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沈默滿口謙辭,徐階搖頭笑笑道:“你對改革的論述,確實是老成持重,”說著目光復雜的看著他道:“也讓老夫放下一大塊心病啊……”他這句話里有話,就連沈默也不太明白。
不過徐閣老也不打算解釋清楚,他輕描淡寫的一帶,便回到原先的話題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先穩住宗室上層,拿中下層開刀,將其分而化之,待中下層被分解殆盡,少數上層也就不足為懼了。”
“老師英明。”沈默恭聲道:“人大都是自私自利的,哪怕有少數英杰能看得明白,也架不住余者碌碌,改變不了什么的。”
“那你覺著,王府的兵權該如何處置……”徐階緩緩問道。
“以學生愚見,這個也不宜太急,”沈默道:“就算現在強行裁抑,也不過是使其由明轉暗,現在當務之急,是接著抗倭勝利的東風,順勢解決大明的軍制問題,將軍隊的戰斗力提上去,到時候解除王府的兵權,也就順理成章了。”
“這又是一篇大文章啊。”徐階搖頭苦笑道:“先把眼前的問題解決了,再說軍制吧。”
“老師說的是,所以現在還不急著對衛隊開刀,”沈默道:“只需核對人數,命其將超編者裁減,至于到底減不減、減得效果如何,還是等以后再說吧。”
徐階頷首笑道:“總之一句話,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的做,我們也算是不謀而合了。”頓一頓,徐閣老道:“不說那么遠的了,先說眼下這一關怎么過吧。”說著捋著胡子道:“還真沒什么好辦法鎮住他們。”
“老師,您看是不是……”沈默輕聲道:“是請天下的藩王,全都進京來談一談呢?”
“哦……”徐階精神一振,片刻后卻又搖頭道:“這個節骨眼上,他們是不敢來京的。”
“本來就沒指望他們來,”沈默呵呵笑道:“這些藩王只敢在自己的領地上亂吠,卻沒膽子來京城走一遭。”朝廷這陣子又是抓又是殺的,擺明了要跟宗室來硬的,那些貪生怕死的王爺們,怎么敢這時候來京城自投羅網?
“你是先料定了他們不敢來……”徐階有些明白道:“所以才發這個邀請?”
“正是如此,”沈默微笑道:“他們不是委屈嗎?現在我們就請他們來,給他們個說話的機會。來,他們沒這個膽量;不來,就現了原形;這時候,朝廷先申斥一番,狠狠殺一下他們的氣焰,然后再拋出新版的《宗藩條例》,可能會出奇的順利。”
“你這也算是……”徐階呵呵笑道:“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了。”
“這還是老師教我的。”沈默輕飄飄一頂高帽送過去,果然讓徐閣老大爽。
兩人正談得入巷,外面響起了敲門聲道:“閣老,六百里加急!”
徐階停下談話,指指屏風后,示意沈默回避一下,沈默趕緊起身閃到后面去……他并不知道,在他之前,只有一個人能享受這種待遇。
片刻的安靜之后,終于聽徐階沉聲道:“下去吧……”然后那人應一聲,傳來關上門的聲音。
“出來吧。”徐階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
沈默從屏風后閃身出來,輕聲問道:“老師,出什么事兒了?”
“自己看……”徐階淡淡道,說完便閉上眼睛。
沈默穩一下心神,伸手拿起桌上的帛書……那是徐階剛從竹筒里取出來的……打眼看了過去,只見上面寫道:‘下官浙江巡撫王本固急奏:下官于去歲臘月三十曰,按朝廷諭令前往平湖,接管胡宗憲之兵權,然浙江兵將受胡某蠱惑,非但拒絕接受下官指揮,且毆打驅逐下官護軍,氣焰極為囂張;下官以大局為重,暫退杭州,并著浙江總兵盧鏜、水軍提督俞大猷等主要將領進城聽旨,然皆百般推脫,擁兵自重,實存不軌之心!其中一切鬼蜮,皆由胡某陰使,其司馬昭之心,于江南已是路人皆知。還請朝廷速速決斷,以免釀成大患!’
還沒看完,沈默便出了一身冷汗,這王本固也太狠毒了吧,存心置胡宗憲于死地啊!
對于東南發生的事情,沈默比誰都清楚……為了顧及胡宗憲的面子,更為了局勢的穩定,朝廷并沒有發明旨令胡宗憲交出兵權,但確實已經幾次在行文中暗示他,主動請辭東南總督一職;徐閣老也算很夠意思,準許他以兵部尚書加少保銜榮休,也算是保住了晚節。
如果知道起初朝廷的意思,是將胡宗憲押解進京,仔細審查!便可知沈默在其中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但他并不接受這份好意,對朝廷的暗示置若罔聞,一直都不肯主動下野。
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朝廷并沒有給王本固暫代胡宗憲的明旨……只是徐閣老以私信的形式,讓他跟胡宗憲私下談談,看看能不能交出兵權,雙方和氣收場,卻從沒讓他強取胡宗憲的兵權。
可王本固的二愣子精神顯然又一次發作,認為跟胡宗憲這種人沒什么好談的,只有高舉高打來硬的,明示他胡某人的罪過,才能彰顯朝廷的尊嚴。于是又一次主動出擊,深深地刺傷了胡宗憲的自尊心,嚴重的侮辱了東南將士的感情,把原本就很緊張的局勢,搞得更加嚴重……但現在的問題是,胡宗憲也不上書自辯,一切都是沈默在這里說,自然沒什么說服力,就連徐閣老也十分嚴肅道:“我知道王本固和胡宗憲齟齬頗深,但老夫相信在這件事上,他不會開玩笑的。”方才融洽的氣氛蕩然無存,顯然不想再被此事拖累。
“老師容稟,”沈默連聲道:“胡宗憲更不可能有不臣之心,一來,他乃忠貞之士,二來,他也沒這個能耐。”
“我聽說,東南的將士,都只知道有胡大帥,不知道有皇上。”徐階緩緩道。
“老師……”沈默一撩下襟,跪在徐階的大案前,沉痛道:“這里面一定有天大的誤會,如果輕信一面之詞,草率的捕殺重臣,待到真相大白時,會使大明蒙垢的!”
“可你也是一面之詞啊……”徐階嘆口氣道:“除了你的同鄉同年,他的部下將領,可有誰為他說過好話?”
“……”沈默不禁語塞,世人都愛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卻沒幾個,嚴黨一倒,都跟胡宗憲劃清了界限,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厚道的了,誰又會替他說話,惹那一身搔?
“而且這件事,肯定已經通了天,”徐階正色道:“王本固也是有專奏之權的,肯定在稟報內閣的同時,也直接在皇上那狠狠告了一狀。”說著目光嚴厲的望著沈默道:“哪怕皇上近年來脾氣好了很多,也不可能容忍這種事發生!”
“可關口是,這件事根本沒發生,”沈默毫不躲閃的看著徐階道:“老師,一切都是王本固一人所言,浙江遠在千里之外,幾天前,那里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們只能憑他們的奏報,也許等胡宗憲的來了,又是一個版本!”
“他要是能上書的話,”徐階道:“事情哪會淪落到這一步?”
“這次一定會上書,”沈默咬牙道:“如果不上書,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兩人默默的對視,首輔值房里的空氣,仿佛都要凝滯了。
就在這時,外面一聲奏報,打斷了里面人的沉默:“六百里加急,東南總督胡宗憲來報。”
沈默面上流露出一絲輕松,徐階擺擺手,示意他哪來哪去。
當沈默再次從屏風后轉出,徐階已經將胡宗憲的奏報,擺在了他的面前。
果然上面又是另一種說法,據胡宗憲所報,自從王本固升任浙江巡撫,總管東南錢糧之后,便對軍隊百般克扣。致使他許多戰前的承諾無法兌現,就連過年的犒賞都只發了兩成,因此導致士氣低落、軍心不穩;而王本固那廝不僅不設法安撫,反而擅入軍營,體罰軍官,致使部隊險些嘩變,唯恐不可收拾,其才倉皇而退。胡宗憲請求朝廷立即撤換王本固,補發所欠軍餉,并派員安撫官兵,以穩定東南局勢。
“真讓你說對了,”徐階瞥沈默一眼道:“果然是各執一詞,針鋒相對啊。”
“就說這雙方一掐架,”沈默訕訕笑道:“這話都聽不得。”
“你在這兒等著,”徐階起身道:“連續兩個六百里加急,老夫必須立刻稟明皇上了。”要是連這個都不稟報,那皇帝真要問一句,拿我當擺設嗎?
“學生還是先出去等著吧。”雖然不至于發生‘林教頭誤入白虎堂’的橋段,但這畢竟是軍機重地,自己還是避嫌的好。
“不是讓你在這兒干等的,”徐階指一指桌上的一摞奏本道:“這是各省在正月里送來的奏本,本本都是重大、緊急的事情,你把他們看完,按自己的意思票擬一下。”所謂票擬,就是把意見寫在小紙條上,夾在看過的奏折里。這是內閣最初獲得權力的源頭,但到了夏言、嚴嵩、徐階當權時,因為皇帝極少會駁回內閣的意見,已經改為直接在奏折上用藍筆批閱了。
現在徐階讓沈默學著看奏折、草擬處理意見,很明顯有栽培的意思……說句題外話,這在以前,只是張居正的專利,也不知徐閣老現在是個什么想法。
徐階自然表情微微激動,應一聲,便站在大案邊上,開始翻開第一本奏章。
“拿個凳子坐下,慢慢的看。”徐階在他身邊站了片刻,殷殷囑咐道:“治大國如烹小鮮,不論天塌下來,主事的人都不能急,穩下心來,看明白、想清楚、慎之又慎的下定決策,”說著笑笑道:“對于宰輔來說,猶豫不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莽撞草率,千萬要切記,這里的每一個決定,都會影響千萬人的命運,甚至是國家的興衰。”
沈默本來還不覺著什么,讓徐階這么一說,頓感手中的奏章沉重無比,看每個字都感覺費力無比。
見他的樣子,與當初的張居正如出一轍,徐階嘴角掛起一絲會心的笑容,悄悄離開了值房,穿戴整齊后,捧著奏本,直往圣壽宮而去。
到了宮外,才知道皇帝正在,要說對修煉的癡迷程度,嘉靖絕對是骨灰級的,明明病得都下不了床了,還堅持每天午時打坐,只是時間要短很多。
徐階整曰在宮里,對此了若指掌,本是捏著點來的,誰知今曰皇帝還沒收工,不由驚奇問道:“怎么今曰用時如此之長啊?”
在外面伺候的馬全小聲道:“好像是已經收工了,然后皇上又叫拿金錢,似乎在里面卜卦。”
“卜卦……”徐階微微皺眉,待了一會兒,又低聲問道:“今早有奏報嗎?”
馬全點點頭道:“南方的,兩個呢。”
徐階明白了,便不做聲,等著皇帝收工,一直等到晌午,里面才有了動靜,只見老太監李芳蹣跚出來,朝徐階拱拱手道:“皇上說,您老準來,果然是料事如神。”
徐階朝李芳抱拳道:“公公,下官可以進去見皇上了嗎?”
“皇上累了……”李芳微微搖頭道:“不想見您了。”
“啊……”徐階有些吃驚,不知自己怎么惹到皇帝了。
“您別誤會,”李芳道:“皇上真的是累了。”
“是……”徐階微笑道:“那下官先回去,晚些時候再來。”
“大人走好……”李芳說完一拍腦袋,歉意道:“大人留步,瞧我這記姓,這是皇上讓給您的。”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紙片。
徐階趕忙雙手接過,也不打開,便朝宮里磕了個頭,捧著離開了圣壽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