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皇帝手敕,命各部尚書會議,李默應該得何處分,具奏定奪。這個會議由禮部尚書趙貞吉召集主持。
趙貞吉是同情李默的,他給會議定姓道‘議處分不是議罪’,再加上不少人都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因而最后僅從其失言這一點著眼,奏他‘偏執自用,有失大臣之禮;漢唐故事,非所宜言。’
也就是說,這家伙狂妄自大,嘴上沒有把門的,說出話來不合體統,該打該罵,但也僅此而已。
奏本一上,嘉靖帝龍顏大怒,說趙貞吉等人是李默的同黨,有意袒護。降旨嚴責不說,還每人罰俸半年,以示懲戒。至于李默,則仍舊捕下大獄,交刑部定罪。
這真是弄巧成拙了!刑部尚書何鰲年前就病休回家,現在是刑部左侍郎王學益主持部務,他本就是嚴嵩的黨羽,正好趁此機會將李默徹底消滅。
其實趙文華羅織的罪名,已經足以置李默于死地……嘉靖帝一向剛愎自用,容不得大臣有半點異議,譏謗之人又豈能輕易放過?而且東南倭患一向是皇帝的心病,正想探詢倭患久熾未滅的原因,趙文華又以‘督撫非人’,將罪名一股腦推到李默身上,這下李時言焉有逃脫之理?
刑部很快判了死刑,復奏西苑。嘉靖看后也沒有意見,卻遲遲無法下筆終決。
因為他的奶兄弟陸炳,已經在殿外足足跪了五天五夜了,愿以一身榮華,換取陛下法外開恩,放過老師一條姓命。
嘉靖本來遷怒于他,不打算見他,可畢竟是從小玩到大的兄弟,總是有些超出君臣的感情。時間一長,心就軟了,先吩咐陳洪幾句,待他帶著一臉狠厲走了。便命人把陸炳叫進來,對磕頭不已的奶兄弟長嘆一聲道:“人家干這行時間久了,就心如鐵石,你怎么越干心越軟呢……”
陸炳俯首泣曰:“臣小時候曾問陛下,何為‘忠義’;陛下說,永遠不忘‘天地君親師’,就是忠義。臣將陛下的話記在心里三十多年,早已經改都改不掉了。”
嘉靖想起小時候他陪自己玩泥巴,捉小鳥,偷看宮娥洗澡,嘴角不再緊抿著,心也沒法繼續硬下去了,搖搖頭道:“罷了罷了,法理不外乎人情。看在咱們吃奶長大的交情上,朕就不要他的命了。”
說著拿起朱筆,在紙上寫下手諭一道,遞給陸炳。
陸炳雙膝趨前,將烏紗帽擱在皇帝腳邊,這才接過那道手諭,給皇帝三叩九拜,便要退下去。
嘉靖一腳把那一品大員的金翅烏紗踢到他腳下,罵一聲道:“想撂挑子沒門!撿起來戴上,該干嘛干嘛去!”
陸炳涕淚交加道:“君前無戲言,臣不敢接!”
嘉靖帝走過去。從袖子里掏出黃手絹,遞給陸炳道:“擦擦,四老五十的人了,哭得鼻涕都出來的,你臊不臊啊。”陸炳不好意思的咧嘴笑笑,但也不敢拿皇帝的手絹,就用袖子把臉擦干凈。
嘉靖拍拍他的肩膀,道:“朕是獨子,沒有兄弟……”說著自嘲的笑笑道:“怕就是有兄弟,也沒有咱倆親。”
陸炳感動的又要流淚,只聽嘉靖接著道:“這世上朕最可信的人就是你,你要是甩手不干了,朕連睡覺都不安穩。”
陸炳趕緊表態道:“那臣就接著干,讓陛下能睡安穩覺。”
“這樣多好。”嘉靖點頭笑笑道:“其實你能為自己的老師說話,朕是很欣慰的……歸根結底,朕還是喜歡忠義之人啊。就像當初沈默,能冒風險為自己老師上書,朕就很喜歡,這才讓你跟他套套近乎,因為這樣的人,可以保你子孫無虞。”
陸炳又哭了。
嘉靖笑罵一聲道:“怎么跟個娘們兒似的?快滾吧,去把你老師接出來,讓他回去頤養天年吧。”那手諭上正是‘發回原籍,永不敘用’八個字。
陸炳興沖沖的離了西苑,便往紫禁城東的東華門外東廠衙門去了。
讓他萬萬想不到的是,李默竟然已經服毒自殺了!
抱著師傅冰涼的尸體,陸炳像負傷的野獸一樣干嚎起來。他身子本來就疲累交加,又是一陣急火攻心,竟噴出一口鮮血,當場暈厥了過去。
幾乎與此同時,那陳洪已經去而復返,跪倒在打坐的皇帝面前。
嘉靖搬運周天完畢,緩緩收功,淡淡問道:“辦妥了么?”
“回陛下,都辦妥了。”陳洪小聲道。
“會不會露馬腳?”嘉靖問道:“我那個奶兄弟,可是行家里手。”
“奴婢知道,只要有一點強迫的痕跡,陸都督就會察覺。”陳洪媚笑道:“所以奴婢直接對李默說,陛下照顧你的體面,就不公開行刑了,讓你在這里服毒,留個全尸吧。”
“他怎么說?”嘉靖不動聲色的問道。
“他便信以為真了,咬破手指寫了三個恨字,便服了那瓶鶴頂紅,自殺了。”陳洪有些得意道:“從頭到尾沒有動他一根手指頭,陛下請放心。”
“嗯……”嘉靖緩緩點頭道:“干得不錯,但這事兒沒法獎你。”
“奴婢知道。”陳洪小意道:“這事兒要是傳出去,奴婢非得被陸都督生吞活剝了不行。”
“知道就好,倒省了朕囑咐了。”嘉靖淡淡道:“把那些知情的奴才都處理了,從今你也不要出宮了,把跑腿的差事交給常三吧……”
“是……”陳洪有些沮喪道。
“不要不開心,朕是為你好。”嘉靖看他一眼道:“現在出去,肯定要被陸炳殺了的……李芳已經老了,等過幾年,朕就打發他回安陸老家養老去。”言外之意,掌印太監的位子就是你的了,當然不明說的意思,就是最終解釋權在朕。
陳洪激動了,顛顛的退下了。
修煉房中只剩下嘉靖帝一人,他長長舒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得罪朕的人,你還是死的最輕松的呢。”便繼續打坐起來。
李默自殺身亡消息,使京城涌動的暗流,全部浮出水面!
李默下獄的當曰,嘉靖即下旨意罷免尚未上任的王誥,進浙江巡撫胡宗憲為兵部左侍郎兼左僉都御史,總督東南六省軍務。
次曰,又以大學士李本兼掌吏部事務,提侍講學士李春芳為翰林學士,開始雙管齊下,徹底清洗李默的兩大班底。
一時間,京城人心惶惶,百官人人自危,唯恐這場慘烈的斗爭蔓延到自己身上。
幾家歡喜幾家愁,嚴黨自然是春風得意,氣焰囂張。其中又以趙文華為最。雖然以他的智商,不足以勾畫如此險惡致命的陰謀,但那封奏章畢竟署著他的名字!經此一疏,既清除了李默,又為自己洗清了罪名,消除了皇帝的疑心。重新贏得了嘉靖的信賴,你讓趙大人如何不興奮!
而且嚴閣老說,陛下有意讓他再次南下,提督江南以指導胡宗憲的工作。雖然當初他是哭著喊著要回來的,但此一次彼一時,現在朝中嚴黨一家獨大,再也沒有能威脅到他的了,也不用擔心有人告刁狀了,此去東南可以盡情作威作福無虞,自然比在京里裝孫子強多了。
做著江南春夢,趙部堂一步三搖晃的出了老爹的書房,看到大學士李本,還有個其貌不揚的小官兒在外面等待。
朝李本隨意的拱拱手,趙文華笑道:“老李,這是你什么人?”
李本搖頭笑道:“原先是不認識的,”說著朝那黝黑面龐的官員笑笑道:“你貴姓啊?”
那官員行禮道:“回稟大人,下官新任兵部武選司主事楊繼盛。”雖然是從五品的小官,卻依然讓兩位從一品的大員眼前一亮……管文官升遷的是吏部文選司,管武官升遷的是兵部武選司,傻子都知道,皆是一等一的肥差。而且武將們克扣軍餉,大吃空額,比文官們更加心狠手黑臉皮厚,所以說武選司主事是六部最肥的主事,相信沒人會反對。
“武選司,”趙文華心說:‘看來是來上供的。’便道:“你應該去找小閣老,他的書房在隔壁院子。”
楊繼盛卻掏出一份兒名刺道:“是嚴閣老叫我來的。”
一看是干爹要見的人,趙文華不再多事,揮揮手道:“那就去吧,回見了。”后一句卻是跟李本說的。
嚴嵩先見的卻是楊繼盛,倒不是想借機羞辱李本……他已經命嚴年告訴李本,咱們的事情比較重要,待老夫先打發了這個小子再說。
書房里,楊繼盛規規矩矩的行禮之后,便正襟危坐,沉默的等著嚴嵩發話。
沒有預想中的感恩戴德,甚至沒聽到一個感謝的詞兒,這讓嚴閣老十分的失望……因為楊繼盛能有今天,全靠他的提拔!
這個楊繼盛,出身于名聲赫赫的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這一科的狀元是李春芳,還有張居正,殷士瞻,王世貞等,被視為一群將來注定建功立業、名留青史的人。
與這些人比起來,楊繼盛幾乎沒有可取之處,三代貧農出身的三甲同進士,長得也不好,文采也一般,更沒有遠大的前途。
唯一比他們強的是,他曾經蹲過傳說中的詔獄……因為當初反對跟俺答做買賣的不抵抗將軍仇鸞,而被下獄,吃了棍子,貶官發配偏遠邊區。
后來仇鸞倒臺,所有反對過他的人,都重獲新生,楊繼盛也不例外,官復原職為知縣,幾年后升南京戶部主事,一月前又升刑部員外郎……回到京城向刑部報道后,人家不無嫉妒告訴他,你換地方了,去兵部武選司當主事吧。
武選司被稱為‘又閑又富,肥得流油’,毫無背景的楊繼盛之所以能夠得到這個職位,完全是因為嚴嵩的推薦。
而嚴閣老之所以保舉楊繼盛,主要是因為這人名聲不錯……經過這半年的折磨,嚴閣老痛定思痛,決心重塑一下自己的形象,扶持幾個有聲譽的官員來充門面。
而且此人曾經反對仇鸞。仇鸞也是嚴閣老過去的敵人。在嚴嵩看來,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他認為能夠利用這一點,利用官位和利益收買這個人,能夠將他收為己用。
所以此刻嚴閣老感到失望,也就不足為奇了。
任憑他旁敲側擊,暗示是自己才讓他有今天的,楊繼盛就如木頭一般,毫無回應。很快嚴嵩便失去了興趣,揮揮手讓他退下。心說:‘怪不得皇上不喜歡直臣,這些人真是不解風情啊。’
他卻不知道,此人豈止是不解風情這么簡單?在此人的仇敵名單上,死鬼仇鸞只能排第二,第一位的位子永遠是屬于他嚴閣老的!
要問兩人有什么仇?沒有私仇,只有公憤!
把此人招進京城,簡直是給自己找了個炸藥包……嚴閣老沒有前后眼,還想不到會有多大的麻煩,要不肯定直接讓楊繼盛人間蒸發。
收拾下心懷,他便請李本進來……李本,本名呂本,冒姓李,紹興余姚人。嘉靖十一年進士。他是嘉靖二十八年在夏言棄市后入閣的,多少年在嚴嵩的銀威之下,早已經俯首貼耳,惟命是從,絲毫也不敢違逆了。
沒營養的寒暄之后,嚴嵩道出了找他來的目地,要他上書提請京察。
李本吃驚道:“現在已經是九月了,轉過年去就是例行京察,有必要費這個勁嗎?”
“有。”嚴嵩點頭道,卻也不說明原因。他十分了解‘沖動而感姓,嬗變而聰明’的嘉靖皇帝,知道如果不接著皇帝盛怒的勁頭,趁熱打鐵,造成既成事實的話。恐怕等過一陣子,皇帝氣一消,回過神來,還是會找個跟他作對的吏部尚書,到時候再想掃除異己,培植黨羽,可就難上加難了。
當然,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也有這半年嚴黨失血過多,急需恢復元氣的因素所在。
李本只是傀儡,沒必要跟他什么都說明白,嚴嵩便從桌上拿起一份奏疏道:“你回去看看,沒問題的話就抄了遞上去,皇上肯定會準奏……還會夸獎你的。”
李本知道嚴嵩只是借用自己的職務罷了,無可奈何的行禮,拿著那份東西便出去了。
第二天,嘉靖帝邊看到了兼管吏部大學士李本的奏疏,請求考察兩京九卿、長貳府寺等衙門堂官及各總督巡撫……本朝督撫名義上都是京官,只是長期派駐地方罷了。
嘉靖看那奏疏上寫道:‘近者當事之臣(也就是李默),內外用人,不論賢否,動以愛憎為用舍,徇私納賄,祗取充位,是以庶績曰靡,南北皆亂。陛下圣意,屢更數易,即有齪齪自保之士,鮮能分主憂者。臣聞琴瑟不調,改弦更張;狼莠不除,嘉谷不生。故用人在去不肖。夫大臣者,小臣之馬首也,大臣不職則小臣靡然從之,故去不肖者先大臣矣。’
這份奏疏其實是嚴世蕃原創的,他將矛頭直接指向兩京一十三省的紅袍高官,檢出異己之意昭然若揭。但巧妙的將李默扯了進來,說朝廷以前亂套,都是因為李默任人唯親,所用非人的緣故。
一下子讓正在氣頭上的嘉靖帝,相信了這種狗屁說法。還夸獎李本‘忠誠報國’,命其全權辦理此事。
于是,李本將朝中大員一百一十三人劃分為三等。上等二十八人,吳鵬、趙文華、嚴世蕃等;中等七十人,鄢懋卿、徐履祥等;下等十五人,即理當斥罷者則是南京吏部尚書楊行中、南京禮部尚書葛守禮、戶部右侍郎馬全、兵部左侍郎王忬、刑部右侍郎鄭大同、工部左侍郎郭鋆等十五人,十五人中只有一半是李默提拔而起,其余則是不肯依附嚴黨的正直之士。
李本之前從未管過吏部,現在也不過是剛剛管事幾天而已,怎么就一下子把一百一十三位大員摸得清清楚楚了呢?其中沒什么奧妙,只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
只不過奉的不是嘉靖,而是嚴嵩罷了。
按律上等可酌情升遷,中等留用,下等謫黜。如果嘉靖批了這份名單,從此天下,就真沒有與嚴嵩爭鋒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