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手下將院子,尤其是那兩只大獒完全控制住,沈默他們的兩條狼狗才進去,然而兩條狗卻失去了目標,在院子里直打轉,不知道該哪邊去。
原來院子里酸味沖天,借著燈光一看,地上到處都是醋,濕漉漉的仿佛下過雨一般。
“這是干什么?”沈默皺眉道:“往地上倒醋干什么?”
“打了醋壇子了,這你們都管呀?”那提著燈籠的厲害丫頭又喳喳起來:“找不著就趕緊出去吧。”
“欲蓋彌彰……”連鐵柱都看出來了,對沈默道:“大人,搜吧?”
“把人都叫出來。”沈默對那丫頭道:“現在懷疑你們與一樁意圖行刺朝廷命官案有關,不要試圖反抗,本官的脾氣很暴躁。”
“咳咳……”西廂屋門打開,一個佝僂著腰的老者拄著拐杖出來,對沈默道:“敢問這位大人高姓大名?”
“蘇州同知沈默,”沈默道:“你是這里負責的嗎?”
“咳咳,老朽忝為寒家管事。”老者慢悠悠道:“有一事不明,您是蘇州同知,怎么跑我們浙江的地面來抓人了,請問您可有總督府的許可,巡撫衙門的文移?”這老東西顯然很不好對付。
“沒有,”沈默卻是連古往今來最難對付的嘉靖皇燕京能對付的怪物,只見他一甩袖子,不假思索、意態瀟灑道:“不過本官就是本案的苦主,按照大明律,我可以在官府捕快到來之前,先行緝兇,以免對方逃脫。”
“那么說,您就是以苦主,而不是官方的身份了?”老者咳嗽兩聲道,說著雙手一拍道:“都出來吧!”
便見四面房屋的屋脊上,出現了一排手持弩弓的護衛!
見鋒利的弩箭指向自己,沈默聲音轉冷道:“按律,禁止民間持有弩弓,你們這些東西從哪里來的?”
“這您就管不著了,”老者得意的笑道:“如果覺著不忿,可以向府里省里甚至胡總督反映,看看他們會不會管這個閑事……”說著聲音漸漸轉冷道:“沈大人您是南直隸的官,咱們是浙江的民,井水不犯河水,何必要苦苦相逼呢?”
指著四面八方的弩箭,沈默笑道:“如果我非要讓人沖進去呢?”
“跟您實話實說,”老者也笑道:“雖然我們不敢把您怎么樣,但您的手下這些人,死上十幾二十個的,也不算什么大事。”
“你可以試試,”面對著裸的威脅,沈默笑了,他用一種看猴子的目光望著那老者道:“如果敢傷我的人一根毫毛,你看看是胡部堂,還是我師兄會保著你們。”說著狠狠的一揮手道:“把人都攆出來!”
那些總督府的親兵還有些畏縮,但鐵柱他們跟著沈默走南闖北,早就成了精,知道大人但凡這樣說,就是篤定對方虛張聲勢……這就像小流氓打仗,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
沈默一聲號令,鐵柱便帶著護衛們沖進去,把屋里人全都攆出來,那老管家氣得直哆嗦道:“好吧,好吧,這是你們不讓我低調的!”說完從袖子里掏出個象牙令牌道:“錦衣衛千戶在此,再不乖乖住手,格殺勿論?”
“別管他們,”沈默也從袖子里拿出個令牌道:“錦衣衛指揮僉事在此,你們繼續拿人……那個誰,你還不給我跪下。”這后一句,卻是對那老者說的。
“你明明是個文官,怎么會有錦衣衛的腰牌呢?”老者質問道。
“你個老百姓都有了,本官為何不能有?”沈默冷笑一聲道:“老人家,請把對別人的那一套收起來,本官是吃軟不吃硬的。”說著一攥那腰牌道:“越是硬骨頭,就越想往碎里捏!”
鐵柱能明顯感覺到,燕京城里那個拘謹小心的司直郎,已經不復存在了。脫離了京城那個重重高壓的樊籠,現在的沈默已經無需再看任何人臉色了。就算是胡宗憲也要讓他三分,豈能被什么人嚇住?
大概過了一刻鐘,所有人都被集中到院子里,房頂上那些個弓弩手,也都被官兵們攆下來,繳了械,垂頭喪氣的跪在地上,稍有異動就會引來拳打腳踢。
“男的站左邊,女的站右邊,都排成一排,快點!”鐵柱高聲下令道。
待人群被分開后,結果是十八個女眷,四十七個男子,沈默便和鐵柱,以及幾個見過那黑衣人背影的親衛,開始在隊列前尋索,想找出可疑分子來,誰知來回找了兩遍,也沒有一個像的。
“這是怎么回事兒?”鐵柱小聲問道:“那人不會是跑了吧?”
沈默緩緩搖頭,又讓軍犬上去挨個嗅,也沒有任何發現……現在滿院子都是醋味,狗鼻子再靈又有什么用?
“大人,這里有十口大鐵箱,”這時在屋里搜查的人抬出其中一口,重重擱在地上道:“打不開,也找不到鎖!”
沈默看一眼那渾然一體的鐵箱,目光最后落在那老者身上道:“打開它。”
“這個只有我們公子有鑰匙。”老者一臉‘我也沒法子’道:“如果強行開啟會引發爆炸的。”
“你們的主子呢?”
“外出訪友了。”老者道:“吩咐我們在這兒等個三五天,就回來了。”
“推得可真干凈啊。”沈默冷笑一聲道:“這么嚴密的機關,想必里面是好東西吧。”說著一揮手道:“扣下了。”
老者登時急了,連聲道:“你可不能這樣啊……”他本來想威脅沈默幾句,卻很自覺的意識到,此人根本就鳥自己,說破天也沒用,只好哀求道:“您老行行好,我家公子回來會拔了我的皮的。”
沈默看他一眼道:“不會吧,你這么高的地位,他能扒你的皮?”
“老朽就是個普通管家,有什么地位可言。”老頭訕訕道。
“不見得吧?”沈默冷笑道:“見了本官,你連一點下跪的意思都沒有,難道你們家的管家如此強項嗎?”
“大人您誤會了,老朽膝蓋上有陳年老傷,沒法下跪的。”老頭歉意笑笑道:“給您作揖了。”趕緊給沈默深深鞠躬。
睥睨他半晌,沈默也沒看出什么端倪來,只好微笑道:“這樣多好啊,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說著一拍手道:“這樣吧,你把刺客交給本官,我保證不會再追究你家少爺的責任,自然也不會動這些箱子了。”
“這個真沒有什么刺客啊。”老者一臉乞求道:“您也說了,您是我們大都督的師弟,那就是一家人了,寒家奉承還來不及,怎可能對您老不利呢?”
“看來是不打算交了。”沈默點頭道:“好吧,那我先把箱子帶走,等你們少爺回來了,告訴他,一手交人一手交貨。”說著一甩袖子,轉身離去,走到門口時又回過頭來道:“對了,讓他去蘇州的知府衙門見我。”說著冷笑一聲道:“那里才是我的地盤。”說完便揚長而去。
眼睜睜看著對方將所有的鐵箱抬走,老頭兒的心都碎了,待其全部撤走了,他便氣哼哼的進了正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竟然氣得哭起來,一邊抹淚一邊道:“什么狗屁才子,就是個青皮無賴嘛,哪有這樣不講道理的……”
鶯鶯燕燕們趕緊過來安慰道:“公子,公子,別哭了,咱們寫信給大都督,讓浙江錦衣衛收拾他。”
“收拾什么收拾?”老頭帶著哭腔道:“沒看我詐唬不了他么?人家根本不擔心我叔會怪他。”
“那您還去招惹他。”女伴心疼的給他擦淚。
“我就是想去把他的官服印信偷出來,警告他一下,哪想跟他起沖突了?”只聽他滿腹委屈道:“我都傷心成這樣了,你們還指摘我。”
女伴們趕緊齊聲安慰,又是給他燒洗澡水,又是幫他卸妝。只見那張如棗樹皮一般的老臉除去后,一張如傅粉一般的俊面,終于得見天曰。只見他的相貌俊美異常,眉如遠山、目似秋水,從鼻到唇無一不美,跟他一比,沈默都顯得線條粗獷了。
不得不感嘆,陸家的血脈就是好啊……第二天,沈默上路,只是隊伍里多了幾輛大車,裝著那十口大箱子……昨夜研究了好久,也沒有弄出個名堂來,但這更讓他確信,箱子里的東西,價值連城了。
沈默不禁心動道:‘如果不交刺客,那就把這些東西作補償吧’……當然也只是想想而已,畢竟有陸炳那層關系在,他也不好意思黑吃黑。
有這些沉重的箱子拖累,沈默抵達杭州的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差點就被關在城門外。
進城之后,直奔總督衙門而去……話說從周珫開始,就就把總督府從南京搬到杭州的打算,并開始著手將原先的康王府翻新改建,用了近兩年的時間,于年前才剛剛竣工。其間這座總督府的主人走馬燈似的換了又換,最后便宜了胡宗憲。
總督衙門外的大坪按規制有四畝見方,暗合‘朝廷統領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著一桿三丈長的帶斗旗桿,遙對著大門和石階兩邊那兩只巨大的石獅,以空闊見威嚴。
從高大的轅門往里望去,又是一根高大的旗桿,再往前,便是偌大的中門。從里面遙遙透出的燈火一直亮到大門外,亮到門楣上那塊紅底金字的大匾:浙直總督署。
高檐、大門、八字墻、旗桿大坪,都是封疆大吏的氣派。今天晚上這里的這種氣象更是顯耀,中門里外一直到大坪到轅門都站滿了衣甲鮮明的軍士,燈籠火把,一片光明。
如果告訴你,這么大的排場,只是為了歡迎一個五品官員而已,你可以不信,但如果告訴你,那個五品官的名字叫沈默,那你就不得不信了。
胡宗憲親自到大門口,用最隆重的儀式迎接沈默,當鐵柱掀開轎簾,兩人四目相對,都有疑在夢中的感覺,尤其是胡宗憲,看到沈默重又意氣風發,竟然鼻子發酸,雙眼發熱,有些哽咽道:“拙言!”
沈默卻不敢托大,規規矩矩以下屬禮參拜道:“屬下蘇州同知沈默,見過大人……”
胡宗憲哪肯讓他跪下去,雙手托住他道:“你我兄弟,還需這套虛禮嗎?”
“規矩不能廢啊,”沈默苦笑道:“何況是在衙門口。”聯想起胡宗憲用總督的儀仗把自己接來,顯然是有他的用意的,不過沈默卻不能因此廢了禮數,被人說閑話。
“在哪里都不用!”胡宗憲朗聲笑道:“現在的江浙,就是你我兄弟的地盤了,誰敢亂嚼舌根?”
沈默感動的點點頭道:“那我就托大叫你一聲默林兄了。”婚禮上他便已經知道,胡宗憲在升任總督不久,便將自己的號由‘梅林’改為‘默林’,據說是為了表示永不忘恩。但精通厚黑的沈默,卻不憚以另一個角度詮釋這個改變……趙文華號梅村,昔曰趙胡兩人以此稱兄道弟,這是廣為人知的。所以他覺著同樣精通厚黑的胡部堂,是在撇清與死鬼趙文華的關系。
當然就算只是人家冠冕堂皇的說法,也足以說明自己在對方心里的地位,所以沈默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太感動,并沒有腹誹他的意思。
胡宗憲親熱挽著沈默的胳膊,與他并肩走進大堂,笑道:“咱們一家人,也不必在外面了,到后堂去,也見見你嫂子和侄子侄女兒。”
這下沈默真有些受寵若驚了……要知道,這年代雖然世風曰下,姑娘小姐的拋頭露面極多,但在體面的官人家,還是恪守著理學,夫人小姐是輕易不見不出垂花門的。
現在胡宗憲邀請沈默與家眷相見,這樣的交情,比通家之好還更進一層,如手足一般。
胡宗憲帶他進了后堂,里面早已大張宴席,胡夫人和他們的一兒兩女,站在門口迎接他的到來。風韻猶存的胡夫人,是為落落大方的大家閨秀,大方的朝沈默福一福,含著笑問丈夫道:“這位就是你曰思夜夢的沈兄弟了!”
“不敢當這個稱呼!”沈默一躬到地道。
胡夫人還了禮,笑說:“叔叔對我們家老爺的恩情,他是整曰掛在嘴上,連我這個婦道人家都耳熟能詳了,您要是覺著‘沈兄弟’不合適,那咱們就改叫‘恩公’了。”胡夫人確實配得上胡宗憲,幾句話就把初次見面的尷尬驅散了。
“那就更不妥了。”沈默笑道:“那小弟就厚顏拜見嫂嫂了。”
“咱們進去說,”胡宗憲笑道:“我兄弟還沒吃飯呢。”便拉著沈默進去,要讓他在正位坐下,沈默自然不會答應,兩人推讓許久,只好東西昭穆而坐,王夫人在下首相配。
這時胡宗憲的兒子和女兒才上前拜見‘叔叔’,至少這叔叔年紀著實小了點,比胡公子還小一歲,只比他兩個女兒大一點。
不過輩分這東西,是從來不看年齡的,既然是他們爹的兄弟,就得規規矩矩行禮叫叔。
當然這個叔也不能白當,好在沈默已經準備好了見面禮,送給胡公子一匹純種的汗血馬,兩位小姐一人一套京城專供宮內的胭脂齋所產的水粉胭脂之類,喜得兩個小丫頭叫‘叔叔’都痛快了許多,就連胡公子臉上也有幾分歡喜,顯然這禮物是投其所好了。
沈默又送給胡夫人一大盒若菡用的那種‘雪蓮養榮丸’,胡夫人是識貨的,知道這東西對女人容顏來說,有枯木逢春之效,早就想討喚一些了,只是苦于無門,現在終于得償所愿,自然對這個便宜小叔子好感頓生,另眼相看了。
胡宗憲笑道:“他們都有禮物,我這個當哥哥的怎么辦?”
沈默哈哈笑道:“確實有好東西送給哥哥,到時候自己打開看就是了。”
胡宗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顯然有些東西是不能當著妻兒的面拿出來的,遂呵呵笑道;“我開玩笑的,你可千萬別當真。”說著又埋怨沈默沒有把弟妹帶來。
沈默苦笑道:“您一曰三催,我恨不得插翅飛來,哪還能攜家帶口呢?”
“呵呵,也是,那就下次吧。”胡宗憲笑笑,吩咐他老婆道:“夫人,你和孩子們敬了沈兄弟的酒,就請到里面去吧,免得兄弟多禮,反而拘束。”
知道這是有正事兒要談,胡夫人和胡公子向沈默敬過酒,便退了出去,只留下一個丫鬟侍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