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中,徐海猛得拔出長劍,用盡全力向下砍去,將面前的大案劈成了兩半。
尖利的木屑四處飛濺,徐海轉過頭來,面色鐵青的一字一句道:“從此以后,我與那廝恩斷義絕!”
見他終于下定決心,徐洪與何心隱都十分興奮,兩人一齊道:“我們這就點齊兵馬,去找那葉麻子算賬!”
“哎……”誰知急驚風遇上了慢郎中,徐海卻嘆口氣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大哥……”“大將軍……”徐洪兩個不樂意道:“您要把我們給急死啊!”
“二位兄弟肯定覺著,我變了,變得軟弱了、猶豫了,不像原先那么干脆利索,對不對?”徐海拉著他倆坐在椅子上道。
“我倆不敢。”兩人來了個更勝肯定的否認。
“愚兄我也是沒辦法啊,有道是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徐海無奈的搖搖頭道:“若是原先,咱們兵馬齊整,老二你的部隊也在的時候,葉麻他要是敢這樣,我早把他給滅了……”說著自嘲的笑笑道:“要是我的實力未損,給他個膽子,也不敢這樣。”
見兩人低下頭,徐海也放緩聲音道:“現在咱們只剩下八千來人,而葉麻子有五千多,還有辛五郎三千多,加起來跟咱們人數差不多,而且他們一直養精蓄銳、以逸待勞,真的打起來,根本不怕咱們。”說著使勁拍拍他倆的肩膀道:“這個時候,只能智取,不能力敵!都回去想想,看看有沒有什么好辦法,咱們三個臭皮匠,湊個諸葛亮出來!”說完把兩人趕出帳去,便急匆匆回到后面,與他的翠翹團聚去了。
夫妻倆小別勝新婚,自然如膠漆似相投,恨不得貼在一起,只是一個多月沒修面洗澡的徐海,總是不得近王翠翹的身,因為他太臭了。
“熏著孩子,快去洗洗去。”王翠翹把他攆到帳后,要給他打水洗澡。徐海哪里舍得用她,把夫人推到前面道:“你只管歇著,我馬上就來。”便三下五除二,扒個光豬,跳到澡盆里,搓了半斤泥下來。
洗刷干凈,他便扯件衣服出來,咧嘴笑道:“你檢查檢查?”
“丑死了!”王翠翹卻皺著眉說,“你看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徐海是穿的一件名為‘油疙瘩’的倭式浴袍,長可及膝,露出一雙毛茸茸的大粗腿,自己都覺著很不雅,撓撓頭笑道:“就是圖個舒服,你不喜歡,我馬上就換。”
不一會兒,從帳后轉出來,已經穿上了整套的衣帽鞋襪,打扮的如富家翁一般,跟妻子相見。
“這才好看嘛。”王翠翹滿意笑道:“好好的大明衣冠不穿,卻要披那些倭寇的破布。”
徐海呲牙一笑,把妻子攬在懷里,一屁股坐下道:“都快當媽的人了,說話還咭咭呱呱,半句不肯饒人。”
“怎么,嫌人家煩了?”王翠翹嬌嗔道:“我原先一天說不上幾句話,你就變著法子逗我開口,現在我說話多了,你卻又嫌煩了。”
徐海頓時叫起撞天屈道:“我哪里敢啊,你說每句話,我聽著都像唱歌一樣哩。”
“諒你也不敢……”王翠翹輕笑一聲道:“我來問你,真的歸順朝廷了?”
“那個呀……”徐海撓撓頭,陪著笑岔開話題道:“你老遠地來,肚子一定餓了,什么話都等吃了飯再說。”
縱使現在條件差點,但廚子費盡心思準備,一桌子菜還是很棒的……至少徐海看來如此,但王翠翹卻一筷子不動,這讓他十分奇怪道:“怎么不可口嗎?”
“不是,還沒告訴你,我已經吃齋了。”王翠翹輕輕搖頭道。
“吃齋?放著好好的肉不吃,吃什么齋啊?”徐海大搖其頭道:“你現在可是兩個人在吃飯,哪能吃齋呢?”
王翠翹只是搖頭不語,徐海郁悶道:“好吧好吧,我叫他們弄素菜給你吃。”
“不用了,”王翠翹打斷他的話說,“我吃白齋。”
‘白齋’就是只吃米飯,徐海一聽就跳起來了,大聲道:“那怎么行?”說著作揖道:“我的姑奶奶,甭管你唱的是哪出,看我和未出世的孩子面上,您老就開了齋吧!”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粗魯蠻橫的徐海,在溫柔而倔強的王翠翹面前,竟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別管我。”王翠翹輕聲道:“我已經立下宏愿,為了洗消你的罪孽,讓我們的孩子能順利降生,我會一直這樣下去的。”
“可你的身體哪能受得了?”徐海幾近哀求道:“孩子整長身體呢,你可不能虧了他。”
“沒事兒,東南老百姓被你禍害的吃糠咽菜,孩子也一樣能生下來。”王翠翹淡淡道:“身子弱了,我可以給他補過來,可要是陰德損了,那是誰也補不回來的。”
徐海拗不過她,只好用一個上等的瓷碗,盛一碗飯,推到了她面前。王翠翹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動,但她打定主意,要讓丈夫回心轉意,是以并未軟化,將飯碗輕輕推了回去,道:“我不能用這個碗。”
徐海簡直要崩潰了,他拿頭磕著桌面道:“我的姑奶奶,這又是什么道理?”
“這個碗我用不得。”王翠翹指著上面的花樣道:“這碗上有青松白鶴、還有南極老壽星,上面還有字,恭賀父母七十雙壽,顯然是人家子女給父母做壽燒的‘壽碗’。”說著深吸一口氣,擱下那碗,幽幽道:“這種東西會落在你手里,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倭刀一揮,讓人家雙雙去見閻王了……”
徐海面上一陣青、一陣紅,胸脯劇烈的起伏,后來實在忍不住,一推飯碗起身怒道:“真掃興!”便氣呼呼的別過頭去,生起了悶氣。
見他真生氣了,王翠翹也不免心中惴惴,可也不會顯出畏懼的樣子,只是將一碗白飯上倒一些菜湯,優雅從容的吃完了。
等她擱下筷子,用手帕輕拭嘴角時,偷眼去瞧徐海,只見他已經恢復了平靜,但臉色蒼白發青,雙眼倦怠無神,眼角的皺紋也無比的深刻,竟是從未有過的軟弱。
見自己男人這樣,王翠翹的心一下子軟下來,她走上前去,去拉徐海的手,卻被他甩開,她又摟住他的頭,徐海剛想掙扎,怕傷到孩子,便不敢動了。
“我不是有意傷害你,若是只有我們倆,”王翠翹輕聲道:“我就是擔驚受怕也認了,若是你哪天死于非命,我大不了一死了之,跟你去黃泉做一對鬼夫妻,倒也比現在快活。”說著幽幽一嘆道:“可這孩子每一次胎動,都會引起我強烈的恐懼,我不知道,他生下來會面臨一個怎樣的命運……明山,為了孩子,金盆洗手吧。”
王翠翹晶瑩的淚珠滴落在徐海的掌心,他緊緊一攥拳,長嘆一聲道:“我知道了,知道了……”
可江湖這條不歸路,走上之后,想要下來,又是談何容易啊……在長吁短嘆中度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頂著一雙通紅眼睛的徐海,出現在眾人面前。
“大哥,那王秀才又來了。”徐洪稟報道。
“哦……”徐海抖擻精神,強笑一聲道:“難不成又有好事兒了?”他還沉浸在沈默厚禮相贈的快感中,心情放松的接待了老朋友王錫爵,以為那位財神爺又要送錢給他了,然而想象是美好的,現實卻是殘酷的。
王錫爵表情嚴肅,疾言厲色的質問徐海,既然答應歸順,為什么遲遲不見下文;既然說要撤軍,為什么還在吳江逗留?
前后態度的巨大差異,讓徐海無比震驚,道:“難道貴方的情況有什么變化?”
“無他!只是我們大人的時間寶貴、耐心有限,不可能跟你一直蘑菇下去。”王錫爵撣撣衣袖道:“現在我數萬大軍已完成集結,消滅爾等只在我家大人一念之間,只是不忍將軍一世豪杰,落得個身敗名裂,我家大人才一直隱忍不發。但現在,我家大人的耐心就要耗光了……”說著拱拱手道:“言盡于此,請將軍好自為之吧!”說完便拂袖出了大帳,徑直離了徐海軍營……他是一刻不敢多留,唯恐徐海情緒失控,把自己咔嚓了。
大帳里鴉雀無聲,只有一群男人粗重的呼吸聲,徐海終于明白,沈默那溫情脈脈的面紗下,一樣有著鋒利的獠牙,同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
如果在從前,他自然不怕,打就打唄!腦袋掉了碗大的疤,何況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可現在,來自各方面的重重打擊,讓他銳氣盡喪——他已經并不是那個叱咤風云的差天平海大將軍,而只是一個實力受損,雄心不在、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普通男人了……思來想去,他終于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泄氣道:“說說吧,你們怎么想的?”
徐洪持一貫論調道:‘咱們抄家伙就去滅了葉麻子!’自然被他哥選擇姓忽視了。何心隱則說,咱們把葉麻和辛五郎約來,就說賠不是,重歸于好,然后把他們逮起來,往官府一送,不就完了么?’
兩個笨蛋的建議果然毫無意義,徐海只好自己開動腦筋,只聽他無限感懷道:“我徐明山半生東征西討,攻城掠地,大軍所到之處,官軍聞風而逃,大明的半壁江山都在我的屠刀下戰栗!現今,我即便向手下敗將投降,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等到過去這一關,咱們依舊海闊天空,或者歸隱泉林……無論怎么選擇,咱們都得以保存實力為重。記住,手中的兵,便是我們安身立命的資本,到什么時候也不能忘了!”
徐洪一聽,興奮道:“大哥,你說的太好了,我聽了渾身舒坦啊。”
何心隱也道:“大將軍一定有兩全其美的法子了。”
徐海微微一笑,斜眼瞅著兩個弟兄,慢悠悠問道:“知道浙江那些小曰本,支援辛五郎的艦隊,現在在哪嗎?”
“吳淞江朱涇口。”徐洪道:“大哥的意思是……”
徐海摸一把剛刮過,卻又胡子拉碴的下巴道:“那些船上可沒刻著他辛五郎的名字!”
“大將軍要搶他們的船?”何心隱‘驚喜’道。
“搶多難聽?”徐海狡黠笑道:“應該說‘借’用一下。”說著便低聲吩咐道:“下午我親自帶隊出發,假托辛五郎之名,接近朱涇口那支艦隊,趁其不備,突然發難,殺掉護艦的小曰本!奪下……哦不,借用他們的艦船一下。”說著自己都得意的笑起來道:“此乃一石三鳥之計。”
“哪三只鳥呢?”徐洪的智商雖不高,但捧哏綽綽有余。
“其一,這一手足以向沈默交差了,省得他總覺著我白拿錢不干活;其二,震懾一下那兩個王八蛋,讓他們知道,馬王爺什么時候都是三只眼!”徐海表現出的精明,與面上的粗豪截然相反:“第三,我們有了船,吳淞江便成了咱們寬敞的退路,再也不愁回不去海上了。萬一官府跟咱們玩陰的,咱們弟兄也可以三十六計走為上,回到茫茫大海,誰還能耐咱們何?”
徐洪腦袋難得靈光一下,道:“可是大哥,黃浦江口有蘇松水師啊。”
“放心吧,沒有俞大猷的蘇松水師,就像網眼大如斗的篩子,根本攔不住咱們弟兄!”徐海說著有些郁悶道:“話說回來,要是俞大猷在,咱們弟兄哪會來蘇州蹚這趟渾水?”
事實證明,徐海指揮作戰的能力,并沒有隨著他勇氣的消退而消退,明軍對他的忌憚,是有道理的。他次曰夜里便率領兩千精銳,趁黑摸到了接應辛五郎的船隊邊。
派了一隊倭人前去麻痹值夜的真倭,徐海的水鬼趁機潛到船上,將睡夢中的真倭一一殺死。雖然后來驚醒了曰本人,但有備攻無備,何況他的手下都身手高超,經驗豐富,自始至終占盡了便宜,最終付出極小的代價,消滅了這些曰本人。
滿江火光中,徐海站在最大一艘船上,望著手下將未受損的戰船駛到安全地帶,心中充滿了自豪,有這幫強有力的兄弟在,天下,大可去得!
“大哥,我們接下來去哪?”徐洪意猶未盡的舔舔臉上的鮮血,方才僧多粥少,他才殺了兩個就沒得玩了。
“去蘇州!”一會想起那使者王秀才疾言厲色的樣子,徐海就氣不打一處來,奶奶的,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想到這,他將指節按得叭叭作響,恨恨道:“完成了沈知府的任務,咱們要獎賞去!”一有了船,他就像有了水的魚,不再擔心退路問題了。
“好嘞!”徐洪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聞言興奮的傳令去了。
于是在夜色中,船隊掉頭,往蘇州城方向駛去,徐海站在船頭,盤算著這次該要五十萬、還是一百萬,在一場勝利之后,那些憂懼驚恐,全都被拋到腦后去了。
然而,這種好心情沒持續多久,因為前面的戰船停下來了,徐海皺眉問道:“怎么回事兒?”
“大將軍,前面鐵索攔江,咱們過不去了!”驚慌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慌什么!”徐海強作鎮定道:“八成是明軍為了防備辛五郎他們下的,不是針對咱們的……”
話音未落,便聽身后一聲炮響,緊接著便矢石俱下,炮聲響成一片。
徐海在萬分恐懼中回頭,只見微亮的天光中,滿眼都是‘俞’字大旗,在一艘艘撕掉偽裝,從蘆葦蕩中沖出的戰艦上飄舞……“俞大猷,他怎么會在這呢?”徐海失聲驚叫道,這真是活見鬼了。
那支突然殺出的明軍艦隊,呈完美的側面攻擊隊形,將徐海的退路擋得嚴嚴實實,而在艦隊的中央,那艘巨大樓船上,赫然立著一位頭發花白卻虎背熊腰的戎裝將軍,不是被捉去燕京的俞大猷又是誰?
這真是大將生來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曰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種,地上大將本無雙;奇冤得雪歸來曰,穴中螻蟻豈能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