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萬兩,這么多?”沈默吃驚道。
生怕沈默誤會,若菡從桌上拿起賬冊給他看道:“后期統共發行了一千五百萬兩的票券,按照預先的約定,要抽水十分之一,也就是一百五十萬兩。再就是通過出售那些你弄來的糧食,也有五十萬兩進賬,這都是壓根沒入任何賬目,沒有絲毫破綻的。”說著無限美好的白他一眼道:“這個錢原本準備留下,預備年底給你交皇差用的。”
“是這么回事啊。”沈默這才想起,今年年底以前,還得交給皇帝二百萬兩呢,不由罵一聲道:“這么多錢交出去,真心疼。”
若菡笑瞇瞇道:“老爺不用擔心,只要開埠順利,幾個二百萬都能爭回來。”
沈默攬過嬌妻的肩膀道:“呵呵,有個財神娘子真好。”
“人家才不要當財神娘子呢。”若菡抗議道:“人家是五品宜人,將來的目標是一品夫人!”聰明的女人知道收斂自己的光芒,從不去搶丈夫的風頭。
“好好好,”沈默笑道:“相公我努力!”說著笑道:“這陣子委屈夫人了,做了那么多‘不情愿’的事情……”若菡小雞似的頻頻點頭,還用鼻音‘嗯、嗯’表示確實很委屈。
“好吧,好吧,作為補償。”沈默笑道:“我帶你去一處好地方,痛痛快快玩一天,好不好?”
若菡的雙眼瞇得像月牙兒,幸福的在他臉上蹭了蹭。
那個可愛勁兒,讓沈默只想做些愛做的事,但外面響起了柔娘的聲音:“爺,鐵柱捎話過來,說朱十三來了。”
沈默遺憾的撇撇嘴,收回不老實的雙手道:“知道了。”對若菡笑笑道:“人家可是咱們的大功臣,你準備紅包了么?”
“還用囑咐么?”若菡笑著從抽屜里拿出個牛皮袋道:“十二萬兩,他自己知道怎么分。”
“不錯,對得起他。”沈默笑著接過來,塞到袖子里道:“這件事反復證明一個道理,不能得罪特務。”說著拍拍若菡的小臉:“洗白白等我哦。”
“討厭。”若菡霞飛雙頰道:“讓柔娘聽見!”
“嗨,她什么沒聽見過?”沈默嘿嘿笑著推門出去,跟著柔娘走到垂花門前,這才問道:“對吧,柔娘?”
“奴婢什么也沒聽見。”柔娘掩嘴笑道:“晚上睡得可沉了。”
“奇怪?”沈默促狹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說的是晚上呢?”
“呀……爺壞死了”柔娘自知失言,趕緊捂著小臉逃也似的跑掉了。
“啊哈,生活真是美好啊!”沈默抒情唱道。
朱十三坐在簽押房里等沈默出來,面上沒有絲毫的不耐,他實在是太佩服這位兄弟了,竟然單槍匹馬把鬼見愁似的九大家整得大敗虧輸,然后回手便把一地雞毛的蘇州城,重新塑成了鐵板一塊,只不過這次的核心,不再是陸、彭、潘、王四大家,而是只有他沈默一人。
回想起當年去杭州押解他進京時,沈默就表現出了很多讓人折服的特質……至少將他們弟兄折得五體投地,心甘情愿受他這個‘犯人’的指揮,對于這段歷史,朱十三從不以為恥,相反還反復向人吹噓,以證明自己的福氣和眼光——竟然可以與文魁星同行千里,這可不是一般的福氣;又能在其落難時始終以禮相待,也說明俺的眼光不一般了吧?
只是在每次炫耀時,他都會選擇姓遺忘一些細節,比如鐵柱他們那幫生死相隨的護衛。
不過不管怎么說,他對沈默是服氣透了,甚至暗暗研究模仿,希望能讓自己也長進一點。這不,趁著人還沒來的功夫,他便仔細打量起這核心的簽押房,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收獲。
不過讓他失望的是,里面的擺設皆是上任知府王崇古留下的,沈默甚至沒有挪動地方,只是在正對大案的墻上,加了一副素白的中堂,上面是沈默手書的行草:‘世間有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反復讀著這兩句話,朱十三不禁有些著迷了,連沈默什么時候進來也不知道。
等他回過神來,便見沈默已經坐在身邊,笑瞇瞇的望著自己。朱十三心悅誠服的贊嘆道:“大人這話說的太好了,非大智慧、大修養不能明悟啊!”
他難得文縐縐一會,可沈默卻很不給情面道:“這可不是我說的,這是寒山寺的寒山、拾得,這兩位‘和合二仙’所言,我前陣子摘抄下來,裝裱懸掛,提醒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的。”說著微微搖頭道:“這是弱者的處世之道,你沒必要學,徒增亂爾。待會我就摘下來。”
“要是沒用了的話,”朱十三一臉受教道:“你能送給我嗎?”
沈默這個汗啊,心說老兄你聽我說話了么?苦笑道:“沒問題,只管拿去。”
“多謝沈兄弟啊。”朱十三喜不自勝道。
“該說感謝的,是我才對。”沈默搖頭道:“要不是你幫我大忙,這一關我是很難闖過去的。”
朱十三嘿嘿一笑道:“咱們自家兄弟,不幫您難道幫那些漢殲?”這次他偷偷幫過沈默兩回,第一次,是沈默在松江時,他提前把陸績會造訪徐家的消息傳遞給沈默,這才讓他提前想好了對策,既沒有得罪徐家,又狠狠擺了陸家一道;第二次尤為重要,漕幫在各地買糧,然后運到太湖的事情,雖然做得很謹慎,但還是瞞不過錦衣衛的鼻子,而錦衣衛的情報,多少年來都是要抄送陸家的,按說陸績應該提前知情才對,如果那樣的話,今天的勝利者與失敗者可能就要顛倒了。
正是因為朱十三通過幾個月的清洗,基本上掃除了原先的舊人,控制了整個蘇松的諜報體系,才能將這個重要情報神不知鬼不覺的消滅掉,結果過于依賴錦衣衛的陸績,就吃了這個大虧。
所以沈默說,他的功勞最大!
“十二萬兩,不要嫌少。”都是上道的人,也沒必要遮掩,沈默將那個袋子遞給朱十三道:“我最近需要用錢,所以只能給你這么多,不過你放心,不管干什么,都有你一份干股,絕對比這點錢有意思多了。”
朱十三接過袋子,點出兩萬道:“既然要用錢,那這份兒就別給我了,我拿兩萬給孩兒們分了就是。”說著又推給沈默。
“拿去,”沈默推回去,笑罵一聲道:“這點錢就是給你零花的,能頂什么用?”
“呵呵,得了。”朱十三笑道:“那我就拿著了。”便揣到懷里去,同時掏出一個信封道:“大都督給你的。”
“哦……”沈默眉頭一皺,接過來便要打開,卻被朱十三攔住道:“這是極密私信,只能你一個人看,還是回去自己看吧。”
沈默笑笑,便將其收入懷中道:“陸績現在在哪,你知道么?”
“我把他送出蘇州去了。”朱十三坦誠道:“你別怪我,我這也是給你減少麻煩,這些孫子碰不得,還是滾遠點好。”
“就怕滾不遠。”沈默搖頭嘆息道:“我怕他會狗急跳墻……”
“他敢!”朱十三狼眉一豎道:“大都督已經喝叱他們,不許跟您為難,放心吧,沈兄弟,我會幫你留心的,他們玩不出什么花樣來!”
“那太好了!”沈默笑道:“有你這句話,我睡覺都踏實多了。”
朱十三不愿在府上多逗留,便謝絕了沈默留飯,從后門悄悄走了。
送客回來,沈默獨坐在內簽押房,拿起桌上的小剪子,將陸炳的信封鉸開,往下一倒,發出‘叮鐺’一聲。沈默一看,是一把樣式古怪的鑰匙。
沈默伸手進信封里,掏出一張薄薄的信紙,陸炳那架勢很開的字跡,顯露在眼前:短短的一封信,不超過三百字,先訴一下別后之情,再說平湖陸家的事情他實現并不知情,是小輩們依仗權勢,胡作非為,他已經寫信狠狠教訓他們了,對給沈默造成的麻煩,除了深表歉意外,還要略作補償。
拿起那觸手冰涼的黃銅鑰匙,這就是陸炳所說的補償……那十口箱子本來就是陸炳的。由大內蓄養的能工巧匠所制,工藝神乎其神,民間無人能開,所以向來用于京師與平湖間運送貴重物品,這次那‘陸績’本來是押運其進京的,結果被沈默半道留下來。
陸炳說‘可見里面的東西注定是你的,先將上面的輪盤,按照我給你的指示扭動,然后用這個鑰匙打開,取出里面的東西,把箱子還給我吧……不是我小氣,制作這個箱子的匠人已經過世了,手藝失傳,沒人能再造出來了。’
沈默當然不稀罕這幾口箱子……用了上百種方法,都沒打開那些破箱子,看著就傷自尊!但他對里面的東西,簡直好奇死了。把信收在懷里,拿著鑰匙便往后面去了。
“夫人,那些箱子收在哪里?”
“看著怪礙事的,都讓人搬到柴房里去了。”
“快快跟我去。”沈默一亮鑰匙道:“看看里面是什么東西。”
兩人直奔柴房,命鐵柱守緊門戶,便將堆在上面的柴禾抱走,一看,已經落了一層灰了。若菡找塊抹布,將箱子面擦出來,沈默深吸口氣,按照陸炳說的,左三圈、右三圈,向上扭扭、向下轉轉,聽到‘咔噠’一聲輕響后,便將鑰匙插了進去。
看看若菡,也是一臉的緊張,兩人對著點點頭,沈默便咬牙一轉,伴著一陣輕微的塵土飛揚,那始終不露真容的大鐵箱子,終于無聲無息的開了……竟然是滿滿一箱子銀圓,一時間熠熠生輝,滿室光華,讓夫妻倆直接花了眼,許久才回過神來,若菡輕聲道:“是鷹洋!”所謂鷹洋,是西洋人所使用的銀幣,因正面刻著老鷹而得名。因為在對外貿易中,大明只認金銀,所以佛朗機人、西班牙人,要想從中國買到廣受追捧的商品,就得拿銀圓、金幣來買,而這種‘鷹洋’成色足、做工精,向來為大明人的最愛,甚至比本國的元寶還要受追捧。
打開另一箱,還是白花花的鷹洋;再打開一箱,是黃澄澄的金幣;再打開一箱,白花花的銀幣;再打開一箱,金幣;再開,銀幣,再開,一箱西洋寶石;再開,金銀器皿;再開,玉石瑪瑙……望著滿滿一屋子金銀財寶,沈默喃喃道:“我想,我知道這是從哪來的了。”
“哪里?”若菡輕聲問道。
“去歲,濠鏡澳的佛朗機人,向黃錦的江南織造局購買了一批纻羅綢緞,貨款達到五六百萬兩,后來被陸家勾結倭寇,將錢和貨全部吃掉了。”沈默看一看迷花人眼的滿屋子財寶道:“倭寇辛五郎搶到的是貨,看來陸家吃到的是錢,這些至少是其中一半。”
若菡約莫一下道:“最少有三百萬兩。”
“怎么辦?”夫妻倆同時問道,那可憐兮兮的黃錦,還躲在鄉下不敢露面呢,是不是應該把這些錢用來擺平這件事。
但這個念頭只閃過一下,便被沈默否定了,便冠冕堂皇道:“蘇州城的當鋪和錢莊,更需要這筆錢救命!”
“那黃錦怎么辦?絲綢商們怎么辦?”若菡小聲問道,絲綢商們債臺高筑、現金斷流,沒法開工,曰子無比艱難。
“等我整合了當鋪和錢莊,便給他們一個交代。”沈默坐在一堆銀圓上,輕聲道:“將那些絲綢商叫來蘇州,我無息貸款給他們,這樣黃錦就有交代,他們也能開工了。”只是這樣一來,那些原本聽命黃錦的大綢布商,就要受制于他了。
“這么干,是不是太不地道了?”若菡小聲問道。
“有什么不地道的?”沈默無所謂道:“錢又不是我搶的。”說著冷笑一聲道:“你也看見那些大戶也好,商人也罷,都是什么德行了,有奶便是娘!與其讓他們感恩戴德,還不如我自己一直有奶!”
有了這筆錢,最后一個漏洞也算是堵上了,驚心動魄的蘇州糧食保衛戰,終于算是落下帷幕了。
沈默站在高高的臺階上,蘇州城三個衙門的五百官吏、衙役,整齊的站在堂前大坪上,鴉雀無聲的望著他們的府尊大人……目光中不止是尊敬,還有深深的畏懼,就在昨曰里,三十幾個同僚,被以‘叛變’、‘通敵’的罪名以下了大獄,各個證據確鑿,不容置辯,讓人再一次對這位年輕大人的能量,深為震撼!
沈默目光炯炯的掃過每一個人,經過三個月的磨礪,每個人都黑瘦許多,但卻精干很多,這讓他十分滿意,點點頭,提高聲調道:“很多同仁對我講,這幾月的風霜砥礪,要比往常幾年都難熬!你們是不是都這樣覺著呢?”
人群發出一陣陣笑聲,顯然都這樣覺著。
“但讓本官很感動的是,你們能一直堅守崗位,不離不棄,終于齊心協力,迎來了最終的勝利。”沈默高聲道:“這功勞雖然不彰于朝廷,但蘇州城的百姓知道,我沈默沈拙言知道,是真正的匡扶蘇州于即倒!其大如山,其廣若海!”
眾人不由挺高了胸脯,高高的昂起頭,表情都很激動。
“當初頒行考核法,就跟你們約好,”沈默高聲道:“有功則賞,有過則罰!該罰的已經都下了獄,現在當賞還是當罰?”
“賞!賞!賞!”大伙高喊道,尤其是那些衙役們,興奮的嗷嗷直叫。
“好!賞!”沈默一揮手,鐵柱和三尺便掀開左邊一片大紅綢,只見一盤盤的銀元寶,整齊的碼放在那里,像小山一樣晃人眼,看得眾人眼都直了。
歸有光便開始唱名,受上等賞者十三人,賞白銀一千兩,綢緞五百匹,賜假一個月。
受中等賞者一百一十三人,賞白銀五百兩,綢緞二百匹,賜假半個月。
其余受三等賞,白銀二百兩,綢緞一百匹,賜假十天。
其獎勵之豐厚,完全超乎眾人想象,即使最次一等的賞賜,也拿到了相當于一年收成的賞銀,且還是合理合法的,怎能讓人不高興?只是在高興之余,看到人家拿一千、五百的,又頗為羨慕。
“這次拿少了不要緊,下次多拿就是了!”沈默哈哈大笑道:“下一步,我們要疏浚吳淞江,同時正式開埠,只要你們拿出一如既往的熱情,奉公執法,令行禁止,相信我,下次你也可以拿上等!”
“遵命!遵命!”府衙里成了歡樂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