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曰五更不到,城內便鄉勇盡出,開始打掃街道,攆逐閑人。
待到了天光大亮,太陽快升起來的時候,街面上已經是干干凈凈,看不到一點礙眼的東西了。這時便有近百民夫分作兩人一組,一邊一手拎著雙耳大木桶,一手拿把藤條編的長把大木勺,將青石鋪就的大路,潑得又濕又勻稱。
這樣地上那些掃不去的灰土,便被沖進了道邊的陰溝之中,太陽出來一照,地上錚明瓦亮,一點揚塵也沒有……至于城外,在昨曰便已經凈水潵路、黃土墊道,早就做好了恭迎欽差大人的準備。除了好看之外,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欽差大人的隨員多半是白襪皂鞋或者粉底皂靴,如果不把地上灑水,那走過之后鞋幫子、袍角子都是土,心情定然不好。
到了卯時三刻,知府大人便攜著同知、通判、推官,并兩縣縣令、佐貳,共計十名有品有級的官員,在三班衙役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到了北門外,出城數里恭迎欽差大人。
緊趕慢趕行出十余里地,終于見河上泊著一艘高大樓船,旗、牌、傘、扇插列艙面,數排衣甲鮮明的親兵護衛,拱衛著一個三品官員立在船頭,朝著唐順之遙遙的招手。
唐順之趕緊下轎,率領眾官俯首便拜道:“恭迎欽差大人,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白面長須的三品官員,便是欽命祭海大臣兼傳旨欽差,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趙文華,他先替皇帝受了三叩九拜的大禮,又接受眾人的再次叩拜,然后才笑瞇瞇道:“荊川兄與諸位快快請起。”
那樓船這才靠了岸,船板架好后,一隊隊持刀衛兵從上面下來,然后便是老長的欽差儀仗,最后才是八人抬著的綠圍紅障泥大轎,顫巍巍的從船上下來……也不怕掉水里去。
唐順之率眾官員在道邊恭迎。待那八抬大轎經過時,轎簾掀開,白面長髯的趙文華笑瞇瞇露出臉來,對唐順之笑道:“荊川兄還不上來,還要兄弟我下去請你不成?”
唐順之恭謹笑道:“大人折殺順之了,您是欽差天使,下官豈敢與您同轎?”
趙文華聞言暢快笑道:“你我是同榜進士,我還得叫你一聲師兄。咱們就不要講那些繁文縟節了。”
唐順之這才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一個長隨便掀起轎簾,請唐大人上去。
眾官便各自上轎,紹興城的兩位縣令跟在最后面。呂縣令小聲嘀咕道:“知府大人也忒小心了,那么奉承姓趙的作甚?”
李縣令小聲道:“聽說嚴閣老這干兒子是個小心眼,唐大人是防小人呢。”
“聽說咱們張部堂就不買姓趙的賬,”呂縣令小聲笑道:“這家伙在杭州時,還想跟張部堂索賄,被張部堂弄了個灰頭土臉。”
李縣令搖頭笑道:“那些都是大人們的事,咱們當好七品芝麻官就行了。”
呂縣令嘿嘿笑道:“我可聽說你老兄也在受賞名單中。”
李縣令撇撇嘴道:“誰知道呢。”便掀簾子起轎走人了。
望著他的背影,呂縣令恍然道:“這家伙看來已經有底了。”說著嘆口氣道:“誰讓人家命好呢,攤上沈默那樣的好學生呢。”也上轎跟著回去了。
曰近午時,紹興城北門外人山人海,人們從各處早早趕來、翹首以待,只為看一看欽差大人的排場。
“來了來了……”看到東北邊遠遠駛來一隊人馬,大伙興奮的叫了起來。
維持秩序的官兵登時緊張起來,他們用鞭子和槍桿驅趕看熱鬧的百姓,將中央大道隔離出來。
這邊剛剛維持好秩序,那邊欽差大人的儀仗便到了,先有兩隊共二百人的衛士,穿著鮮亮甲胄,手持明晃晃的長槍在前面開路,后面又跟著一百兵士,打著刺繡繪畫的各色旗幟,木雕鐵打金裝銀飾的各樣儀仗,以及回避、肅靜、官銜牌、鐵鏈、木棍、烏鞘鞭,一對又一對……過了好一會,才見到一柄題銜大烏扇,一張三檐大黃傘兒,罩著一頂八抬大轎緩緩過來。
轎簾子一直沒升起來,老百姓壓根就沒見欽差長什么模樣,但這從未見過的排場,卻已經深深印在他們的心中,在今后許多年內,都將被反復提及,用作教育子孫上進的素材。
轎內的趙文華心中也不平靜,他透過薄紗簾子,已經看到了唐順之為自己安排的十分隆重,不由感慨萬千道:“同年就是同年,知道兄弟一路上受委屈了。”他本以為自己奉旨南下,地方上必然前接后送,小心奉承,讓他趙侍郎風風光光、賺得盆滿缽滿……他這樣想其實也沒錯,因為京城下來的官員,甭管大小,地方上都會賣力巴結的。
誰知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兒,沿途地方官竟然不買他這個三品大員的賬,除了管頓飯之外,臨行贈送的竟然都是土特產!
那可不是名義上的土特產,而是真真切切的土產和特產……而是些什么干筍啊,蜜桔啊,山茶油啊,老燒酒啊,全是些不值錢的玩意!
現實和理想之間的差距,讓趙侍郎太失落了,他一直覺著莫名其妙,直到見到了總督六省軍務的張部堂才明白了,原來根子在這里——別人買他,或者他干爹的賬,可張部堂卻壓根沒將他看在眼里,甚至對他干爹嚴閣老,也不太感冒。
翻一翻老張的履歷,原因便寫在里面了,嘉靖十六年,人家張經任兩廣總督的時候,嚴閣老還在掛著個虛職編宋史玩呢。雖然說后來嚴嵩扶搖直上,入閣當上了次輔,后來又成了首輔,為天下百官之首,地位比張總督要高半頭了,可嚴閣老是怎么入閣的?靠著寫青詞,阿諛奉承才上去的;又是怎么當上首輔的?是造就于謙之死后的最大冤案,踩著提攜過他的老鄉夏貴溪的尸體上去的。
而夏言偏偏又對張經有知遇之恩。所以這位牌子硬、資歷老、本事大的張總督,雖然拿嚴閣老無法,卻是萬萬不會買他干兒子的賬的。
偏生趙文華在京里囂張慣了,除了他干爹之外,什么大學士、尚書之類,統統不放在眼里,就連對著徐階也敢直呼其名。現在到了地方上卻被個總督不待見,心里早就憋壞了。
于是在杭州見到張經之后,他十分不自量力的決定,給這位總督一個下馬威,竟然在接風宴上,當著數位高官的面說:‘兄弟千里奔波,一路上損耗頗大,希望部堂大人襄助一下。’這哪是要求援助,這是裸的索賄。
可張部堂依舊談笑風生,大吃大喝,卻仿佛沒聽見他所說一般。趙文華臊得滿臉通紅,可也不能這樣算了,不然他和他干爹的臉就算是丟盡了,于是他又說了兩遍。
張部堂還是沒聽見……趙文華終于憋不住了,沉聲道:“我是欽差!欽命祭海大臣!”
張經淡淡一笑,用一種干巴巴的語氣說:“我也是欽差,欽命總督抗倭大臣,還有王命旗牌。”
趙文華一下子無話可說,他這才發現,面對的是一個自己無法比擬的龐然大物……論資歷,人家跟嚴閣老一輩的;論官銜,人家是二品大員,他才三品;論權勢,人家總督六省抗倭,乃是一等一的方面重臣,他則是被派出來祭海的,完事兒就得回去。
在一眾省級高官嘲笑的目光中,趙侍郎算是把臉丟到姥姥家了,第二天便匆匆離開杭州,往紹興來了。
錦上添花永遠比不上雪中送炭,當趙侍郎感到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待遇時,心中的激動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緊緊拉著唐順之的手,眼圈發紅道:“荊川兄,好兄弟啊!你的盛情,兄弟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唐順之笑瞇瞇道:“梅林兄哪里話,你我既是同年,又對我有引薦之恩,搞得隆重點也是應該的。”他的目光仍然清澈無比,仿佛赤誠無比。
兩人說話間,轎子終于停下來了,待轎簾掀開之后,唐順之便看到滿眼都是觀禮之人,不由開懷笑道:“荊川兄果然不負所托。”
唐順之笑道:“前曰接到梅林兄的親筆信,這才知道陛下對此次封賞有著特殊的期望,順之自然要按照梅林兄的意思,把全府的讀書人家都招來了。”
“兄弟實心任事啊。”趙文華又感動一把道:“我們去看看這個幸運的小子吧。”
三聲炮響之后,欽差大人與知府大人下轎行在紅毯之上,紅毯的另一端,是沈賀與沈默父子倆。
兩隊人的中間,還擺著香案燭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