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卻是那小乞丐模樣的少年,一叉腰攔在了沈默等人面前。
“這位小兄弟,”雖然這小子黑不溜丟,但看他靈動活潑的樣子,鐵柱便心生好感,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怎么說話不算呢。”
一般來說,成年男人間,除非關系很近,是不會互相拍肩的,可當雙方年齡相差很大時,卻又是年長者拉近距離時常用的動作,鐵柱三十多,那少年的年紀頂多是他的一半,所以做這個動作并不算冒昧。
可那少年卻倏地退后一步,躲開了鐵柱的手掌,更讓人吃驚的是,他身后的肖先生面色一變,那個華服青年甚至握住佩刀,朝鐵柱怒目而視,里面也是一陣搔動,仿佛侵犯到他們什么似的。
反應之大超乎沈默他們的想象,鐵柱趕緊解釋道:“別緊張,別緊張,我只是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在肖先生的安撫下,那神情彪悍的青年才哼一聲,松開了倭刀的手,但場面顯然有些尷尬。
為了緩和一下氣氛,沈默微笑道:“不知小兄弟有何見教?”
那少年倒沒有被方才的事情攪了興致,而且他一開始就是沖沈默來的,便笑道:“我是答應讓你們進了,可有個條件。”他的聲音真好聽,就像百靈唱歌似的……看來青春期還沒到,沈默胡亂想道。
“什么條件?”見大人沒有說話,鐵柱出聲道。
“你們得猜個謎語,答上了才能進。”那少年看看沈默,大眼睛瞇成一條線道:“若是答不上來,就只能去住不喜歡的西屋了。”
“你家大人也是這個意思嗎?”說來真是奇怪,連平素最沉默寡言的鐵柱,在這個‘小乞丐’面前,竟也開起了玩笑。
“我就說了算。”那少年叉著腰,用下巴對著鐵柱,露出的脖頸卻白皙非常,與那滿是黑灰的臉色,呈鮮明對比,但他卻毫無所覺,仍然架勢十足道:“當然,如果你們怕臉上過不去的話,也可以直接去西屋,省得答不上來丟人。”
這少年的話,把沈默的護衛逗樂了,他哥哥不樂意了,粗著嗓子道:“笑什么,別笑,別笑!都聽我……弟弟的,答不上來就出去。”
沈默一抬手,示意衛士們少安毋躁,便微笑著對少年道:“你的謎面是?”
“你聽著。”那少年清清嗓子,脆聲道:“謎面是,一間大廈空有空,里面倒吊著齊桓公,請打一字。”
沈默微一沉吟,笑道:“可是個原來的‘原’字。”那少年聽后,卻把頭轉向那肖先生,看到他臉上浮現出驚訝的神情,便連聲問道:“他真的猜對了嗎?”
肖先生有些尷尬的笑笑道:“不錯。”
“嚇,這位大哥你可真厲害啊!”那少年一下蹦到沈默面前道:“你是怎么猜到的呢?”
“這個謎語有些意思,但不是很難。”沈默微笑道:“你想啊,齊桓公叫什么啊?”
“叫?”那少年手指托腮,想了想道:“小白……嗯,不會錯的,跟我的小羊一個名字。”
“呵呵……”沈默笑道:“那你把小白兩個字倒吊在梁上,不就是原來的原了嗎?”
那少年想了想,便蹲在地上,用樹枝寫了個‘原’字,果然見那廠字頭像個房梁,而里面的部分,正好是小白兩個字倒過來寫,拍拍手站起來,滿眼欽佩道:“你可真厲害啊,我兩天都沒想出來,你一轉眼就知道答案了。”沈默的侍衛們暗笑道:‘我們大人就是猜謎作對的祖宗。’
那少年倒也信守承諾,閃身讓到了一邊,不過依稀能看出,他的表情似乎十分懊喪,口中嘟嘟囔囔道:“我怎么這么笨,要是能猜出來多好……”之類的,還一下下踢著門檻,十足的孩子氣。
沈默他們也終于進了大殿,便見五路財神下,已經升起了三堆篝火,二三十個穿著老羊皮棉襖的彪形大漢,圍著火堆站著,也在打量著他們,手都放在腰間的兵刃上。
感受到對方濃重的戒備之色,鐵柱他們也不由身體發緊,全神貫注的盯著對方,手也往身后的兵器摸去,剛剛讓那少年弄得輕松的氣氛,一下又緊張起來。
不過那肖先生顯然不想惹事兒,出聲對那些大漢道:“都坐下吧,人家也路過的客人。”有幾個便坐下了,但更多的還是站著的。
肖先生看一眼那華服青年,壓低聲音說了句什么,那青年過一會兒才悶聲道:“都坐下吧。”這才呼啦一聲,全都坐下,繼續燒火的燒火,烤餅的烤餅。
肖先生便指揮著那些人,往殿東邊挪挪,給沈默他們騰出了一半的空間,雖然十來個人用不了這么大地方,但出于保持距離考慮,肖先生他們愿意擠一點。
“大殿后面堆著好些木柴,”肖先生又對沈默他們道:“可以拿來燒火。”
“多謝多謝。”沈默一邊跺著凍得發麻的腳,一邊道謝。
“不必客氣,同是天涯淪落人嘛。”肖先生笑笑道:“那我先過去了。”
“肖先生稍等。”沈默讓人從馬上拿了兩個牛皮袋給他道:“老兄拿去驅驅寒吧。”
那肖先生本要習慣姓的拒絕,但聽到酒囊中嘩啦啦的聲音,便忍不住把塞子打開,一股濃烈的酒香便撲鼻而來,他不由歡喜道:“燒刀子。”說著不好意思笑道:“那在下就受之有愧了。”
“好說好說。”沈默點頭笑道。
肖先生拎著兩個牛皮袋子回去,一個給了那華服青年,一個自己拎著,坐在篝火邊,這時那少年湊過來道:“什么好東西?”
“酒。”肖先生笑道:“怎么,你也要嘗嘗?”
“才不要呢,喝得醉醺醺,臭烘烘,一點都不好玩。”那少年盤腿坐在厚厚的羊皮墊子上道:“以前我以為,你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說著回頭看看正在那里打鋪蓋的沈默,道:“不過現在……我覺著人家要比你厲害。”
肖先生的臉上掛不住了,輕咳一聲道:“我那是哄小孩子玩的,你拿來問人家,當然要吃癟了。”
“嚇,那你倒是出個別人猜不出來的呀。”那少年聞言笑道:“不然我都替你這草原第一智者害臊。”
肖先生飲一口燒酒,咳嗽兩聲道:“謎語這東西不比對聯,對聯有絕對,謎語卻沒有猜不出來的。”
“嚇,真沒勁……”少年撇撇嘴道:“以后我最崇拜的對象,就要換人了。”說著拍拍屁股,起身就要走。
那肖先生仿佛十分在意和著少年的關系,連忙道:“先別走,讓我想想。”說著眉毛擰成一朵菊花,陷入了苦思之中,那少年便支頤等著,等啊等,快要不耐煩時,肖先生終于出聲道:“有了,這個謎語他指定猜不出。”便小聲對那少年說出了謎面。
少年聽了笑道:“你方才還說,沒有猜不出的謎語呢。”
“別管了,他猜不出來就是。”肖先生有些臉紅的搪塞道,其實這個謎語是他自創的,算實是一則笨謎……所謂笨迷,就是說除了做謎的人自己,是沒有人會繞那許多彎子猜得中的。
那少年果然好糊弄,便蹦蹦跳跳到沈默他們那邊,這時手腳麻利的護衛們,已經點起了火堆,支起了火架子,開始手腳麻利的準備晚飯。
沈默這時候已經閑下來,裹著厚厚的毯子,坐在火堆邊呆呆的出神,他畢竟也是人,哪能轉眼間,就從喪師的陰霾中走出來?摸一摸懷里的信,今兒一天趕路,也沒功夫看,沈默便緩緩掏出來,小心的撕開封口。掏出信瓤來剛要展開,就聽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道:“高手大哥,你忙嗎?”
一聽這好笑的稱呼,便知道那‘小乞丐’又來了,沈默把信紙重塞回信封中,隨手收回懷里,微笑道:“不忙。”閃爍的火光中,那種帶著悲傷的笑容更加迷人,讓小乞丐也看得一愣,不由道:“你笑起來可真好看。”
沈默笑笑道:“你不是專門過來奉承我的吧?”
小乞丐定定神,道:“我還有個頂厲害頂厲害的謎語,你猜出來了,我就,我就……承認你是天下第一高手。”
“嗨……”沈默翻翻白眼道,這‘小乞丐’真是孩子氣,不過一點都不讓人討厭,不由笑道:“天下第一可不敢當,我接招就是,”說著壓低聲音道:“不過我有個條件。”
“你說。”小乞丐眨眨眼道。
看到他那靈動閃亮的大眼睛,沈默心頭突然升起一絲明悟,這小家伙不好糊弄,但話都到嘴邊了,該問還是問吧:“你得告訴我,你叫什么,是哪的人?為什么打扮的這么……獨特?”為了不引起對方的警覺,他將問題都集中在這少年身上。
“我叫野兒,就是野孩子的意思。”小乞丐眨著眼道:“在宣府住著,出來玩迷了路,就成了這樣子,后來碰上我哥和肖先生他們,就一起回家嘍。”
“哦,原來如此……”明知道這小子滿口胡柴,沈默還得笑瞇瞇道:“你家是做什么的?”
“做買賣的。”小乞丐撇撇嘴道:“我也不太清楚,你問他們吧。”
沈默是修過心理學的,知道對方這樣回答,表明他潛意識里,已經開始警惕,甚至排斥這種問話了,便見好就收道:“我問完了,你出題吧。”
“你聽好了。”小乞丐馬上精神一振,清清嗓子道:“這次從詩圣的詩里摘一句吧。”
“哪一句。”沈默微笑道,這孩子確實有種讓人親近的魅力,就連他這樣的心情,都能有說話的興致。
“《登高》的第三句。”‘小乞丐’脆聲道。
“……‘無邊落木蕭蕭下’嗎?”沈默問道。
“正是,”小乞丐使勁點頭道:“猜一個字哦……”說著便瞪大眼睛,等著沈默給出答案。
“無邊落木蕭蕭下……”沈默輕聲吟著,頭腦飛速的運轉起來,這猜謎與破截搭題一樣,破解起來需要具備廣博的知識、懂得和掌握謎語的常用借代語,因為漢字同義語多,而很多謎語就是利用這種‘一字多義’的現象,用別釋、代稱或簡稱來故制迷團。最后再掌握各種迷體和結構,再加上恰當的思考方法,將這一切聯系起來,便有可能猜出謎底了。
但這個謎語十分難猜——沈默一上來便解構謎面,一番思索后,已經基本斷定,七個字中,頭兩個‘無邊’和最后一個的‘下’肯定不是謎語的核心,而是描述了核心字的變化;再看那‘落木蕭蕭’,似乎‘落木’也是描述姓的詞,這樣謎語的核心,便落在那‘蕭蕭’二字上。也就是說,將一個復雜謎語簡化為兩個字的謎面,只要猜出‘蕭蕭’二字是什么意思,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但‘蕭蕭’二字作何解釋?思來想去,還是一頭霧水,不得要領。
侍衛們還是第一次見大人,這么久都還沒猜出答案,不由暗暗為他捏一把汗,祈求心中的偶像不要坍塌。
那‘小乞丐’見他苦苦凝思,不由好心道:“這是肖大叔壓箱底的謎語,猜不出來也不丟人的。”
聽‘小乞丐’說到‘肖大叔’,原來出題者的姓氏正好與‘蕭蕭’二字同音……沈默突然想到一種可能,這蕭蕭二字,會不會跟姓名有關呢?雖然這種思路比較冷僻,但沈默真快技窮了,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好在中國歷史上,姓蕭的并不多,除了令人神往的以蕭觀音為代表的遼國的蕭太后們,還有蕭何、蕭道成、蕭衍、蕭統、蕭朝貴等人,雖然人數不多,可地位都不低,不是宰相、就是王爺,甚至還有兩個開國皇帝……開國皇帝?想到這,沈默突然靈光一閃,他想,自己明白‘蕭蕭‘二字何意了!
要正確猜出這個謎語,先要了解中國歷史上一段混亂時期——南北朝。當時中國的政權呈現南北割據格局——大體北方在多個少數民族政權交替統治下,而南方則先后有宋、南齊、梁和陳四個政權更迭,其中中間兩個南齊和梁的開國皇帝,分別是蕭道成和蕭衍,兩個姓蕭的皇帝——正合‘蕭蕭’二字前后相繼之意。
核心解出來,其余的部分自然一目了然了。顯然做謎的人先想到南北朝的齊和梁兩朝都是姓蕭的,便把‘蕭蕭’解作兩個姓蕭的朝代;則‘蕭蕭下’便是指二蕭的下面的朝代,自然是陳了。
陳朝的皇帝姓陳,國號也是陳,倒省了一番功夫。而陳的繁體字是‘陳’,陳‘無邊’為東,東再‘落木’則是最終的謎底!得出答案回推,便確信正確無疑,只是這迷出得,真他媽變態啊!
沈默長舒一口氣,感覺比馬殺雞還舒服,心中卻大罵道:‘曰啊曰,什么鳥人出的鳥題目,出題的人一定是心理陰暗,陰謀多端,不是好鳥!’看來這道題真是把他給憋壞了。
小乞丐又來催促道:“高手大哥,你到底猜出來了沒有,我哥都叫我過去了。”
沈默問他道:“你知道答案嗎?”
“當然不知道了。”小乞丐撇撇嘴,一副‘你真傻’的表情,仿佛在說‘我要是知道,干嘛還來問你’。
“那好,我告訴你,”沈默輕聲道:“答案是個‘曰’字,你問他對不對。”
小乞丐便大聲對那肖先生道:“肖先生,他說‘曰’!”
大殿里本來一片吆吆喝喝的說話聲,但那小乞丐清脆的聲音毫不費力的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大殿中登時便安靜下來,然后便是一片哄堂大笑。
一片哄笑聲中,那肖先生都抬不起頭來了,但‘小乞丐’似乎不懂‘曰’的含義,還跑過去追問道:“你說對不對呀?”
“對。”肖先生悶聲道:“曰,曰就曰吧,曰。”如果臟話不受排斥,他這句話都可以載入未來的語文教科書了。
“高手大哥太厲害了!”小乞丐伴著鬼臉道:“哎呀呀,怪不得草原上都沒有牛了呢。”
“怎么講?”肖先生郁悶道。
“都讓您給吹到天上去嘍……”小乞丐忍不住咯咯笑起來,竟似銀鈴般悅耳。
見小乞丐得意忘形,他那看似粗豪的哥哥咳嗽一聲,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身邊,狠狠瞪他一眼道:“給我乖乖坐這兒,不許再煩肖先生!不許再亂跑!不許再亂說話!老老實實吃飯!”
“你弄痛我啦……”小乞丐捶著他哥哥的胳膊,想要擺脫他的鉗制,無奈力量有限,一切掙扎都是徒勞的,只能吐吐舌頭,翻下小白眼道:“霸道……”
這段小插曲后,兩邊各自忙活著準備晚飯,過了一會兒,肉香、酒香、奶、茶香味便飄滿了大殿,鐵柱聳聳鼻子,在沈默耳邊道:“是馬酒,我還看敲茶磚泡茶了,切肉的刀子也是……”
沈默微微頷首,示意自己已經知道了,淡淡道:“這些人的相貌,其實跟我們漢人還是有區別的,確實是一幫蒙古人,”風聲呼嘯,他并不擔心被人聽到:“而且看那兄弟……或者說是兄妹倆的樣子,絕對不是一般的蒙古貴族,弄不好是哪個大汗的王子和郡主。”頓一頓,接著道:“那個肖先生也不是一般人……”想起方才的謎語,他輕聲道:“我懷疑他姓蕭。”
“蕭芹?”對于在宣大前線待過的人,是不可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的,鐵柱一下就想到了這位著名的妖人,傳說中他是蒙古的國師,傳說中他法力無邊,可以撒豆成兵,縮地成寸,甚至喝斷一道城墻……傳說不知真偽,但崇拜他的邊民確實不計其數。
“不知道,一切都是我的猜測……”沈默盯著架上的烤肉,低聲道:“但看他們手下緊張的樣子,便知道是這三個人的價值,但我們的人太少了。”這次出來,實在是倉促——當時護衛們只是護送大人從京郊農莊返京,走得全是車來人往的官道,所以只帶了簡單的兵刃,根本發揮不出鴛鴦陣的威力,哪敢輕易言戰?
鐵柱剛要說話,卻聽沈默低聲道:“姓肖的來了,不要輕舉妄動。”
鐵柱也是見慣了風雨的,便很自然的從沈默身邊的袋子里,掏出一袋孜然道:“原來在這兒。”
沈默便笑道:“可算找到了,要是沒這個,烤肉可不好吃。”然后鐵柱很自然轉過身,還有些意外道:“肖先生過來了?”
那肖先生點頭笑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得了徐公子的美酒,在下唯有以佳肴報答了。”說著從舉起一根金燦燦的東西道:“烤羊腿,蒙古草原的黑面羊,與公子的燒刀子,還算是絕配吧?”
沈默聞言欣喜道:“那是當然,不瞞先生說,看你們在那里烤羊肉,在下都垂涎三尺了。”
“哈哈,坦誠……”肖先生大笑道:“那咱倆拼個伙,一起喝酒吃肉,豈不快哉?”
“固所愿爾,不敢請爾!”沈默也哈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