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原叫海津鎮,是元朝的漕糧轉運樞紐,本朝定鼎后,成祖朱棣便是從此渡過大運河南下搶了皇位,后來成了永樂皇帝后,為了紀念才將此地改名為天津,即天子經過的渡口之意。作為扼守京師門戶的戰略要地,天津并不屬于地方行政區劃,而是歸屬兵部直轄,有三個衛所,分別是天津衛,天津左衛和天津右衛。每衛士兵足額五千六百人,三衛一共一萬六千八百余官兵,先直隸于后軍都督府,后來隨著五軍都督府的式微,現由兵部直轄。
倭患大起后,又數次加強軍備,更是盡遷沿海五十里內的民眾于內陸,并在海邊筑起林立的炮臺,在水下布滿了暗樁鐵索,只留幾條水道以供通行。若不是自去歲起,漕運被迫改海運,由此經漳衛南運河入京,這里簡直就是一座冷冰冰的軍事要塞。
沈默抵達的前一天,天津衛的指揮使、巡按御史,已經為他備好了船只,恭候欽差大人光臨。所以隊伍一到海邊,便可以直接經棧橋上船了。
等候隊伍上船的功夫,沈默看到不遠處另一個碼頭上,有一隊海船正在卸貨,他一問,原來正是運送京師的糧草……因為運河淤塞,海船不能入河,必須要經過河船的轉運才行。沈默登時來了興趣,緊一緊身上半舊的貂皮大氅,對陪同官員道:“走,咱們過去看看。”沈默對漕運深惡痛絕,對朝廷能主動改為海運,感到十分的欣慰……這次執意要走海路,也是有考察一下的意思。
天津的文武官員不覺著有什么好,但這里欽差最大,人家想干啥大家只有侍奉著。
于是一行人迤邐來到忙碌的貨運碼頭,這邊負責的官員也得到知會,趕緊過來拜見。沈默態度和藹的向他們打招呼,聽他們都是漕運衙門的人,便禮貌姓的問道:“河運改海運,你們還習慣嗎?”
那些人竟想也不想,便一起搖頭道:“很不習慣。”
“為何?”沈默淡淡笑道,心情已經不是起先那么愉快了。
他們相互看看,最后由一個領頭模樣的官員道:“回大人,海上風高浪急,暗礁密布,還有海盜搔擾,咱們每次都得提心吊膽不說,還得把黃水吐出來……”
“而且不到一年時間,就沉了七艘船,沒了上百弟兄……”又有人接話道:“得虧明年就恢復原樣了,不然小得們可真要活不下去了。”便引來一片附和聲。
沈默聽了很不是滋味,但見他們說得認真、不似作偽,便壓著火氣道:“是誰告訴你們,明年就恢復愿意的?”
“我們總督大人啊?”那官員答道:“他跟我們拍胸脯保證,堅持到開春,就不用遭這份罪了。”其余人也紛紛附和道:“是呀,大家都這么說。”“據說徐閣老也已經批準了呢。”
“哦……”沈默不由微微皺眉,那些人見他如此表情,不由惴惴道:“難道又有變化不成?”
“呵呵……”沈默自重身份,不愿引起絲毫風波,笑笑道:“本官是禮部侍郎,你們問我漕運的事情,豈不是問道于盲。”風趣的解答,讓眾官員放下了心,但他自己的心,卻緊了起來。
其實沈默并非全然不懂航運,而且作為一個對國民經濟各個方面保持高度關注,且與蘇松漕幫有著密切關系的官員,他至少知道,要維系這條所謂的南北動脈,主要花費在清淤疏浚,保持其通航能力。當他從戶部得到確切數字后,驚得半天沒說話——取嘉靖以來的平均值,每年是九十七萬八千余兩白銀。換言之,近四十年來,大明光維持這條運河通航,便花費了白銀四千萬兩。
而以現在的航海水平,采取一條既近而花費又少的,從海上到京師的路線,并不是什么難事。事實上,在宋元時期,中國的航海業便可以支撐起遠洋海運,何況是區區近海運輸呢?
當然沈默也不是初臨貴境,他知道經過漫長的海禁之后,明朝的官員和百姓,都對大海有一種恐懼心理。他們害怕海洋和侵擾海岸的海盜,以致于他們認為海運是一件風險極高,得不償失的危險買賣。
但事實上,這種擔心是毫無道理的,因為即使在海禁最嚴厲的時候,往來于南北沿海的走私船只,也達到數千艘。走私商們將南北的貨物對運,便可以用低于市場的價格快速售罄,卻仍可獲取高額利潤。試問連船小勢孤的海商都敢走海路,朝廷有數不清的軍艦大船,為什么不敢呢?
更荒謬的是,朝廷非但不進行這種嘗試,反而對走私海商嚴厲打擊,禁止海運的開展。仿佛和這種方便快捷、成本低廉的運輸方式有仇一般,執意維持原先那種低效、昂貴的運河運輸。
沈默深知,這條曾經輝煌奪目,如今卻淤塞的、狹窄的、腐朽的漕運河道,就像極盡栓塞的血管,嚴重制約了大明的工商業和對外貿易的發展;而且由封閉、遲緩、無序、低效的漕運,帶來同樣保守、自封的思想,一定會窒息本就稀薄的空氣,使華夏文明錯過人類歷史上,第一次飛速發展的黃金時期!
他一度以為,相較于棘手的政治改革而言,將顯然落后的漕運,改為已經證明可行的海運,難度要小得多;也寄希望于開放進取的海上航運,能為這個沉重的帝國,帶來習習進取的清風。
所以他早就下定決心,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把這件事情辦好。但顯然還不到時候,因狗拿耗子是官場大忌,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一個禮部官員,不能對這件事指手劃腳……那樣只能讓相關的官員對他產生厭惡,而不會有人聽他的。
只有掌握到足夠的權力,才能施展自己的抱負。所以權力啊,不論你如何唾棄它,你又怎能不追逐它?
接下來,沈默意興闌珊,草草看過之后,便返回了座船,這時隊伍也全都上了船,隨時可以出發,他便再次感謝了天津衛的官員,與他們揮手告別。
但當船駛離了海岸不遠,沈默的表情便陰沉下來,望著海上薄薄的浮冰,許久沒有說一句話。
看到他情緒低落,徐渭暗嘆一聲,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那個渾身上下充滿自信的狀元郎。但這樣站著也不是個事兒,他走到沈默身邊,輕聲道:“外面冷,小心凍著了,咱們還是進去烤火吧。”
沈默搖搖頭,緩緩道:“冷點好,讓人清醒。”
“唉,”徐渭外頭看看他,問道:“還在為碼頭的事兒生氣呢?”
沈默不置可否的望了望遠方,那里有不怕寒風的海鳥在飛。
“其實你想多了。”徐渭寬解他道:“自從永樂十三年,罷了海運,便一直是漕運獨行,已成定例……去歲是因為皇上南巡,河道被占了,南方的糧食運不來。不得已,漕運衙門才奏請內閣,暫時改為海運權宜一年。”說著笑笑道:“現在一年之期已過,自然而然的,就要改回漕運,只要跟內閣知會一聲,而不必驚動百官。”
沈默深吸一口冷冽微咸的海風,抖擻精神,轉頭看著徐渭道:“那你呢,你對這兩者有什么看法?如果讓你決定,你會選哪一樣?”
“我呀……”徐渭摩挲著軟軟的下巴道:“要我說,海運固然好,但只能在運河不能通行時,比如去年、比如冬天結冰時偶一為之吧,大多是時候,還是走漕運的妥當。”
跟徐渭說話當然不必客氣,沈默哼一聲道:“難道你也擔心所謂‘海禁漸弛,恐有后患’之類的說辭嗎?”
“嘿嘿,那你就小瞧了我徐文長了。”徐渭也不惱,拍著欄桿道:“海運的好處有目共睹,誰要說看不見,那就是睜著眼說瞎話。”漕運改海運,本是個倉促的決定,但在短時期內便開通,將漕糧及時運到京師;且除了造船雇船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工程費用。
為了完成本年的海運,漕運衙門共雇海船三百余只,加上軍艦護航,僅花費十五萬兩。只不過因為時間倉促,錯過了最佳航期,所以遇到了臺風,致使七艘糧船沖壞,但船只損毀數額不大,加上撫恤不過是五萬兩。
也就是說,一百萬兩銀子的事情,二十萬兩銀子便可以做到,不承認海運優于漕運的人,恐怕不是白癡就是別有用心。
“但是不能只算經濟賬啊……”徐渭苦笑著撓撓頭道:“海運對時局的破壞,實在是太大了。漕運獨行已經百五十年了,圍繞著這條運河,已經形成了一個牽涉到中央與地方、官府與大戶,還有那十幾萬的漕丁,以及成百上千萬靠著運河吃飯的老百姓……巨大而錯綜復雜的關系網,并在這上百年的時間里,達到了一種還都說得過去的均勢。”
這些情況沈默也知道,但還是默默聽著,因為他發現自己小覷了這個最好的朋友……一直以來,他對徐渭的認識,都停留在大才子兼大情癡的層面上,對其政務方面的能力,說實話沒見過,所以并不看好。因此平時聊天的時候,只會挑些務虛的話題,對于具體政務,從不拿來煩他。
但聽他對漕運有如此深刻的認識,沈默知道自己還是犯了小覷古人的毛病。而且什么都自己一個人思考、一個人扛著,實在是太累了,有事做做聽眾,便聽便思考,何樂而不為呢?
“任何想要改變既得利益群體的舉措,都會受到很大的阻力。比如說曾經幾度被熱議的‘膠萊河海道’,明明是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且不像海運那樣,沒法給沿途帶來利益。它不僅可以解決漕運問題,還能直接給膠萊河一代,帶來很大好處,所以山東的官員和士紳也有興趣接納它,但這些推動力量,還是比不了不愿改變的力量大,所以一直沒有成功。”
“而且也不全是貪欲作祟,還有很多堂堂正正的理由。”徐渭接著道:“比如放棄漕河意味著黃河肆虐會更甚,這會給中下游的百姓,帶來年復一年的災難。這點不解決,當地百姓和有良知的地方官們,便絕不會答應的。”
“牽扯到這多人,這么復雜的關系,漕運還是海運,就不僅僅是一個技術問題,而是選擇打破現有格局,還是維持穩定的問題了。”見沈默露出思索的表情,徐渭深受鼓舞道:“嘿嘿,那些地方得利的家族和朝廷上下獲益的官員,不會坐視現有格局被打破的……當然,變也不是不可以,但得照顧好方方面面,讓至少大多數人的利益不受損,還能得到更大的利益,不然他們一定會全力阻撓,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
“拙言,我一直有句話想對你說,”見沈默點頭,徐渭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有伊尹之志,但治國之道,首要穩重務實,力求平衡,不然就叫亂國,于國無利、害人害己。所以蕭何、宋璟、富弼這些人,才會被稱為賢相;而桑弘羊、王莽、王安石這些人,卻被稱為亂國。”
沈默聞言朝徐渭深施一禮道:“多謝文長教誨,默必終生不忘。”
“嗨,你跟我來這套……”徐渭笑道:“其實這些本不用我說,但我見你深陷其中,壓力太大了,怕你走火入魔,這才給你潑點冷水的。”
“這冷水潑的好啊,”沈默笑道:“以后要經常潑才行。”
“哈哈哈……”徐渭再也正經不起來,笑得花枝亂顫道:“如你所愿。”
“說正經的,”等徐渭笑夠了,沈默搓搓手道:“那個膠萊河海道到底是個什么,我確實孤陋寡聞了。”
“那是因為你太年輕了。”徐渭笑道:“我比你大這一輪,可不是光長胡子了,那就是見識比你多啊。”
“好好,你厲害,行了吧,”沈默知道這位老兄是順毛驢,你得哄著他才行:“求你指點迷津吧。”
“唔。”徐渭裝模作樣道:“也就是十幾年前,那時候你還小……那一年黃河在徐州附近決口,運道淤阻五十里,漕運完全停滯。朝中便有大臣提議,要求重開膠萊海運,當時朝野反響劇烈,都已經勘測論證過,山東都召集起十幾萬民夫來了。最后卻因為‘估費浩繁’而國庫空虛,加上當政的夏貴溪因循守舊、不愿進行這種大工程,明里暗中進行阻難,最后還是被迫作罷。”
“那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工程呢?”沈默追問道。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徐渭老臉一紅道:“當時我也不大,不太關注這個,只是聽說,是想利用膠河水道,來溝通膠州灣至萊州灣的海路,縮短由江南到燕京的海上運道,避開放洋遠航繞道成山角之險,從而減輕京杭運河的負擔,甚至取而代之。”說著給自己爭臉道:“不過我確定的是,這條水道其實元代就開鑿過,國朝也幾次開工,最近的一次,是嘉靖十九年,據說當時船都通航了,卻不知什么原因,后來不了了之了。”
“為什么我從沒在工部的文檔中見過?”為了了解大明的真實情況,沈默有個看資料的好習慣,只要六部更公開的文檔,他都借來閱讀過,卻對這條河道沒什么影響。
“我也說不清楚,”徐渭訕訕道,說著突然一拍腦袋道:“不過有個人,肯定可以說清楚。”
“什么人?”沈默問道。
“昔年在杭州讀書時,我有一同庚好友,”徐渭道:“最喜歡鉆研水利之道,其造詣不亞于前朝之酈道元。”
“這么厲害?”沈默饒有興趣道:“他現在何方?可否請來一敘?”
“當官不自由啊,哪能說來就來。”徐渭搖頭道:“雖然是南京的官兒,再清閑也不行……”說著嘿嘿一笑道:“不過你好像還有個‘舉薦賢能’的差事,這就不成問題了,到杭州以后,可以用欽差的名義把他招來,到時候想知道什么都行。”
“嗯。”沈默點頭笑笑道:“我就是去一趟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