣”
“你父親當時比你現在還小三歲。”嘉靖面露不滿道:“但他就
不會這么問。”
“&'備……”陸綱無可奈何,只得領旨離開圣壽宮。
出來之后,讓冷風一吹,他便沒那么激動了。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混賬小子,父親離奇死亡后,家族延續的重擔,一下便壓在他的身上,使他不得不迅速成熟。再加上沈叔父和十三位長輩的悉心教導,他已經成長為一名頭腦清醒、頗有城府的錦衣衛了。
在他的記憶中,自己父親與文官素來相善,去世多年,在士林中的名聲仍然很好,他真不敢相信,父親曾經對那些文官下過毒手。但無論如何,他知道皇帝在后面看著自己,絕不能有絲毫的不堅定……昔日沈默曾教導他,如果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還對別人手下領情,就是對自己無情。
可今天的事情太突然,沒有人能教他如何面對,望著黑暗無邊的夜空,陸綱吸一口帶著硝煙味的空氣,竟感到莫名的興奮……他畢竟是陸家的男人,血脈中就有狠厲的因子。
看到宮前廣場上火把如林,提刑司和鎖撫司的人全等在那里,清一水利索的短衣襟、扎腳褲,手持皮鞭、木棍、鐵鎖,雖不見利刃如雪,卻一樣讓人感到殺氣騰騰。
·先仁至義盡,’陸綱面上閃過一絲決絕,心道:‘不行就心狠手辣。’便一揮手,下令道:“開門!”又對兩司的打手道:“你們先別動,聽我號令。”
·喀喀喀……’禁宮的側門緩緩開啟,在門外雙方的注視下,陸綱
獨自一人,略顯無奈的從宮內走出來。
感受到所有人注視的目光,陸綱心中有些悒悒,但這種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能給老爹丟人,他給自己暗暗打氣,反手握著劍柄,
板著臉在那些言官面前走一圈,方才站定道:“傳皇上口諭。言官們聞言全都俯身,
“爾等奏疏皇上全都收下了。”陸綱肅然道:“陟罰臧否、自有
圣裁,諸位大人便散回吧。
不出所料,眾言官紋絲不動,何以尚大聲道:“奏疏可以給你,但今日皇上不納諫,我等誓死不敢言退!”
陸綱轉達了皇帝的旨意,讓他們趕緊走人,可這幫人就是不動,無奈之下,便露出本相,低聲下氣求那些大爺們……拜托你們就是了吧,我好回去好交差,不然這事兒怎么收場啊
可是今兒但凡敢到場的言官,早就做好了足夠的心理建設,他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今天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好話說盡,無濟于事,陸綱這才知道自己面子不夠,說直白點,就是這些清流大臣,根本沒把他個小王八蛋官二代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磨嘰了,對著東南棋盤夭街方向默默道:‘叔,這回沒法兼濟天下,只能獨善其身了。'說著面露不忍之色,但那只揮動的左手,卻一點不舍糊……他知道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叔父肯定要氣怊,但他更清楚,此刻必須要狠,因為皇帝需要的,就是一柄屠刀,好對付不聽話的大臣,如果這把刀鈍了,肯定毫不猶豫的換一把,不會管他是誰的兒子。
不過他還是手下留了情,出門前特意囑咐不準打要害,只準用皮
鞭抽。
隨著他一聲令下,提刑司的番子、鎮撫司博力士,便從黑暗中沖了出來,毫不停滯的沖進了人群。
幾乎是轉眼間,燈火通明的西苑門黹,便人影散亂、鞭影飛揚,可憐那些手無寸鐵、只有奏本的文官,跪在場中還沒明白過來,便被打倒了一片,鮮血滿臉……這就是陸綱沒有經驗了,他只知道饋撫司的鞭子是純牛皮,卻不知提刑司的鞭子還紋了鐵絲,一下就能打得人皮開肉綻。
林潤雖然在最前線,但這位老弟身手敏捷,不僅沒有被到處亂飛的皮鞭打到,還能搶過一根提刑司鐵鞭,掄起來護住身邊的人。正所謂能者多勞,他還抽空大喊道:“千萬不能退,不然我等必將淪為千古笑柄!”渡口氣又喊話道:“諸位,豁出這條命去,讓他們看看,我們言官的骨頭是打不斷的!”
本來后面一些人,見到錦衣衛打人,就想偷偷溜走,可聽了林潤的話,這下都不動了,打吧,反正活著也是暗無天日,生不如死,打死了還能死得其所、留名青史!
于是他們便都盤腿坐在地上,沉默著,任由打手們暴虐行兇。就連一直游刃有余的林潤,也扔掉手中鞭子,盤腿坐下,放棄了抵抗……
上善若水,柔弱不爭,唯其不爭,故莫能與之爭!
這一幕震撼了皇帝的打手們,他們無法想象,這些人怎能如木偶一般,任憑自己毒打而無動于衷是一種什么力量在支撐這些人有些人一輩子都想不明白。
“住手!”這時朝廷大員們聞訊趕來了,高拱騎著馬,直接沖進人群,對那些行兇的大手怒吼道:“不許打人!誰讓你們打人的!還有沒有王法!”
徐階也從轎中急惶惶下來,在兒子的攙扶下,滿臉惶急的往人群中小跑過來,恍然喊道:“不要打,不要打!”雷禮、高耀、江東等人也是一樣,奮不顧身的進入人群,疾呼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怕傷到徐閣老和幾位部堂,陸綱趕緊下令停手,但場面太過嘈雜,以至于過了好一會兒,才陸續全停下來。只見場中一片狼藉,除了極個別運氣好的,僥幸沒有挨打,大部分言官都被打趴在地上,有的甚至已經昏厥過去……顯然不幸被番子們的餃鞭招呼上了。
但林潤仍然坐著,雖然渾身是傷,卻仍然坐姿端正,擦擦嘴角的血沫,對前來拉雜的徐階、高拱等人道:“多謝諸位援手,但我們不把你們告倒,誓不罷休!”何以尚等人能動的全都強撐著坐起來,不能動的也仰起頭來,一起道:“對,我們參的就是你們,打死我們也不會變!”
面對著此等慘狀,徐階老淚縱橫,朝眾官員深深一躬道:“國事蜩螗若斯,我知道你們著急難過,可萬不該挑這個時候,干這種事情,這讓皇上怎么想天下的百姓怎么想眼下誤會已成,大家都不能理智面對,請先趕緊回去療傷吧,你們參我們的奏章,來日廷議上可當眾宣讀,老夫和幾位尚書有錯,自當引咎辭職、以平民憤就是……”老首輔確實為難啊,明明是代人受過,可不光要默默忍受,還得把兩頭哄住了,更可悲的是,多半還要兩頭受氣。
“首輔大人,請別再和稀泥了。”一個言官大聲道:“如今大明
病了,需要的不是甘草,而是猛藥!”
“對,需要的是猛藥!”眾言官義憤填膺道:“皇上把江山交給了
你們這些大人管,你們卻把大好江山治理成這個樣子…
言官們痛心疾首,泣不成聲道:“在你們的英明領導下,我大明已是國事積弱、邊防告急、民生憔悴、天災交接,人心動蕩、災難遍及全國,如蜩如螗,如沸如湯,國家的存亡、百姓的生計,全都到了懸崖邊上!你們問我們,為什么挑今天這個日子,因為天亮后,就是嘉靖四十五年了,我們非得問問,你們這些蟒袍玉帶者,有什么方略能救我大明的江山百姓!”
徐階竟一時語塞,身后的幾位尚書,也是滿臉的羞愧。
聽了小太監的回報,嘉靖卻沒有一絲解恨的表情,他起跌的道:“指桑罵槐、打狗欺主!他們根本不是在彈劾內閣、彈劾六卿,他們全是沖著朕來的,他們這是在逼朕,通朕啊!”說著劇烈的咳嗽起來,突然感到喉頭一甜,臉漲得通紅,趕緊用手帕捂住嘀。
黃錦慌忙上前,又給皇帝順氣,又給皇帝喂水,他偷眼看見嘉靖的那片黃綢手帕,上面竟有暗紅色的血跡,不由觸目驚心,眼淚就要下來。
嘉靖給他個嚴厲的神色,嘶聲道:“仙丹。”
黃錦有心勸諫,但場合太不合適,只好捻擦淚,給皇帝取來那要命的玩意,嘉靖服下后,打坐調息,又挺過一次,只是眼白變得血紅血紅,無比嚇人,良久才沙啞著喉嚨道:“什么時辰了”
“卯時初了。”黃錦小聲道:“還有半個時辰,天就亮了。”
“他們不要臉,朕還要臉!”嘉靖冷冷道:“既然都不愿回去,就統統請進詔獄里過年,朕管的起飯!”
傳旨太監飛快的跑出去,向陸綱下達了皇帝的旨意。
看看在那僵持著的官員,陸綱無奈的心說,我可真幫不了你們了,便點點頭,下令抓人。
“且慢。”徐階連忙阻攔,朝那傳旨太監躬身施禮道:“請公公
通絀則個,待老朽面見圣上后,再做定奪。”
“皇上有旨,今天誰也不見!”那傳旨太監厲聲道:“包括你徐閣
老!”也不知是在傳達皇帝的怒氣,還是狐假虎威。
徐階老臉漲得通紅,但他身為百官長,絕不能眼看著這些年輕的官員被抓走,否則日后還有何面目再立足士林只見他把大氅一扯、扔到地上,露出那身威嚴尊貴的蟒袍,須發皆張道:“要想抓人,拿圣旨來,不然本官不許!”
高拱、郭樸等人也排眾上前,站在徐階備邊,擋住身后的言官道:“除非踏過我們的尸體!”
“你,你們!”那傳旨太監又嚇又氣,哆嗦道:“徐閣老,你要抗
旨嗎”
“老夫絕對不敢。”徐階搖頭道:“只是請問公公,圣旨何
“皇上傳得是口諭。”那傳旨太監道:“莫非相爺以為我敢假傳
圣旨,還是在質疑圣上”
“我當然不敢質疑圣上,但從圣壽宮到這里也有一段距離,公公有可能走在路上記岔了。”徐階堅持道:“還清通稟一聲,讓老臣聆聽圣諭吧。”他當然知道這口諭沒問題,不過是在盡量拖延時間,祈求天佑大明,喜怒無常的嘉靖皇帝突然改變主意,不要再出現左順門那樣的慘劇。
他是首輔,那太監卻只是司禮監的隨堂,胳膊扭不過大腿,只好回去問請旨,結果一去不返,到啟明星出現在天空時,司禮監的馬公公出來了,對徐階嘆口氣道:“皇上讓咱嘌:再把口諭說一遍,還說如果還不行,就讓宮里所有的太監,全都來傳一遍旨,直到您滿意了為止。
徐階徹底絕望了,看來嘉靖是鐵了心要再來一遍左順門,打掉群臣這幾年,慣出來的脾氣。
“請閣老和各位上書到值房休息。”馬公公給陸綱一個嚴厲的眼色,顯然皇帝對他今晚的表現,十分失望。
陸綱心一沉,對徐階道:“閣老,請。”就有幾個力士上前,要將徐階等人攙到禁門邊的值房中。與其說攙,不如說拉!
首更宰輔股肱乃國之尊長,歷來都為國君以師長敬之,今日此景,亙古未聞,大明朝的體統和臉面,全都喪盡……
雖然說是參奏這些高官,但真見到他們被如此對待,言官們還是悲從中來,放聲大哭起來。
“不用哭,有你們哭的時候”馬森是恨死他們了,弄得大過年的全都不肅靜,一抬手道:“統統抓起來!”
東廠錦衣衛的人亮出了鐵鏈,就要上前拿人,一陣陣驚雷似的鼓聲,從承天門方向響起。
“登聞鼓,有人敲響登聞鼓了!”本來還如喪考妣的言官們,突
然一下興奮起來。
寫的好累啊,完全不是想象中的一氣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