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零三章皿字號(下)
他們要等待的大人物,正是沈默。這些平素里眼高于頂的家伙,最在意自己的地位和體面,哪怕是當年皇帝南巡,他們也保持著矜持,沒幾個前去捧嘉靖的臭腳。然而沈默一聲號令,便從東南各地星夜趕到,似乎在他們眼里,沈默比皇帝還要重要。
這當然不只因為他閣老的身份,別說沈默現在只是內閣排名第三的大學士,就算他是內閣輔又如何?在這個龐大的人治帝國,國家機器的力量,并不是無所不能的,更何況他們本身,就與這具機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不僅不怕被其傷害,還能用其反噬……張經、朱紈、胡宗憲等人的下場就是例證。
但沈默與任何一個官僚不同,雖然他看起來十分官僚,但作為真正了解他的一群人,這些大家主們都十分清楚,那只是他的重要身份之一,他還有多張面孔隱在幕后,不為世人所知……
沈默最讓他們忌憚,或者必須要討好的,是另外三重身份。一是匯聯號和蘇州證交所的幕后控制人,這家始創于蘇州的級錢莊,已經趁著日昇隆陷入信用危機的大好時機,展成為大明最強大的金融集團,掌握著數以億計的白銀,控制或者間接控制著,價值數十億兩白銀的資產。并通過放款、入股、收購等手段,對東南經濟的各個領域,保持著強大的影響力。
其實原先也不是沒有錢莊票號,但他們從未有過這樣的影響力,因為當時大明的工商業,還處在低級階段,各家都是靠自行積累,然后擴大生產,并沒融資的概念。但沈默將金融理念引入了蘇州,設立了蘇州證交所,并主持各家簽訂了‘蘇州金融協約’,對股票的行、交易和退市等等,做出了十分完善的規定。
雖然證交所設立的初衷,是解決當時蘇州的債務危機,然而當其順利的完成使命后,沈默并未將其關閉,而是授意證交所,接受一些前景良好、但受制于資金,不能正常展的絲綢工場的上市請求。
結果第一批吃螃蟹的八家工場,借著強大的資金支持,快完成了擴大生產,在隨后到來的貿易大潮站住了先機,一躍成為排名前列的大工廠。在其示范作用下,非但蘇州本地,甚至上海、蕪湖的商家,也想方設法欲在蘇州證交所進行融資。
無奈蘇州證交所要求,他們必須取得匯聯號的擔保,才能允許上市。而匯聯號對提供擔保的審查十分嚴格,不僅對其所處行業、商號本身要進行嚴格審查,還需要提供全額抵押,才會為其進行有限擔保,以控制其融資規模,減小金融風險。如果商號想要擴大融資規模,就必須提供價值更高的抵押,或者向匯聯號提交破格申請……當然,除非前景極好、財務極健康,否則是無法得到這種優待的。
哪怕有重重限制,但海外貿易以及東南本身,這海內外兩大市場,前景實在是太廣闊了。稍有膽魄的商人,也不能滿足于艱難的挪步,他們迫切需要有大量的資金注入,來給自己的生意插上翱翔的翅膀,所以商人們仍然對此趨之若鶩。
如今,蘇州證券交易所,已經有一百三十家上市商號,幾乎囊括了東南數省的各大支柱行當。而融資展的理念,也早已深入人心,幾乎所有的大商號,都以行股票、向票號借貸等方式來做大做強。而作為他們的金主、擔保人和融資代理人的沈默,僅此一重身份,就足以被他們奉為上賓,小心伺候。
但這還不足以讓他們敬畏,他們更加忌憚的是,沈默的第二重身份——大明三條黃金航線,一條東線通往日本、朝鮮,控制在王直手;一條西線,通往馬六甲,控制在徐海手;一條南線,經呂宋通往墨西哥,控制在新興的南洋公司手。這三家如今的實力加起來,要比當初的倭寇強大數倍,卻都聽沈默的號令……雖然東南城市繁榮,消費能力驚人,但工商業真正興盛起來,還是靠了海外貿易的東風。所以航線控制權的重要性,怎么拔高都不過分。
晉商們曾想通過奪去東南水師,來爭取海上的話語權……他們在排擠了那些前海盜后,本想繼續清洗原先的軍官。無奈沈默很快控制了兵部,使他們不得不放棄妄想。而且東南商人也很滿意目前海上運輸的通暢和安全,并不愿意讓晉商再插一腳。
沈默讓他們敬畏的第三重身份,是各家矛盾的仲裁者和調解人。徹底退出傳統工商業領域后,他與在場眾人都沒有直接的競爭關系,這讓他具有了然的身份。在金融和軍事上的實力,又是他權威的保證,但這并不能保證,他說出的話來,人人都會聽……因為如果他不能秉公持正、讓大多數人都滿意,那這些人也不會繼續服從他。以他們的實力,若是聯合起來另起爐灶,也完全能夠做到,只是必然會大傷元氣,不到那一步,沒人會考慮罷了。
然而沈默能通過不懈的溝通,公正的裁決,以及對破壞規矩者的無情打擊,對一時弱勢者的有效保護,始終維系東南的經濟秩序,甚至能做到人人都比較滿意……這在許多人看來,簡直是個奇跡。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這是事實。
其實,沈默的奧秘在三條:一是,歷史上各利益方總是無法調和,這是因為經濟總量有限,你想多占,就得搶別人的。而人家肯定不會答應,于是矛盾由此誕生,誰也調和不了。然而沈默有上輩子的經驗,知道偉大祖國之所以拼命保八,是因為經濟總量年增加百分之八,失業率和社會矛盾才會處于可控的階段。所以他知道做大蛋糕,是和平解決矛盾的良藥,所幸處在這個大航海時代,使他可以提供足夠的蛋糕,讓各方各面都有的吃,自然就沒有要命的矛盾。
二是,他從來拎得清自己的立場——新興工商業的支持者,和世家大族的同盟軍,這就讓他總是把最大的蛋糕留給世家大族,支持他們在工商業上做大做強,絕不會同情心泛濫,想要讓工人、農民也滿意。舉兩個例子便可說明這點,一是三年前,蘇州曾經爆過織工罷工,抗議勞動時間過長,以至于不斷有織工猝死。時任東南經略的沈默,第一時間進行了嚴厲的鎮壓,抓捕了十幾名帶頭鬧事之人。只是在騷亂平息后,他才與各大家進行了溝通,最后定下每月三天的休息日,以安撫眾怒。
另一件是他對各行業雇傭外省工人的庇護。按照大明律,老百姓是不能離開戶籍地的,但工商業的蓬勃展,又需要大量的雇工,便有牙行專門從北方遭災地區,大量的運來廉價勞動力……比起城市的工人,這些外地的雇工吃苦耐勞聽話,且要求的報酬很低,自然大受工廠主們的歡迎。
對此有不少官員持反對態度,意圖阻止這些外地勞工入境,結果引起了大戶們的反彈,希望沈默能將這些官員調離東南。沈默雖然沒有同意,但在不久之后的吏部大考,那些官員都得到了稱職的評價,然后高升江北為官。待他們去后,自然再無人阻攔,廉價勞動力的大量涌入……
沈默如此堅定的寡頭信念和立場,自然大受世家們的歡迎,堅定的擁護他的領導,也就不足為奇了。
第三,也是最為讓這些大家主心折的是,沈默掌握如此權柄,卻從不濫用權力,更不會以權謀私,即使是匯聯號或者南洋商行犯了錯誤,他也一樣會嚴厲懲罰,并從不給予優待。所以才能始終讓世家大族心悅誠服,言聽計從……雖然他人在千里之外,卻年復一年、權威日重。
當沈默在幾位耋老的陪伴下,出現在畫舫之上時,廳里的人一下都站起來,見沈默臉上掛著和煦的笑容,眾人一直提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讓諸位久等了。”沈默一臉歉意的拱手道:“在下公務纏身,來得遲了。”
“哪里、哪里……”眾人知道,這其實是沈默對他們未經請示,就擅自行動的一點小小懲罰,都無絲毫不悅道:“大人為國操勞,還能撥冗來見,我等實在榮幸之至。”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看到你們能來,本人十分高興啊。”沈默笑吟吟道:“開船吧,咱們來個夜游秦淮。”
于是畫舫緩緩駛離了碼頭,沈默與幾位耋老在主桌上就坐,先是一陣親切的噓寒問暖后,他終于主動打開話頭道:“這次請諸位來金陵,一是十分想念,咱們敘敘舊;二呢,有幾件事情要和大家商量一下。”如今舊也敘完了,自然要轉入正題了。
“大人拿主意就好了,”坐在他邊上的吳家家主吳逢源,是沈默的紹興同鄉,自然要大捧臭腳了:“我們都信得過您。”眾人也跟著紛紛點頭。
“我豈敢自專?”沈默搖搖頭,笑道:“本人這次南下的差事,諸位應該知曉吧?”
“知道,知道。”眾人點頭道:“您是為了南京科場案來的。”
“是啊。”沈默頷道:“不瞞大家說,在下之所以來遲,是因為接到應天府尹報,說南京刑部要強提一部分人犯過堂,所以過去處理了一下。”他雖然說的輕描淡寫,但眾人還是聽得心驚肉跳……不是沈默早有防范,就是孫丕揚不通情面,反正結果都是一樣,沈默現了他們的小動作。他的目光透著些寒意道:“南京刑部竟敢繞開我這個欽差大學士,擅自處置人犯,這真是咄咄怪事。”
“誤會,可能是誤會吧……”眾人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強,心說這下可坐了蠟。
“說的不錯。”沈默笑起來道:“確實是場誤會……”他目光閃閃的掃過眾人道:“其實南京刑部也是好心,只是想盡快給本官一個交代……”
“那后來呢?”吳逢源著緊問道,那些被捕的人里面,就有他的孫子。
“老哥想要個什么結果?”沈默看看他道。
“呵呵,”吳逢源笑起來道:“當然是皆大歡喜了。”
“說得好,”沈默頷道:“我也是這樣想的。”頓一頓道:“不妨告訴諸位,你們想要的人,我已經讓南京刑部提走了,想怎么處置我也不會過問。我想,本人還算夠意思吧?”
“夠意思,夠意思”見沈默明明抓住痛腳,還放了他們一馬,眾人不禁心情一松,連聲贊道:“大人讓我們無地自容啊。”說著便有九大家的人起身請罪道:“但咱們的初衷,也是不想讓大人難做,好悄悄將那些個不肖子孫弄出來。”
“呵呵……”沈默笑吟吟道:“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開一面。”對方討好的表情還未浮現完全,就聽他冷冷道:“僅此一次”
“下不為例……”那人條件反射的趕緊接一句道。
“好”沈默點頭道:“我信了”
眾人心情一松,但仍然正襟危坐,知道他肯定還有下。果然,便聽沈默話鋒一轉道:“剩下的那些監生,你們怎么辦?”
“任憑大人處置,”眾人心說死道友不死貧道,哪還敢多管閑事……何況他們還存了份兒心,希望那些人能難為難為沈默。畢竟一碼歸一碼,他們實在舍不得取消皿字號。
“我已經把他們放了。”沈默端起茶盞,輕輕吹著熱氣,仿佛說一件很隨意的事情道:“一個案底也沒留。”
“……”眾人登時無語。他們這才明白,沈默今晚都干了什么……
其實,接報信后,沈默去到應天府,任由南京刑部的人,將他們的子弟帶走。然后一轉頭,就把這事兒告訴了其他監生,監生們本來就餓得快要崩潰了,只需要一個理由,便可以瓦解他們的意志。
最后,沈默讓人打開所有牢門,把還能走動的監生們集在院子里,不能走動的也抬到門口,以便都能聽到他的聲音:“科舉是國家之掄才大典,維護它的莊嚴神圣,是每個讀書人應盡的義務。”頓一頓道:“在沒有科舉的年代,采用的是九品正制,那時候,你有什么前途,要看你生在什么樣的家庭。若不幸生為庶族,縱使天資聰穎,博學多聞,一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因為那時候,上品是屬于士族的,寒士永遠只能是下品”說著有些動感情道:“是隋唐以來的科舉,改變了這一切。如今天下再無士族,哪怕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也得拼命讀書,和大家一起擠獨木橋。否則他也沒有機會做官……這種公平,是以前的人,想也不敢想的,現在只要你肯勤學、夠聰明,就能進士,做大官,甚至登閣拜相,列土封疆”
“你們閉上眼想象一下,如果沒有科舉,自己的夢想還會不會存在。”沈默緩緩道:“你們能接受沒有科舉的日子嗎?”
眾監生都閉上眼……頓時感到無邊的恐懼和黑暗,許多人滿頭虛汗,甚至有人搖搖欲墜,軟倒在地。要說沈默真夠壞的,他們本來就餓得兩眼黑,現在又讓他們閉上眼,不出虛汗、眩暈、站立不穩才怪呢。
“能接受嗎?”沈默的聲音再次響起。
眾監生搖頭。
“但如果你們再鬧下去,這輩子就都沒有資格再進考場了。”沈默一副痛心的樣子道:“你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去鬧事……”
聽了他的話,那些監生都默然無言,良久才有人反應過來,面帶希夷的問道:“難道我們還有資格再進考場?”
“當然。”沈默笑罵一聲道:“否則我跟你廢話……”
眾人驚愕了。他們覺著,綁架了考官,占領了廟,肯定要被永久除去學籍了,甚至可能會被充軍流放。所以才會破罐子破摔,聽了那些人的話,希望以絕食來換取一些寬大。
然而他們從未想過,此生還有機會再進考場。
“我待會兒還有事,給你們一刻的時間。”沈默淡淡道:“現在想出去,沒人攔著你們,待會兒我走了,就不知會生什么了。”
頓了好一會兒,監生們才反應過來,沈閣老是真要開一面啊因為拖了那些世家子弟的福,他們在官府也沒有留下案底,如今只要一走了之,則所有的事情一筆勾銷,他們還是清白之身
監生們向沈默深深作揖,然后相互攙扶著,走出了應天府的大牢……——
分割——
周日我哥婚禮,本來只打算明天去搭把手的,結果今天臨時把我抽了壯丁……放心,欠著的一定還,沒還清之前,不必給票票。
欠6ooo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