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永康之所以能救出沈煉,不是因為楊順怕了他,而是不得不給陸炳面子。可以說,只要陸炳不死,楊總督就永遠出不了這口氣,時間就這樣到了嘉靖四十年冬,錦衣衛大都督陸炳暴亡的消息,傳出了京城,傳遍了九邊,也傳到楊總督的耳朵里。
得知這一消息,楊順簡直不敢相信,知道京里小閣老來信,說陸炳已死,讓他將那個礙眼的沈煉處理掉時,他才確信這是真的,不由大喜過望。立刻找來心腹手下,商量著如何對付完成小閣老的任務,當然更是了結自己的怨念。
有手下說罪名不是明擺著嗎?造謠生事,辱罵總督,直接請王命旗牌砍了不就成了?楊順氣得大罵道:“豬頭,還敢提那件事?!”他哪敢拿沈煉罵自己的事情做文章,要是鬧大了兜不住,把事情捅出去,自己哭都沒地兒哭去。
結果商量了半天,也沒拿出個正經主意,正在惆悵間,外面通報陸楷來了。楊順心說這家伙詭計多端,是個小諸葛似的人物,我何不問問他的意思?畢竟那事兒他也有份兒,不會坐視不理的。
便屏退左右,命人請陸楷上堂,那陸楷卻是有公務前來,對他行禮道:“大帥,今有蔚州衛拿獲妖賊二名,解到轅門外,伏聽鈞旨。”
楊順只好按下心思,先問道:“什么妖賊?”
“這二名妖賊,叫做閻浩、楊夔,系妖人蕭芹之黨。”陸楷答道。
一聽‘蕭芹’這名字,楊順便明白了。原來自嘉靖中期以來,先有仇鸞后又楊順之流把持邊關,上行下效,軍官只知剝削士兵百姓、不知保家衛國,以至風氣敗壞、邊防廢弛、邊民和下層士兵飽受摧殘、不堪其苦。為圖謀生存,擺脫貪官污吏兵痞的威脅,不少人跨越長城,逃往‘外夷’地區,向蒙古酋長服屬和共同生活。
這些越境者在外夷的支配下,在漢蒙邊境地區,成立了一個個‘板升’……‘板升’是蒙語村莊的意思。但他們并沒有被蒙古游牧文化所同化,而是在當地發展起農業社會,保持著一定的讀力姓,也必然會受到蒙古與大明的雙重欺壓。為了求生存,這些板升之間,靠共同的信仰聯系在一起,那就是‘白蓮教’,其首領東西南北四天王——蕭芹、王得道、喬源、丘富等人政教合一,從政治和精神上雙重領導著數目急劇上升的板升居民。
那東王蕭芹,乃是影響最大的一個,他向來出入虜地,慣以燒香惑眾,甚至連虜酋俺答都被他騙得團團轉,竟尊其為國師,執禮甚恭。狐假虎威也好、趁勢而起也罷,這蕭芹竟然成事,雖與另外三位首領并稱四天王,實則已經成為唯一的領袖,手下親兵近萬,能指揮的部隊超過兩萬,還有全體板升教民的狂熱擁護,成為了邊境地區不容小覷的第三股實力!
明國人對他是恨之入骨,因為俺答幾次入寇,都是蕭芹等人為之向導,中國屢受其害,此人難辭其咎;而且蕭芹這廝極盡花言巧語,哄騙邊境軍民說‘在板升有萬頃良田可供居住,去了便能分得田地、耕牛、農具、種子,且不需向官府納糧,還可免受蒙古人劫掠’,哄得軍民越境逃竄者如過江之鯽,令官府大為恐懼,加強保甲連坐之法,曰一人叛逃,全保斬首,結果造成了整村整村的叛逃……此人還破壞馬市,挑唆戰爭、賄賂邊將、勾結殲商……犯下的罪惡罄竹難書,絕對是宣大總督的心腹大患,如果說讓楊順在他與沈煉之間,找出個最想殺的人,毫無疑問,會是前者。
閻浩、楊夔等人,位列蕭天王麾下的八大護法金剛,也是數內有名的妖犯,這次奉命過來跟晉商購買鹽茶,結果不知怎么走漏了風聲,竟被路楷帶人擒了個正著,興沖沖的拿來楊總督處請功。
卻見楊順得報之后,面上無甚喜色,心中不由奇怪道:‘難道他嫌我沒有事先通保嗎?’便道:“機會稍縱即逝,來不及向大帥稟報,請大帥勿怪。”
“唔……“楊順搖頭笑笑道:“路老弟想到哪兒去了?實不想瞞,本帥是在為另一樁事發愁。”便拿出嚴世蕃的書信給他看道:“本帥為此事朝思暮想,廢寢忘餐,恨無良策,所以才愁眉不展。”
路楷原先其實是員能吏,但自從收了楊順的銀子,算是徹底被拉下水了,只好死心塌地跟著嚴黨混,接過小閣老的書信閱覽一遍,沉吟道:“沒了陸炳庇護,那沈煉不過是脫了殼的蟹子,還不任我們擺布?”
楊順聞言大喜道:“若能除卻此心腹之患,你我兄弟高枕無憂,升官發財。”
路楷呵呵一笑道:“就靠著大帥了。”略一思索,便笑道:“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這次下官可算是插柳成蔭了!”
“快快道來!”楊順急切的催促道。
路楷指指門外道:“就落在那幾個妖人身上。”說著有些得意道:“別的法子擺布不了沈煉,只有白蓮教通虜一事,為圣上所最怒。如今將妖賊閻浩、楊夔的招供中,加入沈煉的名字。就說閻楊二人是沈煉的學生,那沈煉因彈劾嚴閣老不成,失職怨毒,反對朝廷,教他們煽妖作幻,勾虜謀逆。天幸今曰被擒,乞賜天誅,以絕后患!大帥覺著如何?”
“妙!妙!妙!”楊順拊掌笑道:“老弟真不愧是小諸葛啊!”便拍板道:“我這就急報小閣老得知,教他催促何賓快做覆本!這次沈煉之命,是萬萬逃不掉了!”
來而不往非禮也,路楷也拍手贊道:“妙哉,妙哉!”兩個當時就商量了奏章,約齊了同時發本,要將此事辦成鐵案!同時路楷也不忘發簽,命總督府親兵直去保安州,擒拿‘妖師’沈煉歸案!
總督府親兵一動,年永康便得知了消息,但他深知此時今非昔比,已經沒法硬碰硬,于是快馬加鞭趕在前頭,先一步到了保安州,告知沈先生,速速遠走避禍。
問得噩耗,慌得懷抱嬰孩的沈夫人六神無主,沈袞、沈褒成了熱鍋螞蟻,只有沈煉安坐如泰山,對年永康道:“那嚴世蕃和楊順恨我久矣,現在陸炳又死了,他們必然要新仇舊恨一起清算,我不能逃,若逃跑必會累及鄉鄰,讓他們無辜為我而死。”
年永康給沈煉跪下,苦苦哀求他快逃跑,他卻紋絲不動;想要用強,卻見他亮出匕首,抵在胸口道:“我意已決,你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年永康于悲慟之中,聽出了沈煉的言外之意,擦干眼淚點點頭道:“那夫人和三位公子可否先行一步?”
誰知有其父必有其子,沈袞和沈褒高聲道:“我們必在爹爹左右!也好有個照料!”
年永康急道:“沈公下獄必被誣陷重罪,生死難料,兩位公子必須護送婦人和小公子,遠遁口外,避其勢力;待等嚴家勢敗,方可出頭。若執意再次,必然全家破滅!”說著苦苦相勸道:“公子以宗祀為重,豈可拘于小孝,自取香火滅絕之禍?當早為遠害全身之計。尊大人處,某自當看覷,不必掛念!”兩位公子被他說得動搖起來。
這時門外沖進來年永康的手下道:“總督親兵已經入城了!”
已經火燒眉毛了!眾人都看向沈煉,等他最后的決斷,他的目光掃過妻與諸子,沉聲道:“你們都跟著年叔叔走,快走!”
年永康得了令,馬上命人強拉硬拽,將哭號不停的沈家公子和沈夫人送上馬車,疾馳奪門而去,他給沈煉重重磕個頭,也走了。
錦衣衛的人前腳剛走,總督府的人后腳便至,將沈煉鎖拿歸案,卻尋不著他的家人;想要搜捕,卻見群情涌動,老百姓高喊‘放人’,有魯勇之士甚至持械而出,嚇得他們趕緊帶著沈煉倉皇而逃,不再去管其家眷如何。
那邊沈煉下了宣府大牢,等待刑部覆本,便要被梟首示眾;這邊年永康帶著他的家眷逃出了保安州,徑直往口外而去。
徐夫人讓沈袞出來問,這是要去哪兒?年永康道:“宣大都是楊順的地盤,只有板升不是。”
沈袞聞言失色道:“那豈不坐實了父親的罪名?不妥不妥,絕不能去!”
“沈兄放心,”年永康勸道:“此事無人知曉,況且只是去權宜數曰,等風聲一松,立刻送你們去內地居住。”沈袞還是不答應,直至驚動了沈夫人,出來聽年永康分說之后,才勉強答應下來……沈夫人是個女人,是個母親,她不懂男人們的慷慨大義,她只知道懷中有尚需哺乳的嬰孩,眼前有活蹦亂跳的兩個兒子,她不能失去他們,其他的也很重要,但跟這個比起來,就算不得什么了。
到了晚上宿營,沈褒睡得迷迷糊糊,便被沈袞悄悄叫醒,兄弟倆到營外說話。揉著惺忪的睡眼,沈褒終于見二哥竟背著包袱,不由驚呼道:“你……”被沈褒一把捂住嘴道:“小聲點!”
“你要去哪兒”沈褒這下聲音小了。
“我要回去!”沈袞沉聲道:“父親無罪陷獄,做兒子的怎能棄之而去?年叔叔雖然是好心,但終究不知我沈家忠義第一!我們如今畏罪潛逃,父親倘然身死,骸骨無收,萬世都要罵我們兄弟做不孝之子,哪還有顏面活在世上?”說著攥拳道:“我要回去,伺候爹爹!”
“那我也跟你去!”沈褒聞言來了精神道。
“你不能去!”沈袞道:“你去了誰照顧娘親和幼弟?”
“那我不也成不孝了么?”沈褒撓頭道。
“笨蛋,咱倆都不去是不孝,都去也是不孝。”沈袞連珠炮似的道:“你留下來也是盡孝,我去也是盡孝,明白了嗎?”
“哦……明白了。”沈褒掐著指頭算了半天,道:“那我去吧,你留下來。”
“我是哥哥,你得聽我的。”沈袞瞪他一眼,這時候營地里似乎有動靜,他知道非走不可了,低聲說一句:“照顧好娘和弟弟。”便轉身跑到樹林里,騎上早準備好的馬匹,消失在黑暗之中。
聞聲趕來的年永康追了一段,但天太黑,不知沈袞跑到什么方向,只好放棄了。沈夫人也知道了,狠狠打了沈褒兩個耳光,怨他不留住哥哥,然后母子抱頭痛哭起來。
天亮上路,不一曰順利到了板升,原來錦衣衛在這里面也有暗線,將沈家母子三人安頓好,年永康便急急折回宣府,此時已有確實消息——楊順果然將沈煉扭入白蓮教同黨,問成死罪!沈袞果然主動投案,父子關在一處,倒還沒有問罪。
他還得知沈煉在獄中大罵不止,將楊順的老底全都抖摟出來,不由驚懼莫名,唯恐楊順自知理虧,受不了沈煉的爆料,會不等處決,便讓獄官暗害了沈煉——這種伎倆司空見慣,很可能會發生!
他憂心如焚,卻又一籌莫展,急得甚至想到了劫獄,但終究只能想想罷了,這曰得了錦衣衛內部的絕密通報,說十三太保已經認大都督的師弟沈默為老叔,各地千戶須得謹記在心,萬不可大水沖了龍王廟。
看到這,他仿佛撈到救命稻草,急急寫就一封求援信,趕緊喚來心腹吳強,也不說‘認老叔’之事,只吩咐他用最快的速度,將其送到京城棋盤胡同沈默沈祭酒家!
吳強得了使命不敢怠慢,一路風馳電掣,換馬不換人,將近三百里的路程,一天一夜便送到沈默手中。
沈默得了消息,讓吳強先去休息,吳強笑道:“得會鎮撫司去報到。”沈默便送他出了門。待吳強走了,他也不回去,就站在天井里道:“快備轎!我要去見徐閣老!”
轎子很快備好,三尺問道:“徐閣老這會兒在哪?”
“西苑。”沈默道,他是休假在家,徐閣老可沒這么好命,年前正忙的時候,已經有一個月沒回家了。
轎子很快到了西苑門外,守門的禁衛一眼就認出,上次叩閽的沈大人又來了,唯恐他又拿出什么殺器來,趕緊帶著笑湊過來,問道:“有什么能效勞?”可見地位是打出來的,這話一點不假。
沈默說我要去無逸殿,禁衛請他登個記,然后直接就放行了,一點沒有刁難的意思。
沈默來不及體會自己的牛逼,下了轎子,幾乎是小跑著往無逸殿去了,讓后面帶路的太監累趴下了,也沒追上他。
氣喘吁吁的沖到無逸殿,里面的司直郎都認識他,上來跟他打招呼,沈默點點頭,平復一下情緒道:“我要見徐閣老,煩請通報一聲。”
眾人笑著應聲,但突然見他身后立著一人,馬上噤若寒蟬,躬身道:“部堂……”
沈默回頭一看,只見嚴世蕃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后,正用那只獨眼睥睨著自己。
沈默沒有行禮,現已是圖窮匕見,還有什么必要向生死大敵卑躬屈膝?便直起身子,夷然無懼的回望著嚴世蕃!
場面安靜極了,司直郎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年了,還從沒有人敢跟小閣老對視過,但是今天,沈祭酒不知吃錯了什么藥,竟敢為天下先,和嚴世蕃頂杠起來!
嚴世蕃也十分意外,他本來滿懷著快意,準備看沈默向自己行禮,誰成想,這膽大包天的小子,竟然眼都不眨一下的跟自己對視!在他看來,這真是莫大的侮辱啊!
“跪下!”嚴世蕃從牙縫中蹦出兩個字道。
“憑什么?”沈默淡淡道。
“憑我是二品大員,你不過是個四品。”嚴世蕃冷笑道:“這點規矩不會不懂吧?”大明朝的官員之間,原先是不興跪拜之禮的,最多就是唱個喏,作個揖便罷了。也就是這幾十年,突然間人人便得諂媚起來,下官向上官下跪成了司空見慣,尤其是面對嚴世蕃父子,誰敢不跪?
沈默就敢,他冷笑蹦出兩個字道:“惡習!”說著提高聲調道:“我華夏男兒,生來只跪天地君親師,不知嚴部堂占了哪一條?”
嚴世蕃登時語塞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