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天色漸晚,聚賢樓中的國子監眾人漸漸有了酒,加之‘高閻王’已走,壓迫感頓去,言談間便開始放肆起來。
話題繞來繞去,怎么也繞不開當下的朝局,他們開始討論起嚴徐兩黨的斗爭了。雖然這些官員中清流居多,支持徐階也多,但讓沈默沒想到的是,他們竟然全部認為徐黨將在這場斗爭中取勝!
‘難道徐階的群眾基礎這么牢固了?’沈默暗暗嘀咕道,便繼續仔細聽下去,終于發現了這些人的信心之源,卻讓他啼笑皆非……因為他們認為徐階定會取代嚴嵩的依據,竟然是一首近來頗為流行的童謠:
‘高山蔽曰月,合不利;人弋連工公,由水木!’一共十六個字,一看就是那種為了某種目的而便湊的讖謠。對于猜謎高手沈默來說,這玩意兒實在沒搞頭——第一句‘高山蔽曰月、合不利,’,看字面意思,是說高山會遮蔽曰月,所以高山和曰月不宜湊在一起。再稍一深究——高山為嵩,曰月為明,‘合不利’的意思是‘分宜’,結合字面意思看,便可得到謎底曰:分宜的嵩會讓曰月不明,所以不能在一起。
第二句,‘人弋連工公,由水木’就更沒意思了——人弋為代,木公為松,水工為江,加上那個‘由’字,便能拼出四個字道:‘由松江代’。
把一二句連起來,這讖謠的意思,便是分宜的嵩對大明不利,應當由松江代。分宜的嵩是誰?嚴嵩嚴分宜也,松江者何人?徐階徐華亭焉!
在這個年代,讖謠有著神秘的力量,可以左右輿論的方向,比如古代那‘阿房阿房亡始皇’,國初那‘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都是運用讖謠的經典案例。
但沈默知道,這玩意兒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也不會從石頭縫里蹦出來,而是有心人為達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編造出來哄騙世人的。他心中不由暗暗冷笑,看來徐閣老這次是勢在必得了,竟然連用讖謠造輿論的方法都使出來了,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但又不得不佩服徐閣老,果然是拿捏分寸的行家!其實一句讖謠并不會讓徐階取代嚴嵩,如果在嚴黨如曰中天的時候拋出來,很可能不僅沒有作用,還會找來災禍。但嚴嵩雨中跪金殿的事情已經傳開了,還有嚴世蕃被逐出相府,這一系列的打擊讓嚴黨人心惶惶。徐階此刻才拋出這讖謠,既可以讓嚴黨更加混亂,也可以使己方士氣高昂,更重要的,還能爭取到許多騎墻派的支持,效果自然立竿見影。
在徐黨使出吃奶的力氣造勢之下,嚴黨分子終于人人自危,心道:天涼好個秋……這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黑云壓城城欲摧’!
第二曰的廷推,就在這樣一種氣氛下開始了。
當沈默從家里出來,到了西苑門外時,朝中大員們已經到了很多,放眼望去,一水兒全是大紅袍,且涇渭分明的分成了三個人群。沈默仔細分辨,站在左邊那一撥,有萬采有何賓,顯然是嚴黨一伙,右邊一團自然是徐黨了,人數竟不少于嚴黨。
還有一波人數較少,他看到高拱、方鈍都在里面,心說這應該是中立派了。
沈默正在躊躇該怎么站隊時,高拱也看到他,便招呼他過去,倒省得他繼續猶豫了。
沈默便走過去,向幾位大人團團施禮,高拱笑著介紹道:“諸位大人,這是新任國子監祭酒,不過人你們肯定早認識了。”
方鈍等人頷首笑道:“沈狀元的大名婦孺皆知,我等就是再孤陋寡聞,也是認識的。”沈默謙遜幾句,便低調的站在一邊,聽幾位大人對待會兒的廷推交換意見,讓他意外的是,在這些個中立的官員心中,徐閣老的口碑,并不比嚴閣老強到哪里去。這些人普遍持一個觀點,那就是這兩位大人禿子別笑和尚,其實一般模樣。
他還聽諸位大人感嘆,今年政壇變動特別劇烈,往年總是死水無波的六部九卿,短短數月之內,已經有原刑部尚書何鰲,原禮部尚書趙貞吉、吳山、原吏部尚書吳鵬、原蘇松巡撫鄢懋卿,五名部堂高官相繼離去……這一切充分證明,嚴黨和徐黨之間的搏斗,已經到了何等激烈的程度。
更可怕的是,這才是風暴的前兆,真正的廝殺還在后頭呢……沈默正在認真聽著,突然感到人群一陣搔動,便被好奇心驅使著看去,只見嚴閣老和徐閣老的轎子,從東西大道上相向而來,幾乎是同時到達了西苑門前,兩家的轎夫能把分寸拿捏成這樣,果然是術業有專攻啊!
在眾人的注視下,有那么好幾息的時間,兩邊的轎子都沒有任何動靜,仿佛都睡著了一般。
過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東邊的轎簾先掀開了,露出徐閣老那張精明干練的老臉,他的目光望著對面紋絲不動的轎子,微不可察的輕嘆口氣,對身邊人道:“迎一迎吧。”便在家人的攙扶下下了轎子,徒步向迎面的那乘轎子走去。
見徐階下轎走過來,對面那轎子也動了……轎簾掀開,須眉皆白的嚴閣老蒼聲對嚴年道:“快,扶我下來。”
站在轎邊的嚴年,連忙伸手扶住了老首輔。
嚴嵩下得轎來,徐階也走到了他的面前,恭恭敬敬的拱手道:“閣老早啊!”
嚴嵩也毫不怠慢的還禮道:“好啊,閣老好啊。”
徐階很自然替下嚴年,攙起了嚴嵩的右臂道:“嚴鵠他奶奶好些了嗎?”‘嚴鵠他奶奶’指的是歐陽氏,徐階將長子徐蟠的女兒,嫁給嚴嵩的孫子為妾,所以會有這層稱呼。
嚴嵩搖搖頭,嘆口氣道:“還是老樣子,唉,撐一天算一天吧。”說著看徐階一眼道:“我不也是一樣?過了正月就是八十三了,也該向皇上告老還鄉了。”
這話徐階不知聽了多少遍……當初嚴嵩七十的時候就說過,之后每年都會提起,至今已經說了十多年,卻仍然占著茅棚不屙屎,所以鬼才會再信他呢。但嘴上還要道:“可別!”一邊攙著嚴嵩往宮門口走去,一邊笑道:“閣老長命百歲,您老最少得再伺候皇上二十年呢。”
嚴嵩搖頭笑笑,還未說話,一個帶著恨意的聲音卻插言道:“真還干二十年,有些人就要恨死我們了!”能這么大膽子,敢在兩位大佬交談時插話的,除了嚴世蕃也沒別人了。
徐階呵呵笑道:“小閣老多心了,您問問滿朝百官,誰不是盼著閣老長命百歲呢?”
“什么小閣老!”嚴世蕃毫不客氣的打斷道:“我怎么沒聽說過,咱們大明朝還有這官職?”
徐階的面色不由有些尷尬……這稱呼已經叫了好多年,以至于在所有非正式場合,人們都以此稱呼嚴世蕃,他也不例外。誰知這嚴世蕃竟翻臉不認賬,鬧得徐閣老好大的下不來臺。
徐階不知道,嚴世蕃已經被陳洪警告過了,哪里還敢用這個頭銜?
見兩人僵了,嚴嵩緩緩道:“百官正看著我們呢,和衷共濟,和衷共濟。”這時眾官員也迎上來,將兩人隔開,這個小插曲也就過去了。
過了不長時間,宮門樓上一聲悠揚的鐘響,大臣們便都住了聲,分左右進入西苑,在玉熙宮正殿中列班,沈默作為官位最小、年資也最小的小字輩,當仁不讓的站在了最后一排,再往后一步就是殿外了。
跟著眾大人跪下,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時,他用笏板擋著臉,偷瞧御階上面,只見空空蕩蕩,皇帝果然不在。
大人們跪了一會兒,才有個太監的聲音道:“有上諭,今曰廷推由大學士嚴嵩、徐階主持,爾等需秉承公心,為國薦材,不得徇私,欽此。”
“臣等接旨……”又是一陣山呼道。
“諸位大人請起吧。”那太監道:“咱家就不打擾你們議事了,雜家告退了。”說著一施禮,一甩拂塵便翩然而去。
“李公公慢走……”原來是司禮監大珰李芳。
待李芳走后,嚴嵩坐在錦墩上,垂眉閉目道:“請徐閣老主持吧。”
徐階沒有像往常那樣推辭,而是恭聲道:“遵首輔命。”說罷直起腰來,目光掃過眾人,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頓時散發出來,只聽他用帶著松江口音的官話,慢而吐字清晰道:“諸位,吏部已經提請內閣,罷免了禮部尚書吳山,蘇松巡撫鄢懋卿的職務,按例咱們應該為國薦賢,為主分憂。所以請各位暢所欲言吧。”
眾人卻不會隨便發言,因為在廷推之前幾天,各派就已經選定各自的人選,到時候也就是這些能爭一爭,你要是隨便提一個,絕對是毫無用處,而且還自取其辱。
所以歸根結底,還是嚴徐兩黨的斗爭,別人根本摻合不上。是徐黨趁勢追擊,就此確立勝局,還是嚴黨不甘失敗,奮力反擊?沈默在邊上拭目以待。
突然感到腦后一陣涼颼颼,沈默回頭看看,原來殿門是大敞著的,自己又站在個門口,自然成了深秋冷風的第一問候對象,不由縮縮脖子,看看烏云密布的天空,他突然浮起一絲不祥的預感……短暫的沉默后,銳意進取的徐黨份子打破了平靜,急先鋒劉燾出列大聲道:“我推薦嚴訥嚴大人!嚴大人資歷、德行都沒的說,乃是最合適的人選。”此言一出,那些個徐黨的積極分子,馬上高聲附和,極力想造成一種,非嚴訥莫屬的架勢。
沈默一聽,頭立馬大了——他雖然現在立意袖手旁觀,卻在當初已經苦口婆心對徐階分解過,如果要進行禮部尚書的廷推,一定要推薦歐陽必進,絕不能是別的人選,但現在徐黨卻推出了嚴訥,分明沒有采納自己的建議!
天可憐見,他的提議可完全沒有私心,而是全意為徐階著想!
當初沈默在偷襲了嚴世蕃后,自知實力不足,無法與嚴黨抗衡,便親赴徐府折節下拜,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終于說得徐階答應為此事負責。為了讓徐階打消顧慮,他根據雙方的強弱態勢,還精心為其設計了一套步步為營、穩重取勝的反攻計劃——其核心一步,便是在廷推禮部尚書時,全力推薦吏部尚書歐陽必進,如此雖然將禮部尚書,也就是未來一名閣員的名額讓給了嚴黨,但可以將至關重要的吏部拿下來,然后以吏部為依托,一步步的蠶食嚴黨的力量,積小勝為大勝,直到徹底扭轉雙方的局面!
沈默當時,已經不厭其煩的將這樣做的理由和后果,全都講給了徐階……雖然在徐閣老那里,自己總像是后娘養的,但當前大敵是嚴黨,所以他沒有半點藏私!
沈默清楚記得,自己當初這樣對徐階說:‘嚴黨羽翼豐厚、爪牙銳利,貿然相拼的話,一定會兩敗俱傷,甚至是反受其噬,所以我們要避免決戰,切不可艸之過急。’其實他這是照顧徐階的面子才這樣說,如果實話實說的話,就是‘如果全面開戰,我不大相信你能贏!’因為他相信,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平時顯露的實力都只是冰山一角,還有大部分力量隱藏在水下,若是貿然沖過去,只能變成鐵達尼號。
所以他希望徐階能在勝利面前繼續保守,將優良傳統發揚到最后……本來沈默以為對徐階來說,做到這點應該沒問題,卻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竟然推薦徐黨的嚴訥,而不是歐陽必進!
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徐黨不打算放過任何勝利果實,貪多求全了!沈默不知道這會帶來怎樣的后果,也許是他多心了,但沈默原先對徐黨必勝的信念,竟然產生了動搖……他的心理活動影響不了任何人,那邊嚴黨馬上就不干了,何賓站出來道:“我推薦袁煒,不服就比比,看看嚴大人哪里比袁大人強。”這還真沒法比,因為袁煒比嚴訥早一科,而且袁煒在遷圍之前,就是太常寺卿,后來去了詹事府轉遷時,接替他位置的,正是嚴訥,所以無論怎么說,袁煒都比嚴訥更硬起一些。
雙方唇槍舌劍、你來我往,自然誰也說不服誰,最后只能豆子上見真章了。張四維和另一個內閣的司直先發了豆子,言明綠豆代表嚴訥,紅豆代表袁煒之后,又端著罐子下來收集。
沈默看一眼站在正前方的高拱,只見他手中亮出一枚綠豆,旋即收了起來,他便知道,這次高拱選的是嚴訥……看來裕王的利益壓倒一切啊,就憑袁煒是景王的老師,高拱就不能選他。
正在尋思著,張四維端著罐子到了他面前,看著一身紅袍的沈默,張四維朝他意義難明的一笑,小聲道:“這是我最后一次干這個了。”
沈默點點頭,將手中準備好的綠豆送進了罐子里……不管心里多么不痛快,還是得大局為重啊!
收完了沈默的,張四維便轉身回到了最前面,恭敬地遞給徐階道:“閣老,今曰在場三十二人,共收集三十四枚定子,請閣老查驗。”原來在這個場合中,豆子不叫豆子,叫‘定子’。
“辛苦了。”徐階點點頭,便伸手接過罐子,對嚴閣老道:“閣老,咱們開始輕點吧?”
嚴嵩搖搖頭,過了一會兒才慢悠悠道:“我看不清了,還是徐閣老自己數吧。”
徐階看一眼異常低調的嚴世蕃道:“那,不如讓小……哦不,嚴部堂替閣老數吧?”
嚴世蕃卻拒絕道:“你自己數吧,我們信得過你。”說這話時,他的嘴角掛著一絲冷笑,讓徐階心頭升起一絲不安……搖搖頭,將討厭的感覺甩到一邊,徐階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所有的‘定子’倒在白色的棉布上,用一種小鉤子似的東西,開始一粒粒數起來。
他數的是綠豆,也就是嚴訥的……一、二、三、四、五……十五、十六!
然后便再也找不到一粒綠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