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大地震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但這座受災最重的縣城,仍然完全保留著大地翻騰后的慘狀,城墻已經徹底坍塌,到處是殘垣斷壁,根本看不到一座完好的房子。
人們住在用木板搭建的窩棚里,或坐或躺,漠然的望著這隊風塵仆仆的闖入者,有些好奇他們要來干什么。
沈默也很奇怪,現在已經是春分時節了,按說正是農忙的時候,怎么沒人下地干活呢?
但還是正事要緊,他讓身邊一個叫常三尺的伶俐護衛去打聽李時珍的下落。
常三尺用一小袋子炒面,便完成了任務,回來稟報道:“大人,李大夫去鄰縣了。”
“走。”沈默又將消息核實一遍,就向鄰縣進發,這次李時珍沒有再走,據說正在教場里給眾人瞧病呢。
沈默松口氣,便在護衛的簇擁下,往縣里的教場去了。到了地頭,卻看到令他觸目驚心的一幕,只見偌大的校場上,密密麻麻的或躺或坐著至少上千傷患,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抱著傷口哀嚎的,這讓他十分的想不通。有道是傷筋動骨一百天,怎么這么長時間過去了,還有這么多新骨折的呢?
但見這些傷號躺的頗有秩序,每行之間都留足了往來的通道,中間每隔十丈左右,便有一口偌大的鐵鍋,里面滾滾煮的不是草藥,而是一些柳枝樹皮之類,也十分的奇怪。
沈默幾個走了一圈,也沒找到傳說中的李神醫,只好找個人問問,那人指指不遠處道:“他老人家在那,正在給人接骨呢。”
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沈默便見一個身著粗布衣服,背對自己的男子,正蹲在那里,處理一個病人的傷腿……他是那樣的不顯眼,以至于沈默方才走過他身邊時,只以為是個赤腳大夫,在給病人看病呢。
這也不怨沈默,從紹興到燕京,他見過的大夫怎么也有上百了,哪個不是道貌岸然,架勢十足,卻從想到大名鼎鼎的醫圣李時珍,竟然這樣的……普通。
輕手輕腳走過去,阻止了手下出聲,沈默便立在李時珍的背后,目睹了一場絕對震撼的手術……待檢查完了那人因為沒有得到治療,而畸形愈合了的骨傷后,李時珍吩咐幾條漢子將其牢牢按住,再將其嘴里塞上木棒,用布條綁住,便用鋒利的小刀,順著肌肉的紋理,將那人白森森的骨傷處露了出來。沒看清楚他怎么做的,便將那段長歪了的骨頭截下來。
李時珍又比量著取下來的部分,把剝去了皮的柳枝整成骨形,柳枝中間打通成骨腔狀,然后放在病患兩段碎骨頭的切面中間,比量一下發現嚴絲合縫,便將柳枝的兩端和骨頭的兩個切面上,涂上了熱的生雞血。然后趁熱接在一起,再把一種能生長肌肉的‘石青散’撒在肌肉上,用腸線把肌肉縫好,在接合部位敷上接血膏,夾上木板以固定骨位,便大功告成了……他的動作極快,前后不到兩刻鐘。
看到這神乎其技的一幕,沈默不由出聲道:“柳枝也可以用來當骨頭使嗎?”
那蹲在地上的李時珍沒有答話。邊上一個學徒模樣的端來一盆熱水,讓師傅在銅盆中洗去手上的血污,自己則按耐不住顯擺道:“外行了吧?這可是老天爺賞賜的好東西,新鮮的楊柳枝在植入后,會變成骨骼,恢復原先的功能;且在植骨中不會壞死不會腐爛,可以避免截肢。更可貴的是取之不竭,用之不盡……師傅我說的對吧?”
那大夫點點頭道:“下一個。”便扶著雙腿站起來,弓著腰往邊上一個病患那里去了……好在不是每個都需要接骨再造,大部分手術還是比較簡單,也沒有耗費那么多時間。
沈默跟在后面,幾次想張嘴,卻始終說不出口,只好先站在一邊,等待李時珍忙完了再說。
但不是誰都像他這么有耐姓,大概過了一個時辰,有幾個家丁模樣的男子匆匆過來,找到李時珍后,躬身道:“李神醫,我家老夫人再次有請,您這次無論如何也得跟我們走一趟。”
李時珍手也不聽,頭也不回,沙啞著喉嚨道:“我沒那么多閑工夫出診,有病來這里排隊,輪到你家那位少爺了,我自然會給他看病。”
“您這不是強人所難嗎?”一個管家模樣的難以接受道:“我家老爺可是布政使,一省大員,我家少爺怎么可能來這種地方呢?”
“你家少爺是人么?”李時珍淡淡問道,手上的動作仍然精確而迅速,看來已經不知重復過千百遍了。
“這是什么話?當然是了人。”管家悶聲道。
“這里躺的都是人,”李時珍一邊包扎傷口一邊道:“別人來得,他也來得。”
“李神醫,您別逼我們動粗……”后面一個壯漢平時囂張慣了,口不擇言道。
一聽他說這話,沈默立刻不忍心的閉上眼睛……敢威脅被病患及家屬頂禮膜拜的李神醫,后果可想而知。
果然,那人話音一落,便被數不清的土坷垃,爛鞋底雨點般的砸在身上,幾人只好抱頭鼠竄……這也正是沈默遲遲未開口的原因。
沈默又等了兩個時辰,一直等到天黑看不清東西。這短時間里,又有三五撥過來請他去瞧病的,威逼的說要讓他走不出縣城,自然被憤怒的群眾趕走;利誘診金甚至出到了五百兩銀子,但李時珍只是報以一聲哂笑,便繼續忙他的去了。
等到了晚上,沈默尋思著他總可以休息了吧,誰知李時珍讓徒弟點起松明,便繼續忙碌起來。這時那早些時候被打跑的一伙人又回來,還鬼鬼祟祟抬了頂轎子過來,仿佛生怕別人看到一般。
那管家又軟語相求,李時珍活動下酸麻的頸背道:“好的,排隊去吧。”
“還有多長時間?”管家小心翼翼的問道,唯恐惹惱了這位架子比巡撫還大的祖宗。
“兩三百人吧。”李時珍的徒弟答道。
管家回頭望望轎子里呻吟出聲的少爺,只好咬牙道:“如果神醫先給我家少爺看,寒家愿意捐出五百副祛疫藥……”這是他家老夫人教的。
李時珍的身子頓了頓,沉聲道:“一千副。”
“好吧。”這也正是他家老夫人開的價錢。
在處理完那個傷患之后,李時珍終于緩緩站起身子,揉著酸麻不堪的腰道:“帶我去看病人吧。”
借著火光,沈默這才看清,李時珍個子不高,又黑又瘦,滿臉疲敝之色,甚至要扶著徒弟的肩膀才能直起腰來……李時珍的醫術果然是神乎其技,也就是一刻鐘左右,便從轎子里出來,寫一個處方對那管家道:“回去,照著方子抓藥,七天就好了。”
管家感謝不迭,要去接那方子,李時珍卻一收手,不讓他拿去。
管家恍然,連忙命人抬了四大擔藥包過來,李時珍驗過之后,才將方子給了他。
待那伙人抬著轎子走了,已經是四更天了,李時珍伸伸腰,終于把目光投向沈默道:“貴駕有何指教?”
沈默一躬到底道:“雖然這樣說很自私,但我還是不得不說,學生家中有個病人,只有您能救了。”
李時珍將挽起來的袖子放下道:“你也看到了,我沒工夫出診。”看看天上的星星道:“如果尊駕沒別的事,就請回吧,我睡兩個時辰還要再起來忙呢。”
沈默再施一禮道:“我知道我妻子命并不比任何人金貴,如果這時候鄉親們也都是命懸一線,急需救治,我肯定掉頭就走。但這半天來我看了也聽了,知道鄉親們都是骨頭愈合畸形,這個病不治不行,但也不是像我妻子那樣危在旦夕,稍微晚幾曰也不會……”
李時珍一抬手嗎,打斷他的話道:“出去!”
沈默卻不為所動,繼續道:“我還聽您的徒弟說,眼看天氣轉暖,震區肯定是要發生疫情的,到時候死的人要比之前多十倍,我愿意捐出十萬兩銀子來,讓先生購買藥材,以祛除疫情,也算是幫我妻子積陰德了。”
李時珍的手指終于頹然放下,無限蒼涼的嘆一口氣道:“十五萬兩,全部買成祛瘟藥……”
“可以。”沈默躬身道:“在下這就給您立字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