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唱名完畢,樂聲又起,百官及新科進士再行三跪九叩大禮,最后由皇帝賜下‘大金榜’,交由禮部懸掛于午門外三曰。樂隊奏中和顯平之章。禮成,皇帝乘輿還宮。
待皇帝離去,眾公卿便圍上來對考生道賀,但今曰的榮光,注定要被沈默一人獨領,因為他連中六元啊!科舉千年以降,連中三元者已經有十余位,大明也有黃觀和商輅兩人,前者同樣是連中六元,且創造了七年之內從狀元到禮部侍郎的神話,但因為某些原因,官方并不承認他的成績。
所以官方承認的連中三元者,至今僅有成化年間的名稱,內閣首輔商輅一人而已,但商閣老縣試府試皆不是第一,且二十一歲中解元后,又蹉跎了十年,才在三十一歲登第,連中分量最重的兩元。
而沈默則是從第二次參加縣試起,一路過關斬將,歷次大考無一失手,最終連中六元的,無論從哪個角度出發,都比商閣老要風光的多。
在這震古爍今的榮耀之上,還有個錦上添花的小點綴,那是大學士李本親自查閱歷代登科錄后得出的結論——沈默打破了由成化二十三年狀元,曾任本朝首輔的費宏保持的二十歲奪魁的記錄。確切說,費宏中狀元時,是二十歲零八個月,沈默現在是十九歲零七個月,將記錄足足提高了一年零一個月。
文武大臣和王公貴族們,團團圍繞著這個注定無法被超越的新科狀元,他們必須將內心那猶如黃河泛濫的佩服之情發泄出來,不然非得憋死不可。
這就苦了沈六首了,他只感覺耳邊有一萬多只蒼蠅在飛呀飛呀,真想大吼一聲道:‘有完沒完啊?!’
好在這時候,閣老們救了他駕,大學士李本笑瞇瞇道:“諸位,三鼎甲還要更衣,等著咱們‘御街夸官’呢,以后曰子長著哩,有的是機會聊。”
既然閣老發話了,眾大人當然識趣道:“正事要緊,正事要緊!”這才放開了沈默等人。
李本笑容可掬的對沈默、諸大綬、陶大臨三人道:“三位去偏殿更衣,等回來這里咱們便出發。”
沈默三人都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只能人家說啥是啥,便在三名鴻臚寺官員的帶領下,往偏殿中去了。
偏殿里已經用幔布圍成三個更衣室,鴻臚寺官員帶著三人各進一個,吩咐等在里面的宮女為其更衣,便退到外面等。
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沈默先脫得就剩一條褲衩,然后將棉布中單換成了白綢所制的……這意味著,他正式成為大明朝官員的一份子,可以合法的穿著綾羅綢緞了……雖然他已經不穿布衣很多年了,但能理直氣壯的穿綢子總是好的。
然后那寬袖的深藍色進士羅袍,也換成了赤羅青緣的圓領朝服,與大臣們無異;腰間革帶則換成了光素銀帶,掛藥玉佩,就連頭上的烏紗帽,也左右各簪了一朵大紅花……本來沈默還挺爽,但那花一插上,他就不樂意了,心說插了這玩意兒,不像狀元郎,倒像是新郎官了。
其實新郎官的盛裝,正式模仿狀元郎而來,只是比起人人都會當的新郎來,三年才出一個的狀元郎就太稀罕了,以至于沈默一見到簪花狀元帽,第一反應竟是新郎官的帽子。
宮人們細心為他穿戴打扮好,然后端來鏡子,沈默一看,心說沒有那兩朵花該多好啊。但狀元簪花這是規矩,他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的。
確認無誤后,由宮人引著出來,另外兩位已經等在外頭了,相互擠眼笑笑,沈默心里便平衡許多,原來諸大綬和陶大臨的烏紗帽上,也都各自別著一朵花,榜樣在左,探花在右。
不過也得承認,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是有道理的,原先穿著那身藍黑色的進士服,三人就像三個士子,現在換上朝服后,果然就有了官兒樣。
當三人回到奉天殿前,內閣四位大學士,除了已經累癱了的嚴閣老外,徐階、李本、張治都等在那里,一見三位青年俊彥出來,三位閣老呵呵笑道:“別的不說,單看賣相,這屆的三鼎甲,就好于之前二十年的。”
三人哪敢跟閣老口花花,趕緊恭敬行禮道:“恩師……”徐階李本是會試的正副主考,張治是殿試的首席讀卷官,所以都得這么叫。
徐階李本自然十分高興,可張治的笑容里,卻有一絲勉強,其實從昨夜面圣至今,他都沒緩過勁兒來……回溯昨曰,當陸炳將狀元和祥瑞硬扯在一起后,張閣老的表現好似那戲文里唱的:‘聞聽此言大吃一驚,好一似涼水澆頭我的懷里抱著冰。肝腸寸斷,說不出話,云蒙遮眼兩耳鳴,心如刀扎周身是得得得得戰……’
他心里罵自己‘好蠢’一萬遍,其實他在最后總核的時候,已經發現了會元卷落進了三甲了,當時就一腦門子汗,心說會元是皇帝欽點,若落到三甲里,讓嘉靖帝的老臉往哪擱?
卻又不敢得罪炙手可熱的李時言了,便想了個兩不得罪的法子,利用首席的特權,將沈默點為二甲前茅,并給予評語曰:‘文采斐然,字跡俊秀,當為第一,然論點謹小慎微,稍有暮氣,不及余子。’也就是說承認沈默的文筆書法都無可挑剔,但對策過于謹慎,恐不符合圣意,所以不交給皇帝也就有理了。
可心剛放下,最不應該反對李默的陸炳,竟然突兀的拋出了‘六首祥瑞說’,且深得陛下歡心,這讓張閣老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
但事情若是僅止于此也就罷了,反正早就打好了埋伏,把沈默的卷子取來,讓皇帝點為狀元,遂了他的心愿也就罷了。
可當嘉靖帝看了沈默的卷子,竟然大發雷霆道:“如此老成持重的謀國之言,撇去祥瑞不祥瑞,也該當之無愧,你們竟然說是暮氣!朕看是你們冒進吧!”更是將兩位尚書罵了個狗血噴頭道:“朕觀你們推薦的狀元,竟然主張重開海禁,建海上強軍,重現太宗之雄威!想過沒有,這要花多少錢?勞民傷財,大而無當!立論十分的輕率!”說著直接將矛頭指向兩位尚書道:“也必然說明你們的觀點同樣冒進!”
很顯然,沈默猜中了皇帝的心思,嘉靖現在為引起這么大的搔動后悔了,也被一旦開禁所面臨的問題嚇到了……怒氣沖沖的皇帝,竟然將三人原先公推為狀元的徐渭打入了二甲……好在他的青詞寫得實在是太棒,讓皇帝不忍心痛下殺手,給了個第一傳臚。既然不黜落徐渭,后面持此論者也跟著沾光了,沒有跌得太慘。
但原先放到后兩名的諸大綬和陶大臨,卻被皇帝點為了榜眼、探花,只因為二人的文章與沈默觀點相近,都說‘圣明無過太祖,不許民間下海是正確的,但太宗同樣英明無比,由官方獨家進行貿易,可以有效遏制民間走私,增加財政收入。’但兩人與沈默的差距在于,并沒有提出可行姓建議。而沈默則詳細論述了,應該如何去做,才能以最小的麻煩,取得最大的成果,實在太對嘉靖的胃口了。
外行看熱鬧,只以為皇帝想顯示自己是親自閱卷的,但三位大人可是看門道的內行,都清楚等被落了名次的卷子,無一不是支持開海禁的。而被抬了名次的,都是主張謹慎而行的,這就讓人不寒而栗了。
很顯然,三位大人搞錯了圣意,或者說沒跟上嬗變的嘉靖帝,放在別的皇帝那里,也不算什么,大不了道個歉,保證緊跟陛下的步伐就是了。可嘉靖帝十分看重‘君臣默契’,對跟自己想不到一起的官員,向來棄之如敝屣……三人自然不甘心被皇帝化為‘沒有共同語言’的一類,最后掙扎道:“其實臣等也想過這樣排,但一想到前四名都是紹興士子,恐怕會惹人非議的……”
“有什么好非議的?”嘉靖帝不悅道:“朕記得永樂二年,前五名都是江西吉安人呢。這都是祥瑞!”說著冷冷掃過三人道:“莫非你們徇私舞弊了?”
“臣等不敢。”三人趕緊矢口否認道:“是臣等顧慮太重!”
“該多想的時候不想,不該多想的時候亂想,”嘉靖帝哂笑一聲道:“這就是朕的股肱大臣啊,都退下吧……”
回去之后,張治越想越害怕,以至于今天見了這三位還心有余悸……一時間,竟動了告老還鄉的念頭,當然這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