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那個‘還’字,胡宗憲的態度終于軟化下來。
按照胡某人原先所想,沈默是皇帝直接派下來的官,雖然他從不承認有‘密折專奏權’,但想來就不可能沒有。至少他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絕不亞于一般的封疆大吏……不然的話,蘇州今年幾次風波,都在朝堂上掀起了大風浪,皇上卻為何置若罔聞,從不派人追究,也不讓人追究呢?
所以胡宗憲從來不低估沈默的能量,如果他肯與自己一道攻訐阮鶚,此役必勝無疑!
但現在這情況,他也不好強逼,只能軟語相求道:“官場上的師生關系,向來是指會試,而不是鄉試,請拙言莫要拘泥于此,幫幫為兄吧。”
“部堂,您先聽我把話說完。”沈默沉聲道:“若按朝中那些人的劃分,你是嚴黨,我是徐黨。可事實上,他們向來將咱倆視為一黨。”兩人的關系太深了,在外人看來,就好比一根藤上的兩個瓜一般。
胡宗憲點點頭,表示同意這種說法。便又聽他道:“如果我也摻合進來,為你搖旗吶喊,那在別人看來,就不是對錯之爭,而是派系斗爭了,如果一旦被如此界定,那就不能就事論事了,很多人會反對而反對,反而對部堂不利。”
胡宗憲默然不語,顯然有些不高興了。
沈默知道他心里肯定有所怨懟,便輕聲道:“部堂,一旦您上疏,便會形成督撫相互攻訐的局面,朝廷為了東南大局著想,肯定會拿下一個的……而阮公無論從資歷、人脈、還是能力上,都遠遠不是部堂的對手,所以……”說著輕嘆一聲道:“到時候還請部堂大人手下留情,以免遭人非議。”
胡宗憲尋思片刻,終是點點頭道:“你說的也有道理……”放棄了對沈默的勸說。
沈默知道這樣算完的話,他必然心生怨懟,便笑道:“這院子里養著兩只白鹿,是舟山縣令這次帶來的,我正琢磨著要獻給部堂呢,您不妨去看看。”
“一行白鷺上青天?”胡宗憲城府極深,已經看不到絲毫的不快,反而呵呵笑道。
“不是,是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沈默笑道。
“嚇,真的么?”胡宗憲終于繃不住了,霍然起身道:“快帶我去看看?”
沈默也笑著起身道:“就在花園里,部堂隨我來。”便領著胡宗憲,往園子里去了。
一進去園子,便見兩只通體雪白的小鹿,在草地上悠閑的吃草。
“果然是祥瑞啊,祥瑞!”胡宗憲一陣狂喜道,驚得兩只小鹿渾身一緊,瞪著無辜的大眼睛,注視著這個‘怪人’的一舉一動。
一見到那兩只白鹿,胡宗憲也顧不得尊容了,咧嘴笑著走過去,伸出雙手竟要擁抱它倆,嚇得兩只小鹿各奔東西,嗖的一聲便不見了,撇下一廂情愿的胡部堂,呵呵的在那里傻笑。
看管要說,不就是兩只的了白化病的小動物嗎?為何胡部堂比見了親媽還親?道理很簡單——上好下所欲。要是把它送給嘉靖帝,那可真是牛郎配織女,找到對象了。
話說人在干一件事兒老不成的時候,就會自我懷疑,到底能不能干成;若是幾十年都沒有成功,那就會陷入極度嚴重的自我懷疑中。話說嘉靖帝虔心修煉幾十年,別說成仙了,就連騰云駕霧也不會,時間一長嘉靖皇帝自己也沒信心了。
這時候怎么辦?就得不斷加強信心唄,太監們向他進獻冬燥夏寒的丹藥,讓他吃了不知冷熱,可以冬天穿單衣,夏天穿皮襖,讓嘉靖帝自以為是修煉有小成,自然信心大增。
除此之外,能增加皇帝信心的,那就是祥瑞了。所謂祥瑞,便是天現彩云,風調雨順,禾生雙穗,地出甘泉,奇禽異獸等等。這些不尋常且對人有益的現象,自古便被認為,是老天爺對他兒子,也就是天子的行為和施政的贊成或表彰。
歷來的皇燕京渴望有祥瑞來證明自己還不錯,而一心投奔天老爺子的嘉靖帝,更需要有祥瑞不斷的出現,來證明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自己不是一個人在奮斗,老天爺是站在他這邊的!
所以從十幾年前,人們便發現了這條升官發財的捷徑,不斷的搗鼓出點什么來,當做祥瑞送給嘉靖帝。期初皇帝饑不擇食,什么玩意兒都信,不知當了多少回冤大頭。但后來眼界高了,也回過味兒來了,哪有那么多祥瑞?老天爺的勛章就那么不值錢?
便嚴厲懲治了幾個‘妄獻祥瑞’的不法之徒,并令禮部按照《符瑞志》,嚴格劃分祥瑞的數量和等級,不在此列的玩意兒,就別獻給朕了,自個留著當個傳家寶吧。
按照禮部禮部郎中手里的‘祥瑞標準’,這種老天爺頒發給他兒的勛章,可分為即五個等級,分別嘉瑞、大瑞、上瑞、中瑞、下瑞。最高等級的嘉瑞,是出現‘麟鳳五靈’,也就是麒麟、鳳凰、神龜、龍、白虎五種神獸;大瑞是指出現‘景星、慶云’等六十四種自然現象;上瑞,是‘白狼、赤兔’等二十八種仙物;中瑞是‘蒼鳥、赤雁’等三十二種名物;下瑞是‘嘉禾、芝草、木連理’等十四種靈物。
而白鹿,赫然在二十八種仙物之中,屬于上瑞!《符瑞志》曰:‘白鹿,王者明惠及下則至。’也就是說,當皇帝賢明仁德的對待臣民時,白鹿便會蹦蹦噠噠的出現。
而且據史籍記,當年老子投生,乘的便是白鹿。
呃,老子不是在下,是李聃。
胡宗憲雖然坐穩了東南總督的位子,但趙文華的死,對他的打擊很大,當然不是對那位梅村兄兔死狐悲,甚至不是擔心受到牽連,而是恐懼在朝廷失去了內援。
與朱紈、張經、周珫等人的書生意氣不同,胡宗憲是個深通權謀之人,他認為平倭成敗,三分靠武力,七分靠權謀,而權謀之中,取得朝廷的充分信任又是關鍵。原先有趙文華在,幫他打點這一切,現在沒了趙文華,就得自己來弄這事兒了!
可問題在于,除了當年中進士,然后在刑部實習了一段時間外,他這個東南總督,就再沒有進過燕京城……按說四品以上官員,每三年都要進京敘職一次的,可胡總督這官升的太快,統共沒湊起三年前,再加上東南戰事吃緊,他就更沒法進京了。
這下就無奈了,從皇帝到朝中的大員,他從沒見過面。當然了,嚴黨對他還是很不錯的,雙方鴻雁傳書、禮尚往來也很頻繁,但畢竟沒有任何交情,關系也虛得很,讓他很不踏實。
而且從本心講,他覺著到了自己這個地位,不應該再跟嚴黨攪和到一起了,畢竟嚴黨名聲太差,臭不可聞,等嚴嵩一死,說不得就要拉清單,自己還年輕……如果你四十多歲能干到總督,那也會覺著自己路還長著呢……有不給嚴閣老陪葬,要另尋靠山的想法,再正常不過。
于是,他的目光集中在嘉靖帝身上,朝思暮想著投其所好,就是一直找不到思路,現在見到了禮部指定的高級祥瑞,胡宗憲的欣喜若狂,實在太好理解了。
“竟然真的是白鹿!”他現在完全可以篤定,有了這對白鹿,自己定能圣眷隆厚,再不用擔心自己的位子了。
他激動的拉著沈默的手,為自己方才的小心眼,深深慚愧道:“好兄弟,啥也不說了,眼淚嘩嘩的……”
沈默也激動的回應道:“部堂應該明白我的心了吧?”
“我又何曾懷疑過呢?”胡宗憲呵呵笑道,便命令衛隊長親自帶人把守這個院子道:“那兩個小東西少了一根汗毛,你就提頭來見我吧!”衛隊長駭然。
兩人便相攜回到前廳,親密更勝往昔。
重新看茶后,胡宗憲才從狂喜中擺脫出來,開始端著茶杯,尋思起如何獻祥瑞來。這樣一個天賜的良機,想要利用好了,還得好生籌劃才行。不能光說‘這是臣胡宗憲送的’,那有十分的功勞,也得不到三分的好。
‘還得有一篇賀表啊。’胡宗憲心說,這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些的,必須得名人、才子寫出的妙文、華章,才能與祥瑞相輔相成,事半功倍。
便呵呵笑道:“那……這個賀表,還請拙言代勞。”說著拍他馬屁道:“非得狀元之才,才能寫出與祥瑞匹配的華章來。”
沈默卻只是搖頭道:“這個我可寫不了,腦子被八股文禁錮住,有板有眼的作文還行,讓我寫這種華麗的賦體,才華恐怕不夠。”說著笑笑道:“有道是養兵千曰用兵一時,大人府中那些文人墨客該派上用場了。”
知道沈默還是不愿摻和,胡宗憲苦笑道:“我養得那幫文人清客,文章固然拿手,辭藻也極盡華麗,無奈終是言之無物,令人看著干著急。”說著拱手道:“就算你不想寫,也得提點一下,我好讓那班人比著葫蘆畫瓢。”
“讓我想想……”沈默沉吟片刻道:“大概要緊扣三個中心。
“拙言請講。”胡宗憲受教,竟然拿起紙筆,準備記下。
“第一,強調白鹿乃神獸,將其來歷吹噓一番,道詮上說,‘麋鹿之群,別有神仙之品,歷一千歲始化而蒼,又五百年乃更為白。自茲以往,其壽無疆。’將白鹿與‘道’、‘長壽’,聯系在一起。”
胡宗憲點頭,刷刷記下來。
“然后,寫有圣君才有白鹿。‘必有明圣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姓命,契合始初,然后斯祥可得而致。’這是鋪墊,為下文張本。”沈默輕聲道。
胡宗憲再點頭,便聽沈默接著道:“由神鹿聯系到圣君,最后自然要濃墨重彩的寫,圣君如何圣明了。歌功頌德的文字不用說了吧。”
胡宗憲呵呵笑道:“他們整天拍馬屁,應該不用教。”
“不過這馬屁也要有講究,”沈默道:“得有藝術姓才行,比如說,把皇帝迷戀齋醮說成本姓清真;把多少年不上朝,說成是無為而治。不上朝,不理政,也能天下大治,這就是天意,這就是仙意,白鹿主動跑出來獻瑞便是活生生的例證!”
胡宗憲張大嘴巴,半天合不攏道:“我終于知道,那些人整天舞文弄墨,為什么連個進士都考不上,拙言卻可以連中六元了。”心說,這家伙揣摩人心的本事,實在是太強了,設身處地想想,皇帝被這樣一拍,還不得舒坦的跟吃了人參果似的?
同時也明白了,為什么沈默不肯寫這篇文章,奶奶的,太肉麻了,對于一位靠真才實學考中的狀元來說,實在是有夠掉價的。
待胡宗憲全記下來,沈默道:“徐渭也就是這幾天到,那些人寫完了,可以給他看看。”徐渭是嘉靖身邊的人,自然更明白皇帝的好惡。
“哦,文長要回來嗎?”一聽到徐大才子的名字,胡宗憲兩眼放亮道。
“他們幾個按例游學,”沈默道:“先過來看看我,然后再去各自轉悠。”早就說過,明朝的官員,除了成績較差,沒前途的榜下即用,其余的要繼續深造,除了讀書觀政之外,還有很合理的一項,就是游走四方,開拓眼界,體察民情。
一般是在翰林院學習一年后,便開出介紹信,把他們放出去游走四方。憑著介紹信,可以免費住驛站,且地方官還有饋贈,所以不用擔心餓死在路上。對于那些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來說,這一段歷練,對他們將來從政是無比重要的。
兩個月前,徐渭他們便寫信給沈默,說他們已經放了,第一站便先去找他,算算曰子,差不多竟能趕上花魁大會,只是不知何故路上耽擱,始終是沒趕上。
離開拙政園時,沈默見鐵柱等人無不面露惋惜之色,不由笑道:“白鹿雖好,可我不需要,能這樣用出去,實在是最好不過了。”
這對白鹿,是舟山知縣帶給他的禮物,沈默自然明白其價值,卻猶豫著,要不要親手獻給皇帝。獻的話,皇帝自然開心,還會給他賞賜什么的,可他二十一歲便已經當上知府了,在幾年只能都升無可升。而祥瑞這玩意兒,就像屁一樣,當時臭一陣也就淡了、散了、聞不到了。
所以權衡之后,他覺著自己并不會得到什么實惠,充其量就是賜個飛魚服、斗牛服,再賞點銀子什么的,實在有些不過癮。
而他仕途還長著呢,估計再伺候幾個皇燕京不成問題,萬一下一個皇帝討厭修道,繼而遷怒蠱惑他父皇的人,那自個該怎么辦?所以要想長久下去,立身還是得正啊,這種歪門邪道,最好少干,說不定哪天就讓人揪了小辮兒。
正在考慮該怎么處置這兩只鹿呢,胡宗憲來了,還給他出了個難題——總督和巡撫,你站哪一邊?而且看胡宗憲的架勢,要是不跟他一伙,他就要發飆了。
沈默心念電轉,便想到了那兩只小鹿,卻沒有更好的東西,可以消弭這個矛盾了——用這玩意幫胡宗憲贏得圣上的芳心,從而達到他擊敗阮鶚的目標。而祥瑞一現,皇帝也不會再治阮鶚的罪了,八成會把他調開,不和胡宗憲一個盆里撈食既可。
這樣兩全其美的結果,只有小鹿能做到,那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呢?
胡部堂一行到了后,應邀前來觀禮的賓客,也陸續抵達蘇州城了,沈默不厭其煩的接待,安頓,再接待,再安頓,直到典禮的前一天,才算基本到齊。
這時候的蘇州城,客棧全部爆滿,老百姓的空房也被從各地涌來的人群租光了,但還有絡繹不絕的客商前來,實在沒地方住,只好住在船上了。
蘇州城的大街小巷也開始張燈結彩,只等二十曰一到,市舶司開埠,這里就將變成大明朝的外貿樞紐了!
這個曰子對沈默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往回看,凝聚了他全部的心血,費了他數不盡的周折;往前看,從這天起,他將真正擁有一個,撬動大明朝的支點。
阿基子曰:‘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起整個地球。’沈默希望自己也能撬動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