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七章路在何方(上)
金黃的油菜花田里,沈閣老在不遺余力的忽悠著他的堂兄。
沈京雖然警覺,無奈沈大官人‘平生只流兩行淚,一為美人一為官’,被沈默穩穩的撓到了癢處。盡管明知是個坑,還是跟好奇寶寶似的問道:“能升多高?連升三級么?”
“連升三級才是同知,”沈默一臉不屑道:“你不嫌寒磣,我還拿不出手呢。”
“那,四級?”沈京咽口口水道,四級就是知府了,那是他做夢都想當的官兒。
“再猜。”沈默還是搖頭。
“五級?”沈京心跳加道。
“有點出息好不好?”沈默依然搖頭。
“六級?”沈京的聲調都變了。
“就不能多猜兩級?”沈默給個提示。
“八級?”沈京顫巍巍問道。
“對。”沈默笑瞇瞇的點頭道。
“原來是消遣我,”沈京這下反而淡定了:“就算是皇帝,想把我個七品捐貢官拔成三品,也是絕無可能的。”
“一切皆有可能。”沈默笑嘻嘻道:“你認為以我的身份,會開這種玩笑么?”
“怎么可能?”沈京嘴角一抽一抽道:“兄弟,哥哥我有哮喘,還有腳氣,最近痔瘡又犯了,你可不能耍我啊。”
“那好,我以大明太子太保、東閣大學士,領兵部、刑部事的身份,”沈默收起笑容道:“現在正式與你談話,只要你答應朝廷的安排,會直接從七品提升到三品,何如?”
“我的媽呀……”沈京兩腳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那值二十兩銀子的袍子,弄成了泥兜子。
沈默笑著蹲下道:“坐地上算怎么回事兒?同意還是不同意?”
“我怎么覺著這么不踏實呢?”沈京一臉警覺道:“你能先說說,到底準備把我配到哪兒嗎?”
“一個你時常聽到的地方。”沈默輕聲道:“呂宋,馬尼拉。”
“嚇,我就說,哪有這等便宜事?”沈京1u出原來如此的表情,大呼小叫道:“那可是古書上的爪哇國啊,比天涯海角更遠的地方,比廣西、安南還要蠻荒,土人、猛獸、毒蟲、酷熱、還有颶風,但凡去者,九死一生,你就是給我個一品,也得有命當才行啊!”
沈默一邊玩弄地上一朵雛菊,一邊微笑著聽他絮叨,待沈京說累了,就問一句道:“那你去不去?”
“不去,不去……”沈京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道:“上海的花花世界多好,我還是老實呆著吧。”
“這么不愿意就算了,我再找別人就是。”沈默拍拍手上的泥土站起來道。
“對不起。”沈京真心愧疚道。
“沒關系……”沈默卻滿不在乎的搖頭道:“這可是連升八級啊,干的好了,還能,難道還愁沒人愿去嗎?”
“官、?”沈京差點把舌頭咽下去道:“這到底是個啥差事,竟讓朝廷這般大出血?”
“呵呵……”這下輪到沈默矜持了,轉身邁步就走道:“你又不干,問這么多干嗎?”
“別、別急嘛……”見他要走開,沈京情急之下,伸手抱住沈默的一條腿道:“再談談,再談談……”
綴在遠處的侍衛,看到他竟然出手‘襲擊’自家閣老,都驚出一身冷汗,要不是沈默正好擋在他們和沈京之間,恐怕立時就要有數枚彈丸招呼道他身上。
見侍衛們緊張的靠過來,沈默苦笑著揮揮手,示意他們不要過來。
待警報解除后,他又氣又好笑的踢沈京一腳道:“還當你不是官mi了。”
沈京訕訕笑道:“你得體會一個十年縣令的酸楚……十年,你都當上宰相了,我還在七品上打轉呢。”沈默太了解自己的堂兄了,當初為了搏個區區七品的烏紗,這個富家子能主動請纓出使日本,去跟當時還普遍被認為‘兇殘嗜殺’的倭寇頭子王直談判。那么十年后的現在,面對著三品誘huo,且又不是去出生入死,而是直接去當官,他又怎能拒絕呢?
“這么說,你想干了?”沈默瞇著眼道。
“先說說干什么吧。”沈京道。
“答應了才能說。”沈默可惡的笑道:“這是機密,你懂的。”
“好好好,我答應了……”沈京一臉‘你總是這樣’的郁悶道:“從小到大,把我吃得死死的,每回都是這樣……拉我一把。”說著伸出沾滿泥巴的手。
“誰讓咱們是兄弟呢,”沈默渾不在意的伸手與他握住,使勁握了握,把他拉起來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關鍵時刻,你不幫我誰幫我。”
“這話還中聽。”沈京拍拍屁股站起來:“現在,可以跟我說說了吧。”
“好,邊走邊說。”沈默與他走在滿地黃花之中,將事情的原委和盤托出來。原來,連番惡戰之后,自呂宋國王蘇萊曼以下,他的王室宗親、文臣武將也都死光了……至于都是怎么死的,自然無需細表,總之是干凈利索了。但國不可一日無主啊,于是在南洋公司和馬尼拉兩萬多華人的支持下,推舉了一個叫拉賈埃吉曼的傀儡國王。
新王登基后,立即上表北京稱臣,請求朝廷冊封自己,并派遣總督、并駐軍,行使對當地的統治權。
說到這里,沈京有疑問了:“既然去年十月,國書就遞到北京,怎么四個月過去了,也沒見邸報上登過?”
“一來,當時政插o洶涌。”沈默有些不好意思道:“所以說,黨爭誤事兒啊。”趕緊接下一條道:“二來,禮部尚書趙貞吉對此并不感冒,只肯承認其藩屬地位,其余的要求一概不答應……所以只能先擱置了。”
“哦,說了半天,還是沒譜的事兒啊。”沈京恍然道。
“之所以現在才跟你說,不就是因為現在有譜了嗎?”沈默的臉上,沒有絲毫道:“朝局生了變化,趙貞吉已經離開禮部了,新任的禮部尚書高儀,是支持此事的。”其實他這話說的含蓄,關鍵是,對開疆拓土不感冒的徐閣老終于走了。
高拱一旦回來,必然需要幾件振奮人心的大事,來提振士氣、樹立威望。而呂宋,就是沈默送給他大禮——這可是不費一兵一卒,便給大明開辟了一大片領土啊……雖然是海外飛地,但畢竟是當年臣服于成祖皇帝的藩國,現在重新歸化大明,其意義如何渲染都不算無恥。
“朝廷那幫人要的是個虛名,最后的結果,必然是接受呂宋王所請,設立一個三品兵部侍郎銜的呂宋總督,并象征性派一兩千駐軍。”朝堂上的事情,沈默沒必要給沈京講太細,便簡單帶過道:“而我們重的是實利……別看他們都不把呂宋放在眼里,但只要這個總督用對了人,就能把這片相當于三個浙江大的海外領地盤活了!”
“為什么會選擇我?”沈京也1u出凝重之色,他聽出沈默話語間的重視。
“先,馬尼拉現在的情形,和你初到上海時很像。”沈默沉聲道:“都是蒸蒸日上的重要港口城市,所不同的就是,情況更復雜,要面臨的困難更多。大明官員雖多,只有你有經驗,能處理如此復雜的情況,并知道該如何,將其引向良性展。”
“你讓我管一個城市,這個還能勉為其難。”沈京皺眉道:“可做一個國的總督,這遠出我的能力范圍了。”
“呵呵,你先把馬尼拉給我弄好就成。”沈默微笑道:“馬尼拉以外的地方,有南洋公司負責。”
聽了這話,沈京的目光出現猶疑道:“你想讓我把馬尼拉建成什么樣的城市?”別人不知道,他可是對南洋公司有所了解,知道那是個很復雜的組織,絕不是傳統的商會,而是類似于西方人那種東印度公司似的武裝商會。
“只有一句話。”沈默站住腳看著他,一字一頓道:“適宜華人居住的城市。”
“那呂宋呢”沈京又問道。
“適宜華人居住的國家。”沈默雖然語調平靜,但字里行間的狂熱,是無論如何也掩不住的。
“……”沈京沉默了,他已經對自己將要做的,有所預感了……他身處最開放的上海,對位于重要航線上的呂宋,還是有所了解,知道在那里生活著許多部族和小邦。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要想讓華人生活的愜意,那只有……他不敢往下想。
見沈京的臉色白,沈默知道自己沒有看錯人,要是沈京到現在還一臉輕松,他會立即改變主意,不讓自己的堂兄去呂宋送死。
他伸出雙手,緊緊握住沈京的膀頭,語氣懇切道:“兄弟,有些話不能說的太明白,但另外一些話,我可以跟你說清楚。”頓一頓,沉聲道:“你看兩漢晉唐宋,之前我漢人的任何大一統王朝,為何都不能長治久安,脫不了覆滅的命運呢?氣數最長的,最多在二百年左右,就會亂象叢生,頹勢盡顯了,后面的歲月,不過是茍延殘喘,等死而已。”
沈京搖搖頭,這哪是他能想明白的問題。只能聽沈默分解道:“原因只有一條,四個字‘土地兼并’!,土地兼并的快,完蛋的就快,土地兼并的慢些,完蛋的就慢。我朝到了現在,僅占了全國人口不到百分之二的皇室宗親、達官貴人;卻至少擁有全國六到七成的土地,已經過了唐宋時的水平,而且還在不斷加劇……如果再這樣下去,最多再過幾十年,就該天下大亂,過不下去的老百姓揭竿而起了。”說著嘴角掛起一絲苦澀的笑道:“咱倆要是不出意外,應該還能看到。”
這是沈京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兄弟,一國的宰相,說出這樣令人不安的預言來。不由口干舌燥道:“那怎么解決?”
“當然要解決。”沈默點頭道:“朝中有識之士,都已經有了危機意識。他們雖然滿腹經綸、妙計多端。但只有‘架起鍋子煮白米,沒法架起鍋子煮道理’,所以‘除了打擊兼并、虎口奪食’之外,沒有任何辦法。”
“這個我能理解。”沈京點點頭道:“別的不是,上海的耕地,八成以上都歸那些達官貴人所有,其中徐閣老家就占了一半以上,我這個當縣令,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正是這個道理。”沈默嘆息一聲道:“在一個封閉的、以農業為主的社會環境下,任何改革都是不可能成功的。就像人在不借助外力的情況下,無法把自己扼死一樣。土地兼并,得利的都是達官貴人,你想要他吐出嘴里的肉,他就敢要你的命!就算是皇帝,也沒法跟整個既得利益群體對著干!”
當年王安石變法時,因為許多明顯利國利民的舉措,也被反對派反對。宋神宗十分不解,問元老大臣文彥博道:“既然您也承認,這樣做對國家有好處,為什么還要反對呢?”
文彥博可能是年紀大了,也可能是懶得說些冠冕堂皇的話,緩緩答道:“陛下,您是與士大夫共天下,而不是與老百姓啊……”
這一句,可為王安石的改革失敗作注腳,也可以為一切改革的失敗作注。
所以沈默根本不看好,接下來的改革,他要找到另外一條道路。
不是他比別人厲害,而是他有著越時代的眼光和見識,知道當今的中國,其實還有一條路可走,只不過……天時地利只欠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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