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結束后,沈默叫過三尺吩咐幾句,便請盤石公,還有幾位畬族老者到書房用茶。
沈默去后面更衣,侍衛奉上香茗也退下了。趁這個機會,幾位宗老趕緊問盤石公道:“石公,他叫咱們過來作甚?”
“聽聽不就知道了……”還不知道沈默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盤石公不打算和他們浪費口舌。
“管他說什么哩,把糧食發下來最緊要。”宗老們你一言我一語道:“盤石公,待會兒經略大人一來,你就跟他講,拿到糧食咱們就回去。”
盤石公點點頭,示意眾人噤聲,果然不一會兒,就聽到腳步聲響起,然后沈默的侍衛長道:“諸位請現在書房稍候,大人待會兒就到。”
說著話,門開了,進來五個衣著得體,精明干練的中年人。三尺對盤石公等人道:“這也是今天的客人。”后進來的幾個人朝盤石公他們和善的微笑,盤石公只點點頭,并沒有搭腔。
三尺安排客人坐下,兩方正好一邊一溜椅子,東西昭穆而坐。
為新來的客人上了茶,三尺他們又退下去,剩下兩幫客人大眼瞪小眼,那些后來的客人,倒想要攀談一下,無奈幾次挑起話頭,卻都沒得到回應,只好尷尬的住了聲,場面頗有些尷尬。
其實盤石公也在悄悄打量著對方,單看其中一個手指上的墨玉大扳指,便知道這都是些大財主。再看其精明干練的氣質,應該不是讀書人,而是走工商口的,便開口問道:“朋友是做買賣的?”
幾人便一起點頭,道:“您老好眼力,我們確實是買賣人。”
“做什么買賣的?”盤石公心中一動,繼續盤問道。
“印染。”其中一個相貌英俊、年紀稍輕,也就是那個帶扳指的男子,替同伴答道:“我們都是干印染的。”
“印染?”盤石公有些失望,這跟贛南有什么干系。
幾名商人并不是此行的頭兒,也不敢亂說,見對方沒了說話的興趣,便也不再出聲。
雙方靜坐了一會兒,沈默的笑聲從屏風后響起:“讓大家久等了。”
兩幫人趕緊起身相迎,只見沈默換穿一身印有暗花的藏青棉布長袍,愈發顯得飄逸出塵,卓爾不群。他不是一個人出來,而是攜手一位稍顯富態、頭發花白的老者,兩人神態親密的出現在眾人面前。
沈默態度和藹的請眾人坐下,那老者在左側首位坐下,正好與盤石公相對,顯然是商人們的頭頭。
沈默也在首位落座,笑容可掬的對盤石公道:“石公,這位是徽州商會阮會長,號長公先生。”
“長公。”盤石公唱個喏道:“盤石這廂有禮了。”
那老者笑瞇瞇的還禮道:“您想必是大名鼎鼎的盤石公吧?”他雖然是個商人,但氣度雍容,舉止大度,很難不讓人心生親近,就連盤石公也破天荒的笑笑道:“山野之人有什么名氣,倒是您老,三大商幫之一的會首,那才是大名鼎鼎呢。”
“不過是為同鄉做點事情罷了。”阮會長謙虛笑笑,對沈默道:“多虧大人安排這次機會,才能見到盤石公和諸位族長。”場面人永遠不會冷落尊者。
“既然大家認識了,”沈默笑著點點頭道:“那咱就直入正題。”他對阮會長道:“長公,這次你們千里而來,肯定是不虛此行的。一直困擾著你們的大問題,我終于找到解決之道了。”
這長公先生字良臣的,名叫阮弼,實乃一位不得不說的人物。他于弘治年間生于徽州歙縣,一個小地主家庭,讀過書、學過醫,后來向父親要了一筆錢,說是要‘賈于四方’,歷經挫折失敗后,終于在蕪湖找到了人生的目標。
因為他發現蕪湖是一個成就事業的地方。首先這里的地理位置十分優越,有通暢的水路交通,且正處于南京、蘇州、杭州、合肥等重要經濟中心的中心點上,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水陸交通樞紐,不僅交通發達,而且商情靈通,完全具備發展為‘長江巨埠,皖之中堅’的廣闊前景。
更重要的是,他在此找到了自己事業——赫蹄。何為‘赫蹄’呢?相傳是當年趙飛燕姐妹所制的一種小幅薄紗紙,唐宋以后便被當作染色紙的代稱。
當時的蕪湖便已經是明朝的漿染業重鎮,但尚未有人經營染色紙行業……主要是因為這種東西不是生活必需品,而是提高生活品質的玩意兒,所以在唐宋興盛后,便銷聲匿跡了。而國朝建立后的幾任皇帝,都崇尚節儉,國家也處在恢復階段,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內,‘赫蹄‘都沒有市場,直到嘉靖年間。
但阮弼對社會風氣變遷,有著敏銳察覺,他切身體會到,社會的風尚已經發生了很大改變,漸漸轉為崇尚奢靡了。這種風尚在衣食住行各個方面都有體現,國初太祖皇帝定下的各種條條框框,不斷被突破,被僭越……比如說穿衣方面,原來只有士大夫才能戴的瓦楞棕帽,早成為市井小民的流行裝;優伶、娼記遍體綾羅,滿頭珠翠;宮廷內的太監都穿上了蟒衣的。這些人放在國初,都得咔嚓嘍,可現在,連御史都習以為常,連皇帝看了都不在乎,觀一葉而知秋,僅此一樁便可知世道徹底變了。
阮弼敏銳的察覺到,人們對生活品質的要求,會越來越高,許多在幾十年前還無人問津的玩意兒,已經具有極好的市場前景了。于是他變賣家產,開設了一家染色紙場開制赫蹄。
赫蹄染出來后,怎么賣又是個問題。但他早看好了打響第一炮的地方——南京!六朝金粉之地,有數不清的名記優伶,文人墨客,當然是赫蹄最好的市場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全國流行看南京,這里正興起什么,馬上各主要城市便會跟著興起,再一級級傳下去。只要把南京的市場攻克了,全國的市場也就掌握。
結果不出所料,獲利巨萬,且打響了名頭,各地求購的訂單如雪片而至,大大超過了阮弼一家場的產能,雖然他在極力擴張,還是遠遠不足以滿足市場需求。
這時別家印染工場見狀,也全都轉為生產赫蹄,且不止蕪湖地面,其余各省凡有漿染業的,無不見利而起,跟風生產,一下子產量暴增,競爭十分殘酷,漸漸獲利甚微,甚至無利可圖。
但阮弼的生意依然蒸蒸曰上,因為除了先發優勢外,他還掌握著一門獨特的技術,叫‘萬年紅’。那是一種朱砂箋紙,其鮮艷無比,永不褪色,別家根本模仿不了。萬年紅也就成為赫蹄中的名牌,廣受追捧,譽滿天下,遠銷海外。
就在大家紛紛眼紅之時,阮弼卻提出個驚人的建議——設立赫蹄局,由蕪湖的染坊主聯合經營,共同銷售。這樣可以節省運輸費用,獲利會更多。為了取信于大家,他甚至獻出了‘萬年紅’的配方,蕪湖的染坊主茅塞頓開,當即成立了總局,果然生意大增。
于是,大家推選阮弼為總局祭酒,賦予他極大的權力。他也沒有讓大家失望,很快使蕪湖的赫蹄成為了廣受追捧的精品,并在全國各‘商業要津’處設立分局。使蕪湖成為全國‘赫蹄’的生產批發中心;成為全國公認的染色業龍頭,甚至連當地官府,都要為其保駕護航。
如是興旺發展十余年,阮弼漸漸感覺到了行業的瓶頸,因為赫蹄畢竟用途有限,導致市場飽和后,很難再行拓展,必須要尋找更有前景的增長點。這時,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擺在了他和他的行會面前——蘇州開埠,外貿激增,當然赫蹄的銷量也隨之上揚,但這并不是他關注的,他所看到的是,棉布必將成為外貿主力,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產量急劇增長。
雖然蕪湖并不具備生產棉布的先天條件,但前面就說過,地里的棉花想要變成聞名天下的松江棉布,需要經過許多道工序,哪一道都不能省,只要能參與進任何一道,便可分享行業飛速發展帶來的厚利。
蕪湖作為全國印染技術最好的城市,顯然有資格參與進這場盛宴中!因為除紡織外,棉布質量也取決于漿染。只有經過漿整和涂色,才能解決棉布表面粗糙和色調單一的弊病。經過漿染后的棉布,挺平光潔、色彩鮮艷,可以使布的價值大大提高。
于是阮弼來到蘇州,展示他們染出的樣布,果然比本地自染的水平高許多——同樣一塊布,經過他們壓光漿染后,更加色彩艷麗、布面平滑,而蘇州本地自染的,就顯得粗糙黯淡許多。
更重要的是,將漿染工序包給蕪湖,哪怕算上往返路費,也比自己來做,節省三成本錢。蘇松商人大為意動,但他們不敢擅自行動,由棉紡行會寫信給燕京的沈默請示,結果很快得到回信曰:‘分工協作乃技術進步之先決,術有專攻方能精益求精,可將漿染工序轉包蕪湖,但必須妥善安置原有工人。’
得到批示后,蘇州棉紡商會便和蕪湖漿染總局談判。因為阮弼抱著極大的誠意,進行的非常順利,而且能得到一大批技術工人,他更是求之不得。于是雙方簽訂合約,蘇松棉紡行會旗下三分之一的工場所織布匹,交由蕪湖漿染行會分包漿染。
結果當年那三分之一外包漿染的工場就嘗到了甜頭,不僅成本降了一大截,而且因為產品質量大大提高,一時暢銷全國,供不應求。剩下三分之二的織布工場被擠兌的坐不住了,產品再滯銷下去,就要關門大吉了。
雖然知道把漿染全都交給徽商,可能會使自己變被動,但蘇松棉紡商會訪遍全國,也找不到第二個哪怕水平接近的地方了。后來又不惜血本,想要學到這套技術,但越是了解就越是氣餒,因為從選料到上色,各個工序中都有數不清的獨特工藝。這是蕪湖印染業上百年的積累,尤其是這些年生產‘赫蹄’,使他們在染色行業摸索的越來越深,已到了外人無法觸及的高度。
最終蘇松棉紡也只能放棄另尋他路,將所有的布匹交付蕪湖漿染,而且通過便利的交通,滿載著布匹貨船朝發夕至,既不耽誤時間,也不費多少運輸成本。
數年合作下來,蕪湖的棉布漿染行業已經超過原本的染紙業,成為當地的支柱產業,而蕪湖這座城市,也因此煥發出勃勃生機,獲得了‘織造尚松江,漿染尚蕪湖’的美名,成為江北的經濟次中心。
阮弼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不僅成為蕪湖地面上說一不二的大人物,也被推舉為徽商商會的會長。事業發達后的阮弼,愈發樂善好施,仗義疏財。尤其在抗倭戰爭中,貢獻尤為突出。
首先是率眾抗倭。嘉靖三十四年,一股倭寇從浙江殺入徽州,又從徽州北上迫近蕪湖。蕪湖沒有城池,守土者束手無策,官兵們爭相逃竄。年已五十四歲的阮弼站了出來,以他的崇高的聲望,倡行會少年強有力者,合土著丁壯數千人,成立了保鄉團,并對天發誓力抗倭寇。兇悍的倭寇看到沒有城池的蕪湖商民如此眾志成城,只好繞道而走,沒敢搔擾蕪湖。
第二是捐修道路。倭寇從蕪湖逃離后,劉顯奉命率軍追擊,結果因為當時蕪湖至南陵數十里,竟是艱險而又多泥沼的道路,讓劉顯的部隊吃盡了苦頭,等到趕赴南陵時,已是強弩之末,結果吃了敗仗。這之后,官府想修路而無錢,阮弼再次挺身而出,捐出重金,并倡議蕪湖‘諸賈’解囊相助。很快,一條以磚石鋪砌的平整大道從此將蕪湖和南陵連結起來。
第三件是倡筑城垣。倭寇撤退之后,蕪湖官民恢復城垣的強烈要求,終于被朝廷批準。但筑城之費從哪里來?官府找到阮弼,請他‘扶義倡眾’,阮弼毫不猶豫的答應下來,個人捐出百萬兩白銀。在他的倡導下,蕪湖商賈紛紛解囊,捐出重金,使工程順利進展,直到去歲,蕪湖城垣已經如期告成、城完而堅,被驗收的工部官員,譽為‘百城之冠’!
為了表彰阮弼的功勛,朝廷一是對他賜級為正三品的嘉議大夫,而是將蕪湖西門城樓命名為‘弼賦門’,以示表彰。自此,阮弼之名聲震寰宇,成為全國聞名的‘義賈’。
不過這些年,老人家已經不常出來走動,商會那邊也已經放權,但對行業的動態脈搏,仍保持著高度的關注,他早發現產能提升遇到了麻煩,這次的麻煩在于染料方面。要想給布上色,大量的染料必不可少,其中最最重要和主要的,就是靛藍了,因為它是各種藍布、青布、黑布的主要染料;靛藍經過處理又可成為靛白,幾乎所有的顏色都少不了這種染料打底。
所以隨著染布量的節節攀升,對靛藍的需求也隨之激增,但靛藍的供應量卻難以保證所需,短缺又導致其價格暴增,嚴重影響了行業的利潤空間。
而且阮弼還打聽到,蘇州研究院已經搞出了一套水車紡紗機,據說可以將紡紗速度提高十倍,雖然這不會帶來布匹產能的同比增長,但蕪湖的漿染業也要未雨綢繆,先把本身的瓶頸解決了,寧可自己等別人提升,不能讓別人等,這是阮弼一直奉行的準則。
于是徽商們開始全國范圍尋找靛藍產地。說起來這并不是什么稀罕東西,古籍中曰:‘凡藍五種、皆可為靛’,意思是,蓼藍、菘藍、木藍、馬藍、莧藍、等五種植物,都可以提取靛藍,但莧藍是古書上的東西,大家誰也找不到,蓼藍、菘藍產自北方,先天產量就低,加之這些年,北方連年大旱,產量更是可以忽略不計。
剩下的木藍和馬藍,都產自福建那邊,乃是現在的主要原料產地,也正是閩商們坐地抬價,才逼得徽商們不得不四處尋找新的貨源。結果看似普通尋常的東西,卻真把阮弼他們給難住了。
這次沈默命人知會說,已經幫他們解決了難題,本來只想讓現任的漿染總局祭酒韋鳴前來一晤。卻不想這位老人家也千里迢迢趕過來,沈默喜出望外之余,也感到了他對此行深深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