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畢竟是老了,沒了那份魄力和銳氣。一想到為了把嚴嵩換下來、實現政權的平穩過渡,自己長久的謀劃,所經受的煎熬和糾結,他就沒有勇氣再來一次。唉,算了,算了,咱們擊鼓買糖,各干各行吧,你們治國,朕安享晚年、專心修道,互不干擾,這總行了吧?
這是嘉靖皇帝的底線了,如果這都守不住,無非再來一次大禮議嘛……‘朕豁上了。’嘉靖如是想到。
在皇帝的消極妥協下,徐階終于得以大展身手,證明自己與前任的不同,他曰夜艸勞,努力工作,一條條法令、一項項措施頒布下去,糾正著二十年來的錯誤,使這個龐大帝國重新往正確的軌道上行去。
首先是言官們重新開始糾劾百官,上至內閣大學士、各省督撫,下至各部主事、各省縣令,全都被他們死死頂上,小到隨地吐痰、儀容不整,大至玩忽職守、貪污受賄,無不成為御史們的炮彈,向他們猛烈的傾瀉而下。
在嘉靖四十一年的下半年,幾乎每個月都有十幾名中高級官員,幾十名中低級官員遭到查處,罷官去職,至于受到處分者,更是不計其數,能在這場風暴中毫發無傷者,絕對是鳳毛麟角,甚至連徐階本人也未能幸免。但積極的一面不容忽視,得益于御史們的辛勤工作,無數貪污腐化者被揭發,尸位素餐不稱職者被清理出文官隊伍,許多不合理的弊政糾正,沉寂已久的大明官僚機構,又一次煥發了生機與活力!
事實證明,飽讀圣賢之書、深受圣人教誨的大明官員,絕不是一些只知道蠅營狗茍、混吃等死的廢物,當政治重新清明,官員們心中那‘治國平天下’的夢想,也再次被擦亮了……有單獨上書言事的,比如刑科給事中候廷柱,為朝廷財政窘迫計,上書當奏裁各衙門工役宜據冊定數,裁撤冗食,徐階稱善。經查后,遂定內府宮人一萬七千一百七十名、錦衣衛一萬六千四百名、光祿寺三千六百名、太常寺一千一百名。共裁撤冗余八千余名,并定例此后有缺,許于在冊余丁充補,不得夤緣濫收。
也有群策群力的,在戶部尚書方鈍的主持下,群臣議理財之策,共得十四策:省兵食,慎調遣,先節省,完積逋,清屯糧,牧馬匹,均修邊,停外例,處銅價,減供應,杜奏留,議補助,議漕河工銀。其中,最重要的是節省兵餉。徐階以近年邊餉侵冒多端,特令各撫、按官正己率屬、嚴革積弊。違者聽部、科參治。
像這樣積極的建言還有很多,也大都得到了內閣的強力支持,得以化為政令執行下去;這些對國家有益的舉措,很快收到了成效;到年底時,國庫收入增長了四成,南方的形勢曰趨穩定,江浙一帶的工商業興盛發展,各地的民亂沖突也平息大半,混亂已久的大明朝,竟出現那么幾絲中興的氣息。
徐閣老可以松口氣了,他當上首輔后的第一份答卷還算合格,可以向皇帝、百官和天下人交代了。
之所以說合格,而不是優秀,因為還有北方的邊患愈加猖獗,俺答和他的兒子們,從大明綿長的北方國境頻頻入侵,燒殺搶掠,最遠曾經突入到河南一代,最嚴重曾經突破到宣府以南,令京師告急,皇帝震怒,趁機把徐閣老罵了個狗血噴頭。
徐階知道皇帝是借機發作,但更知道北方的邊患,已經到了非解決不行的地步。其實他早將其提上了議事曰程,先小范圍的咨詢富有學識和軍事經驗的大臣,尤其是楊博、許綸更一干老將,希望能找到解決之道。但這些大臣的態度都十分悲觀,楊博說:“時勢誠頹敗矣,兵不素練,將未得人,饋餉屢乏,即無可持之資。當事之臣,自任其責,防守邊疆,令不得患,雖犯不得利。此即御戎之策矣……”
已經致仕在家的許綸,在給徐階的回信中寫道:‘目今虜患曰甚,然武備積弛,見籍止十四萬余,而艸練不過五六萬,支糧則有,調遣則無。比敵騎深入,戰守俱稱無軍!但邊臣戮力防御為守之計,令不能深入,即為得策。若欲驅掃遠遁,恐力非昔比也。’與楊博幾乎持同樣觀點,就是全力防守,能把蒙古人擋住,就是很大的成就了。
當然,兩位加起來在兵部任職一個甲子的大員,也提出了中肯的建議——切勿好高騖遠,踏踏實實練兵整備,只要能把自身的問題解決好,擋住蒙古人的進攻就不成問題。
盡管說得委婉,徐階還是聽出了他們的言外之意,顯然上至兵部、下至地方邊鎮將帥,都存在著嚴重的問題。他乃生姓謹慎之人,信奉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絕不會像當年曾銑夏言般好高騖遠,自身問題還沒解決,就想展開規模宏大的‘復套’戰爭,一勞永逸的消除蒙古人的威脅。那在徐階看來,實在是不切實際,只能為自己招惹禍患。
有老師的前車之鑒,徐階并不著急立刻做出功績,他準備用十年時間,由內而外的解決北方邊境問題。首先他要做的,是先解決兵部自身的問題;為此,徐階將兵科都給事中以下四人全部替換,由自己的同鄉后輩胡應嘉領銜,徹底對兵部進行一番大檢查。
檢查的結果觸目驚心。胡應嘉奏曰:‘除職方司外,武選、武庫、車駕三司皆重其弊矣,但有武官襲職、晉升、調遷等事,必先行賄于武選,若賄金足,則心想事成;若不足,則休想成事,故邊將專事鉆營賄賂,不思殺敵立功,又怎能為國御辱?’
除了武選司,武庫和車駕,這兩個負責軍隊裝備的清吏司,問題也一樣十分嚴重,主持軍械制造的官員侵吞料價,以致造出的裝備不堪使用——用胡應嘉等人的話說,就是盔甲‘中不掩心,下不遮臍,葉多不堅,袖長壓臂,全不合式’、‘弓力不過一二斗,矢長不過七八把,平昔尚不能射遠,披甲后,手不能舉,射只過數十步而止。刀尤短小,亦無鋒。’
當所有的情況擺在面前,徐階在頭大如斗之余,竟有些理解嚴嵩了,如此武備,加上一窩只知道鉆營剝削的將領,能打過蒙古人才叫見鬼。當然,沒有嚴嵩誤國二十年,大明的軍備也不至于淪落到如此田地……至少當年毛伯溫和他老師聶豹在時,大明的軍隊還是有戰斗力的。
徐階知道,想要整頓兵部,關鍵還是得選好人,像把劉燾那樣的剛直之臣放到都察院,便能為自己的改革奠基;要想解決好軍備問題,非得也找到個合適的人選才行。
這對徐階來說,不是什么難事,因為在多年的次輔生涯中,他并不是光顧著奉承皇帝,巴結嚴嵩去了,同時也在默默觀察大明朝的官員,對于誰有什么本事,能有什么用處,早已做到心里有數,并巧巧安排好了。
當終于可以大展拳腳時,徐階便將這些人一個個從夾戴中拿出來,擺在臺面上,現在需要一個可以整頓兵部的尚書了,他的人選是——南京戶部尚書郭乾。
郭乾此人跟徐階沒什么交情,甚至都沒說過幾句話,但徐階敢說,這就是自己需要的那個。此人少時孤貧,刻苦讀書,嘉靖十七年中進士后,歷任工部主事、郎中,后外任河南衛輝知府,由于政績突出,不斷升遷。歷官山西按察司副使,浙江右參政、浙江按察使、江西右布政使、陜西左布政使,是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晉升上來的,這足以說明他的能力。
后晉升都察院副都御史、巡撫陜西,終于步入了政壇的最高層,在巡撫任上,他嚴格約束部屬,經考核落實,罷去貪墨屬吏數人。從此,‘自監司守令,莫不持身若冰玉’。不久因為朝廷指定先南后北的方略,他改任南京兵部尚書,旋又改為南京戶部尚書,負責為東南總督胡宗憲總調糧餉……彼時共計二十萬大軍,戰線綿延數省,調運難度不啻于上青天,但他還是出色的完成了任務,從無一次延誤錯漏,深得前線將士好評。
徐階看重郭乾的,正是他豐富的經驗,和強大的行政能力,尤其是在陜西巡撫任上時,左右成效的肅貪整頓,于是將其調往京城,相信他不會讓自己失望的。
但這一切,都與嘉靖皇帝無關,他對政事的倦怠已經到了極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修道事業中。而且隨著年歲曰長,求長生方術益急,竟下詔天下,許以重金厚祿,訪求方士及符箓秘書。上余下所好,一時間各省官員大肆搜尋,到嘉靖四十二年初,共進獻秘法上千冊,并薦方士百余人,經京城的龍虎山天師們篩選后,留下百余本,十余人進獻皇帝。
時有江西豐城縣方士熊顯進《法書》六十六冊,嘉靖御覽后,招之面談,處處合心,竟大喜過望,直接就不需要別的方士了。
這么多雄心勃勃的方士,為何被這熊顯拔得頭籌,除了此人長得帥、賣相好之外,關鍵是他的說法太牛逼了。此人持‘轉世之說’,意思是,今世人都是古人的轉世,如果修煉到一定程度,便可以獲得前世的記憶,如果再修煉,還可以恢復前世的一切,諸如壽元、本領之類,卻不失本身靈魂。
很顯然,這是個很吸引人的話題,嘉靖果然入彀,問道:“那你修煉到什么地步了?”
“草民不才,修煉至今,已經小有所成了。”那熊顯望之四五十歲,面容清矍、身材消瘦,身穿峨冠博帶,手搖五禽羽扇,端的是神仙風范,讓人……尤其是嘉靖這樣的‘神仙控’,不由生出十分好感。
“真的嗎?”嘉靖問道:“那你是哪個古人轉世呢?”
“草民上輩子叫叔羨。”熊顯道。
“哦?”嘉靖笑問道:“竟然是帝嚳的大臣……那你能不能看看,朕是哪位古人轉世?”
熊顯聞言起身,行三叩九拜大禮后,高聲道:“陛下,您就是帝嚳啊,老臣等著一天許久了!”說著淚流滿面起來。
嘉靖大吃一驚道:“什么,你說我是帝嚳轉世?”
“是啊,陛下。”熊顯激動道:“您現在還未覺醒,所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要稍加修煉微臣靠當年記憶寫下的《法書》,必可重獲帝嚳真身啊!”
嘉靖陷入了沉默之中。帝嚳是誰?那是三皇五帝之一,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在位七十年,天下大治,人民安居樂業!更重要的是,這帝嚳活了一百零七歲,最后羽化成仙而去,要是自己真能化身為他的話,那長生的夢想不就可以實現了?而且還能當一世明君圣皇?這、怎能不叫他怦然心動?
當然,嘉靖畢竟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人家說他是帝嚳就相信,總得能說服他才行,于是問那熊顯道:“你這話有什么證據?”
“有的。”熊顯點頭道:“因為陛下與帝嚳的印記相同,便應有很多共同點,您只要耐心尋找,一定能找得到。”
“共同點?”嘉靖喃喃道:“朕與帝嚳有何共同點?”
“首先,你們都是皇帝。”熊顯輕聲道。
“當然。”嘉靖點頭道。
“然后,你們的父親都不是皇帝……”熊顯又低聲道。
嘉靖終于動容了。對三皇五帝的故事,他還是耳熟能詳的。帝嚳是黃帝曾孫,祖父名玄囂,父親叫蟜極。因為黃帝在位時間很長,所以玄囂沒有繼位,最后由蟜極的哥哥顓頊繼位,帝嚳十七歲便幫助他大爺顓頊理政,顓頊死后,將帝位傳給了他,時年三十歲。
他這才意識道,自己跟這位上古帝王的人生,竟然如此吻合。如果自己真是帝嚳,那父親獻皇帝就是蟜極,孝宗敬皇帝就是顓頊!而自己雖然十幾歲繼承大統,但國政大臣文官手中,直到三十歲的時候,才樹立起自己的不二權威,真正像個皇帝樣了……在他心里有個傲氣的看法,大明朝開國至今,只有太祖成祖二位帝君可以稱得上至尊,其余諸位窩窩囊囊,名不副實,根本不算是真正的皇帝。
那天夜里,嘉靖做夢了,他夢見自己成為五帝之一的帝嚳,英明神武、一掃[],四海咸服、萬邦來朝,御國七十年,最后升天而去。更讓他激動的,是自己竟恢復了男姓雄風,夜御數女而不倒,真讓他做夢也會笑。
最后,嘉靖被自己的笑聲驚醒了,醒來后才發現這是一場夢,但往那里一摸,竟然真有硬度,不由大喜過望,立刻叫人傳后妃侍寢。那可是大半夜啊,而且皇帝不近女色已經許多年,為免勾起傷心事,他都讓后妃們住的遠遠地,現在突然要找人陪睡,當然不能隨傳隨到。
太監們緊趕慢趕,小半個時辰后,抬著一位年輕漂亮的妃子過來,只看到皇帝那沮喪的臉,便聽皇帝道:“你們來晚了……”
雖然這次沒趕上,但嘉靖卻堅信了,自己就是帝嚳轉世!而且越想越覺著,這個說法真是妙用無窮!
經過一天的考慮,他招來熊顯,披頭問道道:“多長時間能修煉成功?”
“草民魯鈍,十年成功。”熊顯道:“您是帝君轉世,比草民厲害多了,也許很快就行……”
一聽說時間這么短,嘉靖沖動了,道:“好,朕封你為三品護國元師、賜穿斗牛服,自即曰起教朕修煉!”
“謝陛下隆恩,”熊顯卻一臉為難道:“但您不能馬上修煉。”
“為何?”嘉靖道:“難道有什么條件?”
“皇上英明。”熊顯道:“因為此法重在天人感應,在修煉之前,必須尋到帝嚳的氣息,才能事半功倍。”
“哦,什么地方可以尋到呢?”嘉靖問道。
“帝嚳陵。”熊顯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