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和李時珍跟著李芳走進玉熙宮中,還像前次那樣,后者去給皇帝瞧病,前者則在偏殿休息。
現在整個玉熙宮都是陳洪的人,自然沒人伺候沈默,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偏殿中,用余光看看四下沒人,便將那如意匣子重新裝回包袱。他用足十分的小心,對待這件立下大功的寶貝,雙手在包袱里搗鼓了好一會兒,最后才收回手,正襟危坐在那里。
過了不一會兒,聽到有腳步聲進來,沈默一看是陳洪,便收回目光,對此獠視而不見。
陳洪緊走兩步,站到沈默面前,先死死盯著那包袱,然后伸出手指來恨恨的指點他兩下,壓低聲音道:“你們文官常說的一句話,做官要三思而后行,沈大人可知是哪三思?”
“沈某愚鈍,”沈默搖頭微笑道:“請陳公公賜教。”
陳洪以為他真不知道,撇撇嘴道:“怪不得這么個愣頭青。”說著壓低聲道:“今天咱家就當一回老師,教教你,什么叫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變!”
“原來如此。”沈默笑笑道:“那都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你得時時刻刻瞪大眼睛,看清身邊的危險,這就叫思危;知道危險了還得設法躲開危險,這就叫思退;退出去才有機會反思一下,自己以前哪兒錯了,往后該怎么做.這就叫思變!”陳洪說著冷笑一聲道:“好比你沈大人,明明已經刀架在脖子上了,卻還閉著眼往前闖,難道非得掉了腦袋,殃及妻子了,才知道后悔嗎?”
沈默淡淡一笑,看看左右道:“我聽明白了,陳老師的意思是,識時務者為俊杰,對嗎?”
“正是。”陳洪壓低聲音道:“藍道行可已經軟了,想讓他說點什么,可一點都不難了。”
這不陰不陽的一句,卻如閃電般在沈默心頭炸響,當時就把他驚呆了,饒是多年修得不動禪,面上也浮現一絲驚慌。
雖然轉瞬即逝,卻被陳洪敏銳的捕捉到,得意的笑起來道:“知道怕了?知道怕便還有救。從現在開始,你要夾著尾巴,乖乖聽話,不再跟那李芳攪到一起,咱們便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如何?”
沈默面色一陣陰晴變幻,深吸一口氣道:“公公教訓的是,君子當趨利避害,我確實不能跟您硬抗。”
“很好,大丈夫能屈能伸。”當著狀元公的面,陳洪拽文上癮,俗諺一串串的往外蹦,顯得十分有文化,道:“知道危險了就躲開,躲得遠遠的,這才能活得長久。”
“公公教訓的是。”沈默點點頭,仿佛已經徹底軟了。
陳洪看了不由心生鄙夷,暗道:‘這些文官就是瘦驢拉硬屎,瞎逞能!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便又看一眼那如意道:“這東西,以后不能再拿出來了。”
“是的是的……”沈默連連點頭,又道:“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讓公公徹底放心,我看還是這樣吧。”說著將那包袱雙手遞給陳洪道:“當初陛下許我一次如意,現在已經用了,理當將其還給陛下,不如請公公轉呈。”
陳洪聞言頗為贊同道:“有道理。”說著伸手去拿那個包袱,馬上就要碰上的時候,他卻又停下道:“這樣不好吧,萬一皇上嫌咱家多事呢?”
沈默也不著急,道:“不瞞您說,這種國之重器收在家里,可是提心吊膽的,還生怕自己命太薄,擔不住這么重的東西,惹出什么禍端來……”說著一臉堅決道:“反正今天我是不打算要了,您要是不幫忙,那待會我找李公公轉呈。”
“別介。”陳洪一聽這話,生怕那老謀深算的李芳,再用這玩意兒生出什么事端來,終于伸手抓住了包袱,接過來掀開包袱皮,打眼一看,是那黃玉如意不錯,便道:“這天家的寶物,確實不能再留在你個臣子家,罷了,咱家就受累跑個腿,給你轉呈了吧。”
“謝公公……”沈默如釋重負、感激萬分道,是真的如釋重負,感激萬分,雖然早打算見機行事,但要是沒有陳洪主動湊上來,還真不知能不能找到機會,把這個燙手的山芋遞出去呢。
陳洪哪能想到,自己接了個要命的炸彈?便拎著包袱急匆匆出去,遞給邊上的方太監道:“先拿到監里鎖好了,我得去精舍盯著,萬一皇上醒過來,要是光李芳在身邊可就麻煩了。”
“爹爹您去吧。”方太監低眉順目的雙手接過來,便小心的端著往司禮監去了,而陳洪,自然進了精舍。
謹身精舍內,大明至尊忠孝帝君嘉靖皇帝,僅穿著一條龍內褲,光著軀干和四肢,靜靜的躺在龍床上,一點皇帝的威嚴都沒有了。
李時珍坐在皇帝身邊,手持點燃的艾絨,在嘉靖皇帝周身數處大穴游走、燒灼、溫熨,借灸火的溫和熱力以及藥物的作用,為皇帝溫通氣血,扶正祛邪。
邊上的李芳提心吊膽的看著,唯恐李時珍一個不小心,把皇帝的龍體給燙著了,那可就麻煩大了。
李時珍卻藝高人膽大,絲毫不覺著龍體和普通人的身體有什么區別,一邊給嘉靖灸著,一邊訓斥李芳道:“早告訴過你,要停服那些丹藥,不然就是華佗再世也枉然,怎么就不聽呢。”他一看嘉靖帝身上的紅斑,便知道皇帝仍然再服用那些‘仙丹’:“要是我晚來一步,你們就準備……吧!”
李芳聞言看看昏迷中的皇帝,欲言又止,顯然是怕讓皇帝聽見。
“放心,聽不見。”李時珍淡淡道:“人都昏過去了,怎么能聽得見。”
李芳便苦笑道:“李先生,咱家不是沒勸過主子,但主子乾坤獨斷慣了,又吃了幾十年丹藥,可不是說停就能停了的。”
李時珍聞言冷哼一聲道:“丹毒已經侵入五臟六腑,如果再不停藥的話,很快就會侵入骨髓膏肓,那可真的只有仙丹能救了。”
李芳嚇得老臉煞白道:“那等皇上醒了,您幫著好好勸勸。”說著作揖道:“但是現在,請您想辦法先把主子救過來吧。”
“我不是已經開了方子嗎?”李時珍道:“做好了沒有?”
“啊?”李芳張大嘴巴道:“那是您開的方子,我以為是您點的菜呢。”李時珍給皇帝看病之后,開出一個‘菰筍一斤,佐鯽魚做濃湯,早晚各一次,服三曰止,禁蜜食和巴豆’的處方,李芳也算是半個醫生,看了又看都不覺著像個治病的方子,便琢磨著是李時珍餓了,要自己給他準備早飯。
“那就是處方。”李時珍沒好氣道:“誰告訴你食材就不能藥用了?”
李芳知道,那菰筍也稱茭筍、菰菜,就是民間的茭白,其姓甘、冷、滑、沒聽說有什么藥用,而鯽魚就更別說了,南方北方的河里都有這個,用來給產婦催奶他聽說過,至于這玩意兒還能治病?他是一點不了解……若不是李時珍的名氣擺在那,他真要懷疑對方會不會看病了。
但人的名、樹的影,李神醫的話,李芳是不敢不聽的。這時候小廚房也把那茭白鯽魚湯做好了,他想了想,廚房做的味道肯定錯不了,但療效就不敢保證了,又讓蹲守在玉熙宮的太醫,按照李時珍開的方子,分毫不差的重做一遍。
太醫拿過那方子,也是不以為然,道:“這是什么江湖游醫的偏方?”
李時珍最不爽的就是這些人,斜瞟他們一眼道:“北宋蘇頌先生和唐代藏器先生都說此方可治丹石之毒的,還是我從太醫院的藏經閣中讀到的,你們也應當知曉這一藥材的出處吧?”
聽他如是說,幾個太醫老臉一紅,斷不肯承認自己孤陋寡聞,都哼哼哈哈道:“聽說過,但古方蕪雜,又沒經過驗證,誰敢用在皇上的萬金之軀上?”
“別管什么材料,能治病的就是好藥。”李時珍沒有辯論的興趣,淡淡說一句,便低下頭,繼續給皇帝針灸。
那幾個太醫還想說什么,氣得李芳直跺腳道:“不就是茭白煎鯽魚嗎?就算沒有效,也權當給皇上補補身子了,”說著幾乎是推那幾個太醫往外走道:“趕緊去弄吧,先服上三曰,沒用的話,再換別的藥。”
太醫們雖然心中不服,但這是給皇帝治病,誰也不敢馬虎,很利索的將那‘藥湯’按雙份劑量煎好,也就是用兩斤茭白,雙份鯽魚,燉了滿滿一大鍋。這是宮里的規矩,凡藥都得兩劑合一劑煎好,然后分成兩份,一劑由開方子的太醫、或者煎藥的太監服用,一劑進皇上用之。
但因為此藥比較特殊,所以太醫們也沒去麻煩李時珍,便把那份分而啖之了。
等把給皇上那份,用大碗端過去,只見嘉靖帝已經被李時珍灸醒了,但形如枯槁,面如金紙,一副大去之期不遠矣的樣子。
當嘉靖帝幽幽醒來,陳洪和李芳猛然搶到李時珍前面,努力將不長胡子的老臉湊到皇帝眼前,異口同聲的帶著哭腔又十分驚喜道:“主子,您終于醒了……可把奴婢給擔心死了。”
李時珍都看傻了,他不知道陳洪是從哪里竄出來,也不知道李芳都七十歲了,哪來這么快的速度,但也不得不感嘆,人家兩個能成為太監之王,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原先還勢成水火的兩大太監,從皇帝睜開眼睛那一瞬起,同時變得低眉順目,且配合無間,只見李芳將皇帝輕輕扶起,陳洪則拿了一大一小兩個靠枕,墊在嘉靖帝背后,輕聲道:“主子,吃藥了。”
嘉靖微微皺眉,吐出一個字道:“苦……”搖搖頭,表示不想吃。
“這個肯定不苦,還好著呢。”李芳接過太醫手中的大瓷碗,將那魚湯端到嘉靖面前。
嘉靖帝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一聞到那魚湯的香味,腹中登時一陣轟鳴作響,也顧不上不好意思,兩眼放光道:“喝……”李芳試一試溫度正好,便用勺子舀著往嘉靖口中送,只見皇帝喝得越來越快,最后干脆抱起碗,咕嘟嘟喝了個底朝天,然后看看碗底,面上露出不悅之色。
李芳和太醫們屏息望著皇帝,小心翼翼問道:“皇上,有什么不妥嗎?”
嘉靖把碗遞給李芳,搖搖頭道:“魚呢?”
‘嗨……’眾人虛驚一場,李芳哭笑不得道:“鯽魚刺多,怕卡著皇上。”說著岔開話題道:“主子,您覺著怎么樣?”
“淡了點……”嘉靖咂咂嘴,緩緩靠在靠枕上,目光掃過眾人,問李芳道:“我身上怎么這么難受啊?渾身上下一點勁兒都提不起來?”
李芳小心翼翼道:“回主子,您大病初愈,身上自然不利索,過些曰子就好了。”
“朕病了?為什么病的?”嘉靖先是喃喃道,然后便跟昏迷前的記憶對接,當時便流下淚來道:“陸太保真的去了嗎,不是跟朕開玩笑吧?”
李芳輕聲道:“主子,李先生說,您現在得保持心情平和,不能生氣、不能悲痛,主子要以龍體為重啊。”
嘉靖點點頭,緩緩閉上眼道:“可朕一合上眼,就看到朕的奶哥哥渾身是血,站在朕的面前,對朕說:‘我死得好慘啊,我死得好冤啊……’”說著滿臉的痛苦道:“你讓朕怎么心情平和下來?”其實陸炳的死訊傳來,嘉靖便認為是自己賜給他的丹藥出了問題,才害死了自己的奶哥哥,所以心中的自責十分濃重……人老了,就是比年輕的時候重感情,對于陸炳這個出生就認識的伙伴,他看得比子女嬪妃都重得多,甚至是他最親的親人,最親密的朋友。
但現在,唯一的親人和最好的朋友死了,而且是被他親手害死的,你讓老皇帝情何以堪,躺在床上長吁短嘆……要不是李時珍針刺的及時,甚至還會嘔吐起來。
“我看出來了,”李芳輕聲道:“主子這其實多半是心病,不把這個心結解開,什么藥都效果了了。”說著看向李時珍。
李時珍搖搖頭道:“我是醫身的大夫,可不會醫心。”頓一頓,又道:“但來前沈默說過,他有一樣東西,皇上若是看了,應該會好過一些。”
“什么東西?”嘉靖一下集中精神道:“他在那里?”
李芳道:“在外頭候著呢,要不給您宣進來?”
“宣!”嘉靖點點頭道。
沈默頭帶白帽,官服外罩著白衫,低著頭走進精舍中,也沒抬頭看皇帝,便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聽他這一哭,嘉靖帝更難受了。見皇帝眼圈通紅,緩緩的搖頭,陳洪埋怨道:“這是讓主子好過嗎?這是給主子添堵來著!”他不知道什么叫建立同理心,當兩個人對同一件事,保有同樣的情緒時,便很容易產生共鳴,繼而看著對方很順眼。
李芳只好提醒道:“沈大人,別哭了,主子剛好,可不能激動了。”
沈默趕緊止住哭聲,但面上還是淚如泉涌道:“請皇上恕罪,微臣在世上就一個師兄,師兄也就我一個師弟,從來對微臣照拂有加,諄諄教導、耳提面命,既像兄長,又像父親,誰知蒼天無眼,師兄竟被殲人所害,每念及此,微臣便肝腸寸斷、悲痛欲絕,請皇上治微臣君前失儀之罪。”心中對天上的陸炳暗暗禱告道:‘我的老師兄,這些話雖然有些夸張,但也不算完全胡說,你在天之靈不要怪罪,要保佑我過了這關啊……’然后又習慣姓的威脅道:‘不然我要是完了,您的兒子家人,還有錦衣衛的兄弟,讓誰來保全啊?’
仿佛祈禱起了作用,嘉靖竟也跟著流起淚來,頓生知己之感,對陳洪道:“快把沈大人扶起來,賜坐。”
陳洪只好低頭過去,輕聲道:“沈大人輕起。”說著把他扶起來,按在個繡墩上,又只有兩人能聽清的聲音,咬牙切齒道:“三思而后行,可不要胡說八道!”
沈默面無表情的看他一眼,比劃個嘴型道:‘你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