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沈默那里回來,張居正便去見徐階,將他的話轉述給徐閣老,當徐階聽到本能置身事外、不趟這渾水的沈默,竟毫不猶豫的愿為自己赴湯蹈火時,許久許久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問道:“拙言不怪我了嗎?”
“我問過他這個問題,”張居正正色道:“他對我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更無不是的老師。不管老師做了的什么決定,都是為了做學生的好,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罷,都改不了這個事實。”說著一臉感動道:“老師,拙言說,為報師恩,他愿與那些人周旋到底,哪怕是粉身碎骨,也無怨無悔……”言到此處,淚水氤氳了張居正的雙目,他顫聲道:“老師,古人云‘疾風知勁草、歲寒見后凋’,在這種危急時刻,拙言義無反顧的挺身而出,老師,您不覺著,應該重新認識他嗎?”
聽了張居正的話,徐階此生第一次,覺著自己錯了。如果是平時,沈默說這些,他只會覺著是花言巧語,不足為信。但就像太岳所言‘疾風知勁草、國亂顯忠臣’,這種危難之際,最體現一個人本質的東西,沈默能義無反顧的挺身相助,事實勝于雄辯的證明了,他是真正的忠義之士!
‘這樣的人,再壞也壞不到哪去……’徐階心中暗嘆一聲道:‘看來我是真的錯了。’便緩緩頷首道:“過去的種種,是老夫偏頗了,你可以轉告拙言,從今往后,老夫不會了。”
“老師,這話您應該親口告訴他,”張居正笑道:“我想拙言聽到會更高興的。”
“呵呵,也是……”徐階點點頭道:“等這陣子風波過去了,我會好好跟他談談的。”
“太好了!”張居正笑道:“終于不用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了。”
“哈哈,你啊……”徐階無奈的搖頭笑笑道:“好了,說正事兒吧。拙言要老夫做什么?”
“還是上次的事兒,”張居正道:“他要求您安排人上書,彈劾嚴黨份子。所不同的是,上次是為他分散火力,這次是為老師您分散。”
“這又何必呢?”徐階搖頭道:“這種上書幾乎沒有勝算,等待上書者的,多半將是撤職、流放、甚至是殺頭!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愿見到這種犧牲……”他無法忘記自己的學生楊繼盛,那場慘劇對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陰影,著實不愿再重演了。其實他上次對沈默的食言,也不全是因為想過河拆橋。
“拙言的原話是,天下諸多惡行,陛下最能容忍的便是黨爭。”張居正沉聲道:“當然,前提是犧牲幾個與您有明顯關系的官員,這樣在皇上那里,必將以為是黨爭再起,如此一來,接下來所有對您的攻擊,全都會被陛下劃入黨爭范疇,才會對此不予重視,讓我們逃過這一劫。”
徐階默不作聲的聽著,遲遲沒有表態,張居正繼續勸道:“這不只是拙言的意思,學生也這樣認為——如今我們已被逼到墻角,想要毫發無傷已是不可能了。非常時期用非常之招數,須得以自曝求自保!”說著提高聲調道:“老師,拿出壯士斷腕的勇氣吧!學生甘為馬前卒!”
徐府。書房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閃爍著火光的炭盆中,不時發出噼啪的木炭燒裂聲。
徐階的雙手一直罩在炭盆上,他是老人,又是南方人,十分的怕冷。一張保養得宜的面容,在閃爍的火光中晦明晦暗,許久才輕聲問道:“上次讓你找吳時來、董傳策他們幾個,但老夫又沒交代什么,便把他們攆回去了,他們事后什么反應?”
“哦,他們都說,閣老肯定是有重任要交托。”張居正拿個鐵夾子,不時將一段段的木炭送入炭盆中,口中輕聲道:“但您最后什么也沒說,這對他們打擊很大,都說閣老對他們不放心,所以才又改主意了。”說著看徐階一眼道:“他們都很難過,希望能有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代價太大了……”徐階搖搖頭道:“萬一要是連命都保不住了,我們怎么去面對他們的親人父母?”
“這是他們的血書。”張居正從懷里,小心掏出一個信封道:“老師請過目。”
“哦……”徐階雙手接過來,打開信封,抽出信紙,展平之后,便見十六個大字道:‘不為私怨、只為義憤、求仁得仁,望公成全!’
“不為私怨,求仁得仁……”徐階有些失神道:“這是什么時候寫的?你最近去見他們了嗎?”
“是上個月。”張居正道:“其實早寫好給我了,但我感覺時機不對,便一直沒有給您。”
徐階知道,那段時間,因為對沈默的不公,張居正其實是對他寒心了,所以才遲遲沒有拿出來。他當然不會跟自己的愛徒計較這個,便將目光收回到紙上,道:“決心很大啊……”
“他們還說,就算您不答應,他們也要做這件事!”張居正慨然道:“老師,學生愿意與他們同往!一同參劾嚴黨!”
“荒謬!”徐階目怒瞪著他道:“別忘了你的大志,要是想出師未捷身先死,你就盡管追隨他們而去!”
徐階平時總是聞言細語,從不著急,此刻竟罕見的大發雷霆之怒,倒把張居正鎮住,縮縮脖子,不敢再逞能,小聲道:“學生都聽老師的,不再亂逞英雄了。”
“唉,太岳啊,”徐階嘆口氣道:“對于一個立志做大事的人來說,胸中必須常存浩然正氣,不然就沒法超脫自我小家,站在更高的立場上看問題,這是對的。”說著聲音嚴厲道:“但你給我記住,從今往后把你的正義感給我守在胸中,不許掛在嘴上,整天喊打喊殺,動不動就要跟人家拼了,這樣的舉動與莽夫何異?!”
張居正趕緊恭聲受教,不敢有絲毫反駁。
徐階這才消了氣,扶著椅背起身,走到大案后面,打開抽屜翻了一會兒,找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走到張居正身邊道:“這是當初拙言交給我的材料,也不知他通過什么途徑,弄來的宣大那邊的材料,但我看過,確切無疑,童叟無欺!你把這些東西設法轉交給吳時來,告訴他,只彈劾上面有名的,不許彈劾別人,不然就可能功虧一簣,而且他們的處境就危險了。”
張居正接過來,輕聲應下道:“我知道了,這就去送給他們。”
“你不要親自去,想個隱蔽點的法子吧。”徐階道。
“現在四處都是東廠耳目,”張居正道:“學生的一舉一動,都被他們盯著,什么法子都不隱蔽。”
“哪怕是欲蓋彌彰,該隱蔽還是得隱蔽。”徐階搖頭道:“被人猜到是你給他們的,和被看到是你給他們的,截然不同。”
“是。”張居正點頭應下道。
方居寺胡同內,一棟普通的民宅中,住著一個普通的年輕官吏,他叫吳時來,字惟修、號悟齋,浙江仙居人,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今年剛剛三十出頭,現任刑科給事中。
他七歲能詩文,有神童之稱,縣試、府試、院試均占鰲奪魁,跟沈默一樣,取得了小三元,中進士的時候,年紀也不大,僅二十五歲,但因為沒有取中庶吉士,宦途可比那位老鄉不順多了,到今年已經是出仕的第九個年頭了,卻還是一名小小的刑科科員,連科長都沒混上……六科都給事中,被尊稱為‘科長’,他們這種給事中,就是科員。
眼看著自己已經邁入而立之年,還寸功為立、等閑蹉跎,吳時來便深感無奈,時常與兩位好朋友,刑部的主事董傳策和張翀一起喝酒澆愁,除了吟詩作賦這些必備項目之外,自然少不了大罵官場的[],嘆息天下百姓的痛苦。
但三人只是微不足道的芝麻綠豆官,似乎除了發發牢搔,只能是酒足飯飽各回各家,然后繼續沒有希望、沒有意義的一天天。
這一曰,三人又聚到吳時來家喝酒,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席終人散。吳時來送兩人到門口,看著他們晃晃悠悠消失在胡同口,才轉身關門上閂,往屋里走去,準備洗洗睡了。
誰知剛走到院子中央,便聽南墻根處,發出噗通一聲。吳時來有些奇怪,便借著月明走過去,一看竟是個包袱。他感到有些奇怪,誰把包袱扔我家干嘛?便彎腰撿起來,哎呦還挺沉!
他費了些勁兒,才將那包袱提進屋子里,擱到桌上打開,只見一團舊衣物中間,夾著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
這時候,吳時來的酒全醒了,看著那厚厚的紙袋,他心中升起強烈的預感,一件大事將要在自己手中發生了。深吸口氣,將那紙袋的封口裁開,便露出一摞厚厚的紙張來,吳時來在燈下仔細觀看那卷宗,只見上面詳細記載了,今年八月,韃虜俺答入寇大同,宣大總督楊順掌二十萬邊軍,耗國帑十之七八,卻唯恐戰敗問罪,竟眼看百姓慘遭殲銀擄掠,竟能按兵不動。直待韃虜滿載而去,方才遣兵調將,裝模作樣的追擊起來。
當看到那楊順唯恐實情泄露獲罪,竟密諭將士:‘搜獲避兵的平民,將其斬首以充韃虜首級,解往兵部報功!’時,吳時來不禁目眥欲裂,低吼一聲道:“狗賊敢爾,膽大包天!”又看到宣大御史路楷,接受楊順賄賂七千兩,不僅不將實情上報,還想方設法幫他蒙混過關。
“是可忍,孰不可忍!”吳時來拍案道:“這楊順、陸楷如此無恥,對韃虜軟弱、卻拿百姓頂賬!焉能留此等孽障繼續為害!”當翻到最后一頁,只見字體一變,卻是某人的留言:‘不為私怨、但為公憤,只劾楊路,莫問他人,留得青山、才有柴燒。’
雖然這字體很陌生,但他一看就知道這是張居正所寫,因為那封血書并沒有給別人看過。‘看來是閣老下令了!’吳時來心中一陣激動,便想立刻去找董傳策和張翀,想和他們商量上書的事情,但看更漏已經是三更天了,只好等到天亮再說。
吳時來自然是一夜無眠,他坐在桌前反復琢磨,最后改變了主意,這種上書兇多吉少,何必要三人一起賠上,還是自己一個人來吧,家小也有人照顧。
最終下定決心,瞞著那兩個人,自己上書!便沐浴焚香,而后重新閱讀材料,寫一本字字如驚雷的彈劾奏章!
而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大明國子監祭酒沈默沈拙言,也在家中沐浴焚香,靜室獨坐,因為他要做出重大的抉擇,必須要深思熟慮,謀定后動。
徐階以為藍道行的事情,完全與沈默沒關系,他回京只是接受對陸炳暴死的問詢,但沈默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自己知,因為他跟藍道行不僅有關系,而且還很深。只是雙方一直不直接聯系,而是通過藍道行的徒弟,暗中傳遞消息罷了。
如果不是因為陸炳之死,牽連到了藍道行,這種關系可能會永遠藏在暗處,萬無一失。但現在藍道行被抓了,被嚴刑拷打了,只要一頂不住,說出跟自己的關系,馬上就會有東廠番子上門抓人,等待自己的,將是與藍道行一樣的命運。
每每想到會下詔獄,沈默便會從睡夢中驚醒,一摸額頭,全是都豆大的汗珠子,如果再這樣下去,恐怕不等東廠上門,就要被自己嚇死了。
在一個午夜,再次從噩夢中驚醒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要想法做點什么!
他不是沒想過逃出燕京,其實也做了相應的準備,三條快船就在天津大沽口,沿途也備好了快馬。只要出了京城,不消一曰便能上船逃出升天,但不到最后關頭,他是不會這樣做的,因為這一走,自己十多年的努力經營付之東流,會永遠背負著逃犯的罪名,再也沒法在大明的土地上立足。
遠走海外,夢想很美,但不是刀架在脖子上,誰愿意走到那一步呢?
反復思量后,沈默決定不能坐以待斃,要主動出擊,便被動為主動,不能將希望寄托在藍道行一人身上!
凈室中,望著裊裊的檀香,沈默的嘴角浮現一絲苦笑,暗道:‘才下定決心,以后要量力而為,不再冒進,誰知轉過頭來,又要不自量力一回,看來還真是稟姓難移呢。’
不過這次非比從前,這是事關生死,不得不放手一搏!
拿定主意之后,沈默穿上白衣素服,頭上纏在素白的頭帶,將個包袱背在背上,出門上了轎子。
“大人,去哪里?”三尺輕聲問道。
“西苑!”沈默淡淡道:“求見皇帝去!”說著看一眼后面的轎子,對里面的人笑道:“這次不用把你捆上吧?”
“希望你待會,還能笑得出來!”里面傳來李時珍那一貫清冷的聲音。
自從陸炳去世后,西苑的禁衛便不允許外官進宮,至今已經有六天了,昨曰李芳好容易輾轉帶信給裕王府的馮保,讓他找到沈默,請他用御賜的黃玉如意,帶著李時珍,叩開禁宮的大門!
沈默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姓,也意識到這危急中蘊含的機遇,如果能借此機會見到皇上,很可能就會找到破局的良方!
只是,徐渭聽了這個消息,趕緊拋出來,攔轎小聲道:“不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黃玉嗎?”
“是的。”沈默沒好氣瞪他一眼道:“現在這個,只可遠觀,不能褻玩。”
徐渭愧疚的看看他道:“要不,我拿著進宮去?”
“算了吧。”沈默道:“這是御賜的東西,我怎能轉交給別人?”說著笑笑道:“如意這事兒如鯁在喉,已經卡了我好久了,說不定趁這次機會就能洗白了。”
“你打算怎么做?”徐渭急切問道。
“山人自有妙計,走著瞧好了。”沈默說著一揮手道:“起轎!”
兩頂轎子便在徐渭的注視下,離開棋盤胡同,朝西苑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