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時,他已經徹底恢復平靜,只是通紅的雙眼出賣了,讓他不得不面對好奇的目光……“迷7眼了”沈默若無其事的坐下,喝一口涼了的可可道:“那這東西與今天的沖突有何關系?”
“呵呵……”老歐陽雖不知他失態的原因,但還是能感到沈默對這行云流水,的重視,心里很是高興,但聽他一說到今天的事兒,就再也笑不起來了:“因為這里有很多人都會紡紗,我想著檢驗機器最好的方法,莫過于讓大家親身體會,就算不好,也可以提出意見再改進。”他一臉苦笑道:“誰知一體驗就出事了,那飛速轉動的幾十個紗錠,競把他們嚇到了,不過我以為是他們是被震撼了,習慣了就好了……結果氣氛越來越不對,直到今天下午,我正在后面睡覺,就聽前面粗暴的撞門聲,亂成一片。趕緊去前面看,竟然是一部分學員鬧事,他們怒不可遏、大喊大叫,說這新紡機會把他們的飯碗砸了,要我把它給銷毀,還說我居心不良、是那些工場主的走狗。”說著捋著胡子,哭笑不得道:“他們也不想想,誰能養得起二品的狗?”
沈默安慰的笑笑,關切道:“一群不期真相的群眾而已,老大人不必介懷。”
“唔……”歐陽必進示意自己并不在意,反而有些糾結道:“不過細想想,他們的擔心也不無道理,原先的紗錠,都是用那種老式的三紡車,一錠一錠搖出來的,有人工含在里頭,所以價錢很公道;所以蘇松百姓家家都種棉花,戶戶都有紡車,婦女無分老幼,大都恃此為業。很多苦寒孤老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時裝盡出于此”他緊緊皺著眉頭道:“但這行云流水如果推廣開來,紗錠的價錢肯定暴跌……”
他沒有往下說,但沈默已經了解了那份擔憂一十江浙蘇松一帶,水力資源豐富,又是紡織業的重鎮,這種高效低耗的水轉棉紡機,肯定會大受歡迎的。到時候把機器架起來,棉花由這頭進去,錠子就有由那頭出來,一臺頂得過一百人,哪還有手搖紡車的用武之地?
而且面紗產量的暴增,肯定會導致收購價格的下跌。傳統手工紡紗不但產量低,又賣不出好價錢,沒人因為你把肩膀累塌、把腰桿累完,而多掏一個制錢的。
因此,就連這‘行云流水,的發明者,也開始擔心起后果來……如果真的斷了老百姓的活路,再成功的發明,在歐陽老大人的眼中,都是邪惡的。
想明白前后因果,沈默沉吟道:“老大人所慮甚是,若是貿然上馬,恐怕反彈會很大,蘇州的老百姓可不好惹,萬一鬧出事情來,地方上難以擔待,皇帝和朝廷那里也交代不過去。”“嗯。”歐陽必進點頭道:“是啊,建立蘇州設計院的初衷,是富民[咱們得多替老百姓考慮。
眼看兩人就要統一意見,不料沈默話鋒一轉道:“您這樣一說,我倒有些糊涂了,難道先進的工具,反倒不如原始的,既然如此,咱們的研究院還有開下去的必要嗎?”
“單從效力jl講,肯定是遠遠超過9!j,但收入的增加,只是富了那些大戶,老百姓卻要打破飯碗了。”歐陽必進又嘆口氣道:“而且萬一處理不好,會被人說成是與民奪利的。”“與民奪利?”沈默下意識的舞動下手臂道:“這從何說起?是占了老百姓的山川菏澤?是壟斷了天下的鹽鐵專賣?”“原先老百姓能掙到的錢”聽沈默有些激動,歐陽必進也提高聲調道:“現在捧不到了,在很多人眼里,這就是與民奪利!”
“不對吧老大人十一一一r一”沈默深吸口氣道“與民奪利是在不增加社會財富的基礎上,用權力強行壟斷,汲取老百姓的骨髓。”說著頓一頓道:“而新式的紡車,帶來的是生產力的提高,是社會財昝整體的增加,雖然會帶來一些陣痛,但從長遠來看,還是會惠及普羅大眾的。“怎么講?”老頭認真傾聽到。
沈默耐下心,循循善誘道:“您不否認,這機器的應用,將帶來紡織業的大發展吧。”
“唔……”老頭點頭道:“翻上一番沒問題吧。”
“您還真謹慎”沈默笑道:“甭管多少了,就算是增加了一倍的產量,這需要增加多少臺織布機?會帶來多少就業機會,這不是富民嗎?供給的布多了,價格自然降下,更多的老百姓便買得起布,穿得起衣,這難道不是富民嗎?如果再賣到國外,還能流進來大量的白銀,甭管是要用來消費享受,還是擴大生產,最終還是要花在咱們大明,讓老百姓掙了去,這難道不算富民嗎?”
沈默這套說辭,對年事已高的老歐陽來說,確實有些理解困難,老人家皺著眉頭,覺著也有些道理,但不能將擔心完全消除,感覺有些不知所措了。
“難道因為可能會噎到,就不吃飯了嗎?”沈默只好用更形象的說法道:“我們要想辦法,避免被噎到,或者一被噎到,趕緊喝水,而不是因噎廢食!”“你這么說,我就有些明白了。”歐陽必進有些暈乎道:“要是能避其害、取其利,我當然支持了。”
“您老成持重,說的極是。”沈默心說,只要上了馬,你就拉不住了,所以滿口答左道:“等我同各方面,籌劃出一個妥當辦法出來,不讓勞苦人家有條生路,就不推廣這種機器。”
這番話說得很漂亮,但老歐陽的官都當到頂了,還不至于那么好哄,心道:▲怕是花十年工夫嗎,也未見得能籌劃出來。”說這番話,怕是為了敷衍我吧……話雖如此,但他也知道,這世上沒有和風細雨的變革,每次的改變,都會給一些人帶來痛苦,這讓他體諒了沈默的苦心,一個前程似錦的年青高官,愿意為了國家興盛,不顧利害去做事,有這份心也就夠了,自己這老朽,又怎能給他拖后腿呢?想到這,歐陽必進深深吸口氣道:“我答應你了,但這件東西是我搞出來的,跟你沒有關系,你就別摻和進來了。”
沈默先是一愣,然后便懂了老先生的心思,是要讓自己避開潛在的風險啊,他的聲線有些發緊,低聲道:“老大人,沈默何德何能,讓您如此回護呢?”
“就憑你今年二十七,我七十二,你的仕途還長著呢。”他擺擺手,止住沈默的話頭,陽光和煦的笑道:“你對蘇州的改變,我都親眼看到了,也去過你建的上海城,雖然不知迷你選得這條路是對是錯,但我能感到,一切是那么的鮮活誘人,那么的生機勃勃,讓我深深相信,你的規劃值得嘗試,我真的很期待,你最終能做到什么程度,能給大明帶來什么……所以不要跟我爭,我都七十二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勾自己來,我還能活幾年,毀譽于我又何干?恐怕真出了事兒,那些人也不好意思把我抓起來吧?”
“老大人……”沈默動情道:“沈默豈是那種趨利避害的‘君子,?”
“‘趨利避害,有什么不對?”歐陽必進沉聲喝道:“既然決定以天下為己任,你就該盡量保全自己,不該存有婦人之仁,否則什么都不要干,安安穩穩當你的清貴大臣多好。”沈默聞言渾身一震,深深施禮道:“學生深受教誨,不過老大人您放心,我不會讓您一生的美名毀于一旦的。”“嘿嘿,嚴嵩的小舅子還有什么名聲可言?”歐陽必進自嘲的笑笑道:“不說這些了,倒有另一樁事情,我要跟你談一談。“您請講。”沈默正色。
“放松點。”老頭端起杯子來,一嘗可可已經涼了,便命人換上清茶道:“方才我也說了,老夫已是古稀,你考慮過這兩院由誰接掌嗎?還有,想讓這兩院起到你設想的作用,關鍵是人才,但現在最缺的也是人才,尤其是研究院……我大明雖然人多,可會動手的不動腦,會動腦的不動手,想找到又懂技術,又能鉆研的人才,實在是太難了。”
“老大人所慮甚是”沈默重重點頭道:“這些問題我也想了很長時間,最后的結論是,沒有人才,我們就培養人才,重賞發明;引進人才,洋為中用……就像我送到研急院的那三五十個泰西人,那可都是正經的大學畢業,在泰西也屬于深受尊敬的學者。”
“我聽他們說過”歐陽必進點頭道:“在西方他們建立大學,不止教授詩書禮樂,還教建筑、數學、幾何、天文、物理……不得不承認啊,這樣培養出來的工匠,水平就是高。”絡到現在,還固執的認為,從事理工科的都是工匠,跟學者扯不上邊。
求同存異嘛,沈默也不跟他犟,笑道:“那你覺著他們高在什么地方?”
“雖然他們腦筋不太靈光,可對算數、幾何、物理這些基礎的東西,掌握的比我厲害,還很系統,這可都是搞研究的利器啊”老歐陽深有感觸道:“就拿這個▲行云流水,來說,想要量產的話,會遇到一個大問題,就是怎樣把齒輪和軸承,打造的紋絲不差,這個咱們確實沒法解決……但那幾個泰西來的鐘匠,卻說他們有辦法,便把這個任務接了過去。”
“過了一個月,他們搗鼓出兩臺▲母機,來。”怕沈默不懂,老歐陽解釋道:“就是用來制造機器的機器,我給起了個名叫母機。”
沈默點點頭心說▲是機床啊十一一十一一'這個并不稀奇只要看那走砷準確的西洋鐘,已經可以量產,就知道這今年代已經有了機床,不過是原始些罷了。
“這兩臺母機,一個是加螺紋的,一個是加工齒輪的,用它們造出來的零件,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完全一樣,這就解決了大問題。”歐陽必進欽佩道:“這種東西據說表宋朝也有,但我實在復原不出來……正是有了他們幫忙,這臺紡紗機才能運轉得如行云流水,我才敢給起這個名字。沈默呵呵笑道:“甭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的就是好貓。”
“這樣的工匠多多益善”歐陽必進想起一事道:“我聽他們說,現在泰西那邊挺黑暗的,什么天主教裁判所到處抓人,尤其是有學問的人,最容易被抓起來燒滅,0”
“是啊”沈默點頭道:“我也聽說了,他們那邊信仰的是上帝,所有人都是教徒,而教皇以上帝的代言人自居,權力極大,甚至在各國君王之上。”聽沈默講述異國的奇聞,老歐陽很感興趣,支著耳朵聽他道:“他們建立起來一套嚴格的等級制度,把上帝當做絕對的權威,什么文學、什么藝術、什么哲學,一切都得按照圣經》的教義,說那是上帝的言論,誰都不可違背,否則,宗教法庭就要對他制裁,甚至處以死刑。”
“這么嚴重啊……”很自然的,老歐陽想到了大明,想到了理學,雖然遠遠沒有這么過分,但朱圣人建立起的那套社會倫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樣是不能違反的。
“嗯。”沈默點頭道:“《。玉經》里說,人類的祖先是亞當和夏娃。由于他們違背了上帝的禁令,偷吃了樂園的禁果,因而犯了大罪,作為他們后代的人類,就要世世代代地贖罪,終身受苦,不要有任何,以求來世進入天堂。在教會的管制下,整個歐洲的死氣沉沉,長期處在一種落后封閉的狀態下。”
歐陽必進那種感覺更強烈了,心說:‘這不就是理學那套▲存天理、滅人欲,嗎?”得虧是朱熹說的,要是孔子也這樣說,恐怕大明也變成這樣。,他又想到自己做研究時,往往要從宋朝尋找靈感,深知南北宋時的科技水平,文化藝術,都遠遠超過現在,可不就是理學害得嗎?
“但有道是物極必反”沈默輕聲道:“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泰西開始彌漫一種追捧先哲的思潮,那些誕生于天主教之前的古代哲人,崇尚自由、懷疑一切,讓被壓抑到極點的民眾無比向往,于是許多學者開始要求,恢復古希臘和羅馬的文化和藝術。這種要求就像春風,沒有強權護駕,卻能深入人心。”
“那可跟教會頂上了。”老歐陽想到了崇尚自由無羈絆的心學「甫一誕生,就被官方理學視為洪水猛獸,力求處之而后快,誰知理學已經不那么得人心了,初生的心學,竟然飛快獲得了數不清的追隨者和同情者,再也沒法被消滅了。
“是啊,教廷不允許自己的土地上有異端存在,出現了一定要消滅。而宗教裁判所,就是教會用來偵察和審判異端的機構,旨在鎮壓一切反教會、反上帝的異端。”沈默幽幽道:“他們的權力太大了,可以對異端任意搜查、審訊和判決,世俗政權有協作、支持的責任,卻無制約、干預的權力。于是大肆搜捕鼓吹文藝復興、懷疑上帝的學者,抓到了便會施以火刑,當眾燒成灰燼。”
老歐陽聽得毛骨悚然,才知世上競有如此險惡之地,不由嘆道:上輩子得造多大的孽,才會投胎到泰西去當人?”
聽了他的說法,沈默不由笑道:“是啊,那么多的才智之士,卻被迫隱姓埋名,逃亡他鄉,隨時都籠罩在被抓住燒死的威脅下。”說著一臉悲天憫人道:“天有好生之德,我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坐視不理!皇上已絡恩準了我的奏請,不日便有圣旨頒布,允許這些人進入我國避難,而且讓地方上酌情,允許一些智能之士永居大明。”
“陛下英明啊……”老歐陽贊道:“這才是泱泱■大國的氣度!”
沈默在北京當禮部侍郎,因為兩位上官的懈怠,禮韃的政令都是由他一手操辦,其中便夾雜著干了兩件私活,一個是允許外國人可以在關口申請入境,并可按規定逗留數月,當然日本人除外;另一個是允許國外有一技之長、或者博學鴻辭之人,經禮部考核后,永久居留大明。
這兩條毫不起眼的政令,輕松獲得了皇帝的批準,讓沈默不由暗爽,心說看來在禮部當官,也不是毫無益處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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