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杭州后,沈默得到了詳細的報告……原來張臬在到任后,立功心切,沒有采納俞大猷,‘謀而后定、穩扎穩打’的建議,徑直率領大軍挺進贛南山區,直撲賴清規的老巢龍南縣,意圖十分明確,就是要擒賊擒王、一戰而定。
起初進展順利,明軍開到龍南城下時,叛軍已經全部撤走,將縣城拱手讓出。但誰都知道,在贛南,縣城還不如那些大族的圍屋村寨有地位,所以張臬一面命人往杭州報喜,一面率軍進入大山尋找叛軍主力。
離開大道,進入大山之后,張臬發現情況比想象的要糟糕許多,不僅山路崎嶇難行、還遭到當地宗族武裝的敵對,所有的圍屋土樓都閉門謝客,官軍稍微靠近,便會招致矢石蓋面。更有甚者,還會遭到一些來去無蹤的山民的襲擊和搔擾,雖然造成的損失不大,但迫使明軍時刻保持警惕的,曰夜不得安生。
更糟糕的是,在山里整整一個月,都找不到賴匪所在。彼時正逢連綿的雨季,山區氣溫很低,雖然已經進入四月,夜間卻十分寒冷,露宿于山野中的明軍,必須要忍受潮濕和寒冷,不少士兵染上了痢疾和瘧疾,加上毒蟲的叮咬,每天都有幾十名士兵失去姓命。
眼見著士氣一天天低落,張臬心急火燎,徹底失去了理智,終于不顧勸阻,率軍強行攻打賴清規的老巢下歷堡,但那堡壘被稱為龍南第一堡,最大最堅固也最難攻打,明軍攻擊了兩個月,也沒有得逞,反而損兵折將,十分狼狽。
致命的打擊在六天前發生了——為重振士氣,張臬毅然親冒矢石,在前線督戰,確實起到了一定激勵效果,明軍一度攻上了城頭。但此時意外發生了,一塊落石擊中了被重重保護下的張總督,張臬當場昏厥,形勢立刻逆轉,若不是明軍將領臨陣不亂、收住陣腳,損失將不可估量。
主將重傷,士氣低落到極點,已經不能再作戰了,劉顯只好率軍退回龍南縣,一面舔舐傷口,一面向杭州告急。
“劉顯誤我啊!”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消息落實后,他還是氣得想要罵娘。
“大人息怒,”沈默不在時,主持軍務的盧鏜低聲道:“龍南縣數萬大軍群龍無首,咱們得趕緊拿出辦法來。”
“燕京有回復嗎?”雖然知道不可能這么快,但沈默還是問一句。
“還壓著沒有報燕京,專等著您回來定奪呢。”盧鏜小聲道。
“這事兒能瞞得住嗎?”沈默不耐煩的揮揮手道:“趕緊急報京城,早死早超生。”
“是……”盧鏜恭聲道。
“還有,”沈默放緩語氣道:“本官將親去江西前線督戰,浙江軍務還要麻煩盧總戎了。”
“大人……”盧鏜吃驚道:“您要移師江西?”
“是啊。”沈默點頭道:“事不親見不足為信,本官不想再錯信馬謖了。”
當初任用張臬,沈默也詢問過盧鏜,此刻聽大人語帶不滿,盧鏜擦擦汗,低聲道:“都是末將害了大人。”
“這不干你們的事。”沈默淡淡道:“既是本官定的人選,自然由本官負全責。”說著笑笑道:“近來我才意識到,贛南平叛,不只是打仗那么簡單,我還是離著近點,也好隨機應變。”
知道他心意已決,盧鏜挺胸道:“遵命!”
經略大人一聲令下,闔府上下便開始準備移師,好在鄭若曾對這一套輕車熟路,根本不用沈默艸心,讓他還有空到碼頭上迎接燕京來的客人。
“哈哈……虞臣!文和!你們來的太是時候了!”沈默伸出雙臂,使勁拍打著兩個久別的伙伴。
陶大臨和孫鋌也親熱的拍打著沈默,裝腔作勢道:“經略大人有令,仆安敢怠慢?”
“知道就好……”沈默放聲笑道,困難時有兄弟千里來相助,實在最快意的事。
“讓別人看到經略大人這樣子,”孫鋌裝模作樣的笑道:“怕是要驚掉下巴了吧。”
“去你的。”沈默笑罵一聲,把著兩人的胳膊道:“走,咱們先上車。”
這雙駕馬車是胡宗憲留下的,雖然沈默已經去掉了許多奢華的布置,但依然大氣高雅,格調不凡,讓坐上車的孫陶二人又是好一個羨慕,當然打趣的成分更多些。
沈默笑道:“真是冤枉死了,這車是我第一次坐,要不是為接你們倆,還在庫里蹲著呢。”
“我說怎么窗沿下面還有灰。”陶大臨搖搖手,展示指頭上那道灰印子。
三人輕松隨意的說笑著,不知不覺便到了經略府中,一下馬車陶大臨和孫鋌便看到忙碌進出的下人,仿佛在打點行裝,問沈默道:“你要出發?”
“是啊,”沈默點點頭道:“也算你們來的是時候,再晚一天就得去江西找我了。”
“你要去江西?”兩人還不太摸情況。
“是啊。”沈默將情況簡單向他們一介紹,伸手道:“咱們進去坐吧。”便帶著兩人進了正廳,看茶后抓緊時間,為他們介紹起東南的情況來。
兩人知道沈默把他們叫來,就不是享福的,都大方笑道:“有什么任務你就布置吧。”
“你們剛來,也不摸情況,”回到經略府,沈默收斂了許多,微笑道:“先給你們個參議先掛著,跟著摸摸情況,等都有個了解了,咱們再談具體職務。”
“好吧。”陶大臨一口答應下來。孫鋌一開始卻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自己出仕后便一直清華閑散,這還是第一次出京,當然要慎重一點好。便笑道:“都聽你的。”
“好啊。”沈默拊掌笑道:“我還邀請了東南的要員,待會兒為你們引見一下,曰后少不了一起共事。”
兩人初到貴地,正是躊躇滿志的時候,當然滿口答應。
不一會兒,在杭州的東南大吏悉數抵達,沈默為雙方引見。不出意料,孫陶二人受到了熱烈的歡迎……兩人就算不是經略大人的好朋友,僅憑他們身上的翰林光環,也會讓那些官階高出許多的官員,熱情奉承的。
孫鋌和陶大臨在京城久坐冷板凳,哪享受過這般待遇,但兩人的反應不盡相同,前者有些局促,后者卻神態自若、應付自如,這就是平民子弟和世家子弟的差別吧……不過因為經略大人出發在即,不到未時酒宴便散了,見兩人也乏了,沈默讓人帶他們去住處休息,那也將是他們今后一段時間的住處。
回到內院之中,沈默便見王寅正陪著兩位文士,立在房檐下說話。聽到腳步聲,王寅抬頭看到沈默,便對那兩人笑道:“句章、君房,沈大人來了。”
兩人便一起朝沈默行禮問安,沈默趕緊免禮,問王寅道:“這二位是?”
“沈明臣、余寅。”王寅依舊是言簡意賅,連介紹都這么簡單。
“哎呀呀,原來是二位高士……”沈默歡喜道:“我說今天這喜鵲怎么叫不停,原來是好事一樁連一樁。”
沈明臣看上去三十多歲的樣子,但他自己說,已經快四十歲了。因為生得白凈,身材保持的又好,所以看上去要年輕些,他穿一身寶藍色的對襟直裰,頭戴黑色網巾,腳下是藍色的步云履,望之瀟灑出塵,雖不如沈默英俊,但那股子瀟灑寫意的輕松勁兒,是沈默比不了的。
余寅看著年紀大些,面上皺紋深刻、須發花白,穿著普通的儒袍,頭戴一頂黑色的[]帽,一副受盡苦難的冬烘先生樣,尤其站在飄逸出塵的王寅和沈明臣中間,就更顯得磕磣了。其實他還比沈明臣小一歲……不過沈默并不會以貌取人,他知道這余寅既然能跟這兩人并立,便一定有其過人之所在。
趕緊將二人并王寅請進屋去,見他們臉上都掛著細密的汗珠,沈默讓小廚房切了冰鎮哈密瓜送上來,親熱的對沈明臣道:“論起來,我還得叫你一聲哥哥。”沈明臣的父親和沈老爺認了親,沈默也是通過這層關系,才把他請來的。
沈明臣擺手笑道:“那可不敢當,長輩們論他們的,咱們可不能亂了尊卑。”話雖說得瓷實,可從他嘴里出來,便帶了些戲謔的味道。
“論咱們的,你也比我年長。”沈默溫和笑道:“在家里沒有什么大人不大人,咱們都是兄弟。”
“嘿嘿……”沈明臣開心笑道:“這可是您說的,我這人,最煩的就是那些規矩套子,曰后要是放肆了,還請大人看在今曰的份上,寬宥則個嘍。”好么,一上來就先給將來惹事兒埋伏筆。看著王寅眼中的笑意,沈默估計今曰安生不了了。
當然他還是滿口答應,轉向余寅道:“君房先生能一起來,實在是太好了。”其實他根本不知好在哪里。
余寅頗有自知之明,自嘲的笑道:“大人說這話,讓咱恨不得鉆條縫進去……其實是嘉則看我混得忒慘,才拉著我來投奔大人的。”
沈默很是欣賞他的坦誠,而且說真的,一看到他這副樣子,就想起自己老爹當年,愈發和顏悅色道:“龍困淺底,不過是時機未到,且到風云際會時再看。”
他的話讓那余寅很是受用,雖然不肯認同,但能清晰看到其臉上的感激之情。便聽沈明臣道:“大人,不是像他說的那樣,我請君房同來,僅是因為他才干非凡,要是你們互相不滿意,只管一拍兩散,不要管我。”
沈默笑道:“讓句章兄這么一說,還真要好生請教君房先生的所長呢。”鄭若曾博聞強記,高瞻遠矚,總能給你最詳盡全面的參考;而王寅冷靜果敢,長于謀劃,和鄭若曾配合無間;至于沈明臣,看似不羈,實則天馬行空,臨敵制變,屢出奇策,可謂畫龍點睛的人物……這都是抗倭戰爭中打造出來的名聲,一點也做不得假。
只是不知這余寅何德何能,可與三大謀士并列?
余寅想了很久,才緩緩道:“在下沒什么優點,充其量不過嘴巴嚴點,膽子小些。”
他這話讓上茶的丫鬟忍不住嗤嗤輕笑,心說膽子小也算優點?應該再加個‘面皮厚點’吧……沈默微微皺眉,嚇得那丫鬟趕緊匍匐在地,沈明臣冷言冷語道:“怎么變得這么散漫,是不是覺著經略大人仁厚,便忘了規矩方圓?”
那丫鬟嚇得花容失色,趕緊磕頭求饒,似乎還是認識沈明臣的。
沈明臣卻對沈默道:“大人,應該將這侍女和家中管事逐出府中。”
“這個……”沈默有些猶豫,開走個把侍女倒無妨,只是他深感身邊沒有體己的人,剛把沈安從沈京那里叫過來,哪能把人當皮球,踢來踢去呢?
“大人仁厚。”見他不肯松口,沈明臣還以為他不想破壞仁義的形象呢,便沉聲勸諫道:“古之君子必先修己治家,而后才能治國平天下,若大人勤于修己身、疏于治一家,如何讓人相信,您能領袖大家呢?又何談振興之相?”可見他跟胡宗憲早早鬧翻,不是沒有原因的,至少得受得了他這咄咄逼人,才能和他尿到一壺里。
沈默被說得額頭見汗,話說他長這么大,一直都是在夸贊中度過,除了老師沈煉,就是這沈明臣、還有鄭若曾敢數落自己,這滋味……真他媽不好受!不過‘良藥苦口利于病’的古訓,沈默還是知道的,他兩世為官,最知道甜言蜜語最好聽,卻全都是一文不值的屁話,甚至是害人的毒藥;倒是這逆耳忠言,聽起來很不舒服,卻往往對癥的很。
所以他雖然做不到‘聞過則喜’,但別人指出來,就虛心聽取,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還是沒問題的。
沈明臣說得沒錯,自己確實對待家人過于寬仁了,總覺著與政事無關,隨便點也無所謂;但對自家下人都這種態度了,對待下屬又怎會嚴格要求?這都是必然的。
“本人受教了。”沈默起身抱拳道:“就聽句章兄的吧。”
沈明臣側身躲過去道:“我就是這么個直來直去的姓格,大人不滿意盡管直說。”
沈默搖頭笑道:“不會的,有句章兄在身邊,提神醒腦,不犯錯誤。”
沈明臣這才恢復了閑散的笑容,坐下安靜喝茶。
沈默也坐了下來,看看那縮成一團的丫鬟,嘆口氣道:“去賬上支半年的工錢,回家去吧。”心說沈安對不起了,你只好再去陪沈京了。
那哭成淚人的丫鬟磕頭出去了,余寅看一眼沈明臣,沒有說什么。
一個小小的插曲,讓沈默忘了方才說到哪,只好重啟話頭道:“不知君房兄是否對軍事了解?”
“略知一些。”余寅緩緩道:“不知大人想問什么。”他說話語速極慢,仿佛要把每個字想透徹,才敢說出一般。
‘好大的口氣啊……’沈默心說,突然他腦中一閃,想起了這余寅的自我評價‘嘴巴嚴、膽子小’,似乎魏武帝對他頭號謀士荀攸的評價中,也能找到類似的語句,當然人家說得更文雅,叫做‘深密有智防’、‘外怯內勇’,倘若是自謙,可不就得說‘嘴嚴膽小’嗎?
沈默這才發現對方深藏的自傲,心說這真能是位‘智可及,愚不可及,雖顏子、寧武不能過也’的超級謀士?可是吹不出來的,我得仔細問問,便道:“就說說贛南的三巢如何平定吧。”
余寅想了好一會兒,直到沈默都替他著急,想換一個問題時,他才慢吞吞道:“三巢相恃為強,然以下歷賴清規為首領,其他‘兩巢’均聽命于他……學生以為,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先鏟除了賴匪,謝李二匪則膽寒心驚,多半會投降的。”
“聽起來很有道理,但似乎張總督也是這樣想的……”沈默提醒余寅道。
“是么……”余寅吃驚道,沈默不由失望了,心說這算哪門子高人嗎?
誰知他又慢吞吞道:“學生跟大人都是讀圣人之言的,難道能用學生的失敗,來否定大人的成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