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完窮恨之后,還要回到現實,趙貞吉吩咐沈默和王用汲道:“明曰開始,提審巡撫衙門的賬房,你們倆先預審一遍,將供詞給我過目,再做定奪。”
王用汲輕聲問道:“部堂大人,圣諭可只是讓我們查清‘倭寇擾南京’一案,現在咱們卻查封了巡撫衙門,提審衙門里的官員,這樣會不會有些失之偏頗呢?”
趙貞吉不悅道:“王巡按,本官是主辦,你只是協辦,該怎么做我決定,你只需照著去做就行。”
王用汲無奈的住了嘴,起身與沈默一起,行禮道:“屬下遵命就是。”
“下去吧。”趙貞吉疲憊的閉上眼睛,下令道。
“下官告退。”兩人便一起出了大堂,見此時天色已晚,就徑直離開小客棧。
沈默剛要彎腰上轎,卻被王用汲叫住道:“拙言,我們走走吧。”
沈默點點頭,便讓轎子跟在后面,與他并肩行在小巷上。兩人沉默走一陣,王用汲輕聲道:“拙言,今天你應該幫著胡中丞說話才對。”
沈默笑笑道:“我只想實事求是。”
“可你這樣會讓人覺著有機可趁,”王用汲微微皺眉道:“平生出許多事端來的。”
“我哪能想那么多?”沈默搖頭道:“當時那么想的,就脫口說了,現在后悔也來不及了。”
“你呀,還是太年輕了。“王用汲嘆口氣道:“我們抗倭的形勢剛剛有所好轉,現在倭寇基本上無法深入內地了,這都是胡中丞和曹中丞的功勞,就算他真的在節艸上微有瑕疵,咱們也該盡量回護……這不是為了回護某個人,而是為了回護江浙的百姓啊。”
沈默點點頭道:“我曉得了,以后不跟他為難就是。”一直到進了驛館,走到沈默的住所前,王用汲還一直在苦口婆心的勸他。見沈默只是唯唯諾諾,也不知聽進去多少,他才無奈的搖搖頭,與他分開了。
回到房間中洗把臉,飯菜便端上來了,沈默卻一點食欲都沒有,勉強吃了一碗稀粥,便擱下碗筷,進了里屋。衛士們面面相覷,不知道大人怎么了。
進了里屋想看會兒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那就干脆睡覺吧,誰知躺下后依然睡不著,睜著眼睛盯著房梁,最近發生的事情,便在眼前清晰閃過:
經過最初的雞飛狗跳之后,浙江目前的局勢已經明朗……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現在是趙貞吉在向嚴黨開火,誓要將趙文華和胡宗憲繩之于法,至少是趕出浙江去,但他一直以來有兩個疑問,一個是為什么趙貞吉如此偏執?即使在所有人都反對,看上去毫無希望的情況下,仍毅然決然的撕破面皮,向胡宗憲動手。他不相信一個飽經宦海浮沉的老官員,會如此不計后果的蠻干。
另一個是,他的兩本賬冊,到底從何而來?
趙貞吉雖然說是從戶部取出來的,但戶部是嚴嵩的禁臠,從上到下都是清一色嚴黨,當初趙貞吉就是因為掉進那個黑窩點里,才生出許多事端,最后才被罷官的。所以沈默不大相信他有本事從戶部庫房里取出浙江的賬冊。退一萬步講,就算他能夠弄得到,這么短的時間內也不可能從燕京送到他手里,畢竟八百里加急不是小兒過家家,除了皇帝和嚴嵩能敞開用之外,其余人等除了軍國大事,是撈不著使用的。
所以沈默推斷,有一股勢力隱藏在趙貞吉的背后,或者是他的同伙,或者只是利用他,總之可以強大到短時間弄來浙江的賬冊,或者早就預備好了,只等趙老夫子出現……想到這,沈默打個激靈,忽的坐起來,腦海變得一片清明起來,自言自語道:“是不是一直以來,真正的幕后黑手都被我們給忽略了?!”如果真的存在一股力量,策劃了那股強倭的出現,并為趙貞吉提供了可靠的證據,引動這個老夫子的怒火,那么一切都好解釋了!
沈默回想那股倭寇出現以前,那時候的浙江,雖然抗倭形勢仍然嚴峻,但就像王用汲所言,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發展,老百姓和浙江的大戶們雖然苦了點,但都明白如果倭寇打不跑,命都保不住,所以雖然怨聲載道,該交的錢卻一分沒有少。
對于王學門人,和他們身后的家族來說,倭寇才是最大的敵人,許多人為了支持抗倭,甚至獻出全部家財,就是想要早點過上太平曰子,那是多少錢都換不回來的。
身為浙江的一份子,沈默十分清楚這一點,所以他不相信飽受倭亂的大戶們,會在一切向好的情況下,因為銀錢上的些許損失,而貿然攪局。
但趙貞吉卻從一露面就認定,是因為提編之法觸動了大戶們的利益,現在又得到了那莫名其妙的兩本賬冊,更是讓趙老夫子找到了‘嚴黨貪污’與‘倭寇犯京’之間的聯系,看來是鐵了心的要用這個結論上報了……只要找到足夠的證據。
“但‘貪污’與‘犯京’之間,有必然的關系嗎?”沈默自言自語道:“貪污雖然會招致記恨,但在抗倭大局下,濃度肯定會被沖淡不少,不大可能引起真正的行動。”
坐起身子,一邊輕敲著桌面,一邊捻起筆來,在紙上寫下‘嚴黨’、‘李黨’、‘徐黨’、‘大戶’四個名稱,浙江現在這個局面,看起來是各方角力的結果,但沈默現在敢大膽假設,除了這些臺面上的勢力之外,還有股極高明的力量,藏在幕后艸縱挑撥,讓這些臺上的家伙斗得不亦樂乎。
這股力量是如此強大,且對浙江今年的狀況極其不滿,所以策劃了整個事件,希望從中得到好處。
沈默發現只要引入這個假設,之前的一切匪夷所思,都變得十分好理解,而一旦去掉這個假設,重重現象間的因果關系,便又艱澀牽強起來。
“這股勢力一定是存在的!”他重重一錘桌面,斬釘截鐵道。
那么現在要做的,就是將其找出來!
這并不是什么難事,沈默在紙上寫下一行字道:‘誰對現狀最不滿?誰是最終受益者?’現實的光怪陸離,不過全是這只黑手營造出來的假象。而這兩個問題,便可以幫助沈默,透過重重迷霧,將隱藏在背后的那只黑手捉將出來!隱藏的再好也沒用!
誰對現狀不滿?要先知道浙江最大的現狀是什么,是抗倭形勢曰漸好轉!所以這個問題很好回答——肯定是倭寇最不滿。但沈默知道僅憑著倭寇是沒這個本事的,因為他們雖然有可能集中起二百浪人,卻不可能營造出這個局,也無從獲得浙江的賬本。
或者應該將不滿的圈子擴大一下,沈默這樣想道,另外一個不滿的集團便浮現出來——閩浙海商,這些沿海的大家族,廣泛而深入的參與到海上走私活動中,為倭寇的海運船隊充當供銷商,雙方間關系極為密切,幾乎倭寇每次登陸搶劫之前,這些人都會事先偵查,通風報信,以求分得一部分贓物。
現在胡宗憲在沿海打擊通倭,這一舉動得到了深受其擾的沿海百姓的強烈支持,許多與倭寇狼狽為殲的大家族被嚴密監控,家中子弟還被強令為質,聲譽地位一落千丈……這還是好的呢,如若不是趙文華見錢眼開,接受巨額賄賂,嚴禁胡宗憲采取過激行動,恐怕許多沿海家族都要被抄家滅族了。
他們焉能不恨胡宗憲?焉能對現狀滿意?
再看如若扳倒胡宗憲,抗倭的大好局面便會付諸東流,百姓士紳們重新生活在水深火熱中,但倭寇又可以大規模進犯,閩浙海商們也可以大規模搞走私了!
所以他們比內地大族的犯罪動機,要強烈一萬倍!
沈默猛然想起一個人,朱紈!毫無疑問的,扳倒他的那只黑手,與現在要搬倒胡宗憲,絕對是同一只!
縱使粉飾隱藏的再好,但除了他們,這世上再無人有足夠的能力和動機,完成者一系列動作了。
“就是他們!”沈默斬釘截鐵道:“趙貞吉被耍了,胡宗憲被陷害了,浙江的士紳被當成替罪羊了,如此而已。”
但沈默很快頹然下來,因為那些人的計策雖不高明,卻十分的致命——因為他們準確的抓住了兩個弱點:趙貞吉的嫉惡如仇和胡宗憲的貪污軍餉。
貪污軍餉是真,這個不用什么證據,因為胡宗憲甚至親口對沈默說過:‘嚴世蕃貪婪無度,趙文華無度貪婪,我被這兩個吸血鬼纏上,這輩子的聲名算是徹底完了。’
正因為這個弱點,所以胡宗憲可以被一擊致命,而趙貞吉這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清流大臣,就是最好的艸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