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驛館內,幾位錦袍玉帶的中年男子,圍坐在桌前,心不在焉的打著馬吊。
坐在上首的,是福建巡撫王詢,坐他右手邊的是浙江布政使蔣誼、左邊的是福建總兵官李錫,還有一個是浙江副總兵郭成……他替下了急忙忙出去的盧鏜,邊上還有幾位觀戰的,不是副總兵,就是布政使、按察使……這些東南地面上的頭頭腦腦,都是被胡宗憲召集而來,接連開了一個月的會,還沒放他們回去。
為什么拖了這么久,這些人心里也有數,雖然大帥沒有公開的講,但私下里找過不少人談話,大家也相互試探過口風,只是都諱莫如深,誰也不肯露底罷了。
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分明有一種令人不安、甚至是恐懼的氣息,在杭州城上空蔓延,快把人給逼瘋了。
哪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們心驚肉跳,方才盧鏜急忙忙出去,更是把眾人的心思勾走,換句話說,哥們兒打得不是馬吊,是心悸。
“聽說大帥?”王詢試探著問蔣誼道:“昨個早晨出城去了?”
“沒有吧……”蔣誼也不知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道:“一點信兒都沒有。”
“這都什么時候了,還不跟咱們說實話?”李錫不悅的皺眉道:“咱們弟兄跟大帥出生入死,可不是把命都賣給了……就算賣了,也得讓我們知道是怎么死的吧?”
他這話說得露骨,讓屋里的氣氛一下子凝滯,王詢低喝道:“休得胡言!”訓斥屬下一句后,他卻轉向了蔣誼道:“老蔣,云鶴就是這樣,你不必在意。不過你也不能把我們當傻子吧?真以為我們被困在杭州城,就又瞎又聾,什么也不知道了?”說著哼一聲道:“我還想問問老郭,怎么可以任意調動我的部下,而且一下子把幾支大軍的將領都換了,這是要干什么?”
郭成憨厚的笑笑道:“這種軍機要務,可輪不著我參與。”
但他想含混過關是不可能了,屋里的眾文武,本就一肚子火氣,現在胡宗憲又不在城里,登時沒了壓著的,哪還控制得住。
屋里便像炸了鍋似的,紛紛質問起來,蔣誼和郭成招架不住,只是一個勁兒的推說不知,一切等大帥回來再說。
就在這時門開了,只見一名小校氣喘吁吁的沖進來,連禮都顧不得行,便大聲嚷嚷道:“諸位大人,請去巡撫衙門集合!”
屋里一下子鴉雀無聲,眾人定定望著那小校,心說你算哪路神仙?
那小校也覺出自己的冒失,趕緊補充道:“是劉總戎和唐中丞下得命令。”怕他們沒聽明白,又道:“江北總兵劉大人和蘇松巡撫唐大人。”
“嗨……”幾個武夫松一口氣,嚷嚷道:“何必如此倉皇?還是讓他們來驛館相見吧。”
王詢卻有不祥的預感,問那小校道:“你們盧總戎呢?”
“已經跟著去巡撫衙門了……”小校道:“臨去前吩咐小得來傳話。”
“看來這事兒蹊蹺啊……”蔣誼低聲道:“怎會去了撫衙呢?”
“唔……”王詢點頭道:“去看看吧。”說著便高聲吩咐:“取我的官服來!”其余文武也各自回去換上官服,又叫上在后花園打拳的俞大猷,騎馬坐轎,往巡撫衙門去了。
崇明島上,戒備森嚴,姚萇子把眾將約束在中軍堂中,焦急的等待著山上會談的結果。
大堂里靜極了,只能聽到十幾個大老爺們的喘息聲,桌上擺著酒肉,已經涼透了,也沒人有心思動一筷子,雖然從沒宣布過,但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會有天大的事情發生。
就在此時,堂外卻傳來一陣喧嘩聲,姚萇子皺眉問道:“什么事?”
還沒等有人回答,一老一少兩名戎裝的將軍,便在護衛的簇擁下,出現在門口。
眾將看清來人,趕緊起身相迎,因為這兩人的身份可了不得。前者是蘇松副總兵,老將軍王崇古……東南原先有一文一武兩個王崇古,那個老西兒已經去北方當總督了,這位老將軍還在給俞大猷當副手。他資歷比俞大猷還深,在座的許多將領,都是他手把手帶出來的,所以德高望重,說出話來無人敢違背。
另一個唇紅齒白、年輕氣盛的少將軍,卻是俞大猷的獨子俞咨皋!這兩人被俞大猷派去江南船廠督造新式戰艦,按說此時不該回來的。
但他們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了,顯然不只是回家看看。
姚萇子尷尬的起身讓開,老將軍當仁不讓的坐在正位上,俞咨皋還輕蔑的瞥了他一眼。
長子暗嘆一下,恭聲道:“大人回來也沒提前打聲招呼,末將也好去接接。”
“不敢勞動大駕。”王崇古皮笑肉不笑道:“你不是把海面都封鎖了嗎?老夫要不是熟門熟路,還休想回得來呢。”
“您老誤會了……”長子已經鎮定下來,知道此時不能退縮,便不卑不亢道:“是因為大帥和欽差在島上會晤,所以島上才戒嚴的。”
“哼……”王崇古一時也無法指責他了,但俞咨皋卻一臉鄙夷道:“你這個吃里爬外的東西,大帥和我爹對你幾多提拔,你卻忍心加害大帥,陷我爹于不義?”
“少將軍。”長子一皺眉,道:“我不知你在說什么。”
“我在說什么,你心里最清楚。”俞咨皋人不大,眼睛瞪得不小道:“話擱在這兒,誰要敢加害大帥,先從我身上踏過!”
大堂中的氣氛緊張極了。
沈默已經恢復了平靜,待胡宗憲笑完之后,他低聲問道:“既然知道我會這樣做,為何又要來呢?”
“我不來,”胡宗憲的目光仍然在青黃色的海面上,仿佛嘲笑沈默,又仿佛自嘲道:“這出戲怎么收場?”
沈默知道他的意思,低聲道:“老哥,這件事是我對不住你,可我太清楚你了,不這樣的話,說不定你又翻出什么花樣來,到時候不可收拾,大家就都麻煩了。”
“難道你也認為,”胡宗憲轉過頭來,一臉嘲諷的笑道:“衢州礦工鬧事和贛粵三巢叛亂,都是我一手艸作的嗎?”
“我不知道,也愿意相信不是。”沈默神色一黯,低聲道:“但到了你我這位置上,還能憑感情用事?”
胡宗憲盯著沈默看了許久,終于搖搖頭道:“你變了,再也不是那個為我燒賬本的傻小子了。”
“那還是嘉靖三十四年的事情,”沈默也陷入萬般感慨之中,道:“說話間,已經過去快十年了。”
“是啊,十年。”胡宗憲有些低沉道:“為什么當年你明知我處處算計你,你卻愿意為我豁出命去;可這些年來,我自問對你如親兄弟一般,你卻能狠下心來算計我呢?”
“你、我已經不是十年前的你、我。”沈默搖搖頭,正視著胡宗憲道:“這個世界也不是十年前的世界,我當時可以輕易的豁出去,來個死中求活,現在卻沒這個魄力了……”說著自嘲的笑笑道:“也許這就是老了吧。”
“你這個回答我很滿意。”胡宗憲也笑了,道:“至少比再拿花言巧語敷衍我強得多。”
“我答應你的,會盡力去做到的。”沈默道。
“呵呵……”胡宗憲挪揄道:“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你都勸我心死了的,難道死灰還會復燃嗎?”
“老哥始終這么犀利。”沈默笑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會這么去做的。”
“哈哈哈……”胡宗憲只是笑,那笑聲時高時低,時急時緩,讓人聽了十分的難受。
落轎下馬,一眾文武高官到了巡撫衙門前,便看到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森嚴戒備,比平時多了好幾倍的守衛。不過這并不能嚇到一干久經沙場的將領,俞大猷和王詢率領一眾文武,昂首闊步,從正門魚貫而入。
但當到了儀門時,諸位大人的心,咯噔一聲提了起來。因為他們看到了四個大帽鸞帶、披著黑色罩衣的白靴校尉,這是錦衣衛出公差時的裝束。
有錦衣衛摻和的事情,決計是通了天的。
那些錦衣衛二話沒說,讓開了去路。
強壓住心頭的慌亂,一眾文武穿過儀門,來到了大堂前。
堂前已經擺好了香案,劉顯、唐汝輯、王本固和盧鏜,在臺階下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見眾人進來,劉顯便團團抱拳道:“這么急找諸位來,實在是過意不去,不過有圣旨和欽差大人口信帶到,還請諸位見諒。”
“好說好說……”眾人除了原諒他,還能說些什么。便按照文左武右,上下尊卑,在堂前分兩列站好。
“先傳欽差大人口信。”劉顯清清嗓子道:“默林公與東南諸位大人鈞鑒:在下于海上身患惡疾,至崇明時已是臥床不起,乃至無力提筆,故而遲遲未抵杭州。然默身負圣命,不能貽誤正事,只得委托蘇松巡撫唐汝輯代為宣旨。諸多不便,請默林公與諸公諒解。”
眾人聽了之后,只好轉向唐汝輯,唐汝輯還沒開口,王詢卻先出聲道:“難道不用等到大帥回來嗎?”眾人也紛紛點頭,顯然也作此想,不論事情對錯,釜底抽薪太不厚道了。
“那倒不必……”唐汝輯早有準備,對眾人道:“大帥單獨有旨,諸位先接著自個的吧。”
眾人這下沒話說了,再蘑菇就有抗旨的嫌疑了。
于是王詢、俞大猷、盧鏜等人便依次北向而跪,其余在場官員役也各就各位,在適當的位置跪下,齊齊的高呼萬歲,齊聽唐汝輯開讀詔書。
唐汝輯便在金盆中凈了手,然后朝南站在香案后面,開拆黃封,大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殺敵衛國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顧茲東南文武,金戈鐵馬、十年御辱,披肝瀝膽、終至成功,不可吝褒揚乎。’
清清嗓子,唐汝輯先看王詢道:“爾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福建巡撫王詢,自受任以來盡心所能,征兵糧、召勇士,親冒矢石、忠肝義膽,實乃閩地平定首功之臣、天下督撫之楷模,匪嘉渥典,曷勸將來?’
‘現進爾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暫領福建事,待廷推后再做任用。領賞金百兩、銀千兩,蔭兩子為文林郎,錫之敕命何求?爾惟有恪盡職守。忠君報國。方不負君父天恩。可為汝氏增光永世。欽此。大明嘉靖四十三年元月。”
王詢趕緊叩首謝恩,官升兩級,蔭兩子為七品,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封賞了。
接下來是其余文官,按照貢獻大小,官升一兩級,蔭子一兩人;然后是俞大猷等武將,也盡皆加官進爵,世襲官職提升,所蔭人數也增加,真是皆大歡喜。
傳旨也是個力氣活,絮絮叨叨這么長時間,把唐汝輯累得口干舌燥,還等強撐著道:“欽差大人讓我轉告諸位,未來新設的總督、總兵官,一定會優先從咱們中間選擇。”
一直以來的眾說紛紜,終于得到了官方證實,眾人忍不住心頭一熱。本有些志得意滿的臉上,立刻轉化為掩不住的渴望,心思馬上變成,如何積極爭取了……圣旨中封賞眾文武,只是提高了品級,但實權并沒有變。不過大家也不怪朝廷,因為一個蘿卜一個坑,他們的官位想往上挪挪,實在是難上加難。但現在增設了若干總督、以及相配的總兵官,就給了他們官職對應品級的機會——再進一步,可就是出將入相了,大家怎能不怦然心動?
但就在這種熱烈而甜蜜的氣氛中,一個不和諧的聲音發出了:“有了這些總督,將大帥置于何地?”
馬上一片鴉雀無聲,劉顯和唐汝輯略帶惱火的望去,卻見說話不是盧鏜、不是蔣誼、也不是郭成,而是曾經被胡宗憲陷害入獄,應該和他們一伙的俞大猷。
“不過話說回來。”胡宗憲止住笑,想去拿他的酒壇,卻發現已經摔碎在地上。
沈默將自己的遞上,胡宗憲看看他,還是接了過來,晃一晃道:“見你喝了半天,卻還幾乎是滿的。”
沈默有些尷尬道:“這不心里有事,不想多喝嗎?”
“我也心里有事兒,怎么就想多喝呢?”胡宗憲仰面痛飲一氣,酒液灌進脖領、濺濕了衣襟才擱下壇子,用袖子胡亂抹抹嘴巴道:“你不想知道,我為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沒有三兩三,哪敢上梁山?”沈默輕聲道。
“說得好,說得好。”胡宗憲笑道:“你信不信我能夠全身而退。”
“我信。”沈默點點頭道。
“為什么?”這下輪到胡宗憲發愣了。
“因為你是他們的大帥。”沈默淡淡道:“東南的將士無人敢對你動武。”
“嘿嘿,大帥,哈哈,好威風的胡大帥……”胡宗憲又神經質的笑起來,然后斂住笑容道:“這是個原因,但我還有張底牌你想不想知道。”
“大帥。”沈默重重一嘆道:“事已至此,何必要魚死網破呢?就算不替自己想想,也該為那些忠心耿耿追隨您的將士考慮一下吧……”
胡宗憲一下子愣住了,定定看了沈默良久,漸漸泄了氣道:“原來最了解自己的人,永遠不是自己。”說著便換了個人似的,坐回座位前道:“光喝酒沒有菜怎么行?”
沈默暗暗松了口氣,這才發覺背上已經被汗水濕透了,忙笑道:“是啊是啊,上菜上菜。”
外面劍拔弩張的兩人護衛也終于放下了武器,三尺高聲道:“趕緊上菜!”早就準備好的珍饈佳肴,流水般傳上來;消息傳到軍營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氣,俞咨皋尤不相信,飛奔上山來,見胡宗憲已經和沈默喝得面紅耳赤,登時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剛要說話,卻被胡宗憲一把攥住手,拉到座位上,呵呵笑道:“來來來,小魚兒,陪叔叔們喝酒。”
最后黃昏時,喝得爛醉如泥的胡宗憲,唱著歌被仍然一頭霧水的俞咨皋扶著,歪歪扭扭的下了山,所有人都聽到,胡宗憲唱得是: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誰伴我,醉中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