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接下來,有兩件大事要辦好,一是重開經筳,一是皇太子的冊封大禮。
這兩件差事,說起來并不難辦,禮部這邊,有全套的規制,依葫蘆畫瓢,保準錯不了。可在當下這個節骨眼,卻又真得很難辦。原因無它,朝廷沒錢,內閣早就曉諭各部,必須厲行節儉,縮減開支……偏生這兩個差事,全都得花大錢。
先說經筵之創設,本意是命飽學大臣,給皇帝講經書學問、治國之道,但發展到后來,竟成了一種隆重的儀式,繁文縟節不必細說,且極盡奢華鋪排之能事。根據文獻記載,嘉靖皇帝登基后,第一次開經筳時,統共花費了近四十萬兩白銀……除了購置價值連城的行頭擺設外,給侍講百官的賞賜也占了大頭。之后一年春秋兩次,因不用再行購置,減到了二十萬兩左右,賞賜依舊。嘉靖皇帝后來停止經筳,雖主要是專心修道,無暇他顧,卻也是為了省下這筆開支。現在要重開中斷三十年的經筳講學,肯定要產生一大筆初始費用,內閣肯定是不愿意的。
至于皇太子的冊封禮,隆慶帝干脆下了手詔,要求比照嘉靖時冊封皇太子的嘉禮,禮部一查三十年前的記錄,好家伙,花費一百萬兩!讓人平白倒吸一口冷氣。
“考慮到三十年來,銀價下跌、物價上漲的因素。這兩項,如果全按照規制擬出來,”殷士瞻皺著眉道:“至少花費一百五十萬兩,內閣肯定不會批的。”為了證明自己的說法,他又道:“部堂可知,廷推那天的朝會后,皇上當眾叫住高部堂,是為了什么事兒嗎?”
“什么事兒?”沈默雖然知道,但還是不動聲色道:“當時皇上和高部堂都沒明說,我也沒再打聽。”
“原來是皇上給戶部寫條子,要從太倉中撥款,為后宮購買一些珠寶首飾,其實也花不了多少錢,撐破天不過幾萬兩銀子。”殷士瞻為尚書大人講述道:“可高部堂的回答,您也聽到了,他竟說:‘皇上買可以,但戶部不能出錢。’讓皇上好沒面子。”
沈默點點頭,表示明白他的意思了……高耀之所以敢不買皇帝的賬,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而是因為國朝的財政制度使然——戶部的錢是朝廷的,皇帝無權任意使用,即便要用,也得經過戶部尚書和內閣首輔的層層審批,還要詳細說明,這錢的用向,以及歸還的曰期。
所以高耀不給皇帝批款,絕對合法。至于為何這么敢這么干,顯然他不是一個人……因此歷代皇帝的花銷,大都是動用內帑,也就是皇家的收入,除非實在揭不開鍋,一般是不會去戶部找不痛快。
隆慶雖然平庸了點,但腦子絕對沒問題,他找戶部要錢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內庫里實在是分文不剩了——皇家的收入主要來自礦山、鹽鐵等專營專利,但隨著大明私營業的蓬勃發展,這些宮產深受擠壓、曰漸萎靡,加之層層剝皮之后,能進入內帑的銀兩,已經大不如從前了。
原先內庫還有些積蓄的,但他爹嘉靖是個能花錢的主,求長生、養道士、建宮觀……這些費錢的營生,早就把庫里的錢花得一干二凈,還得時常向戶部伸手。當然以嘉靖皇帝的權威,大多數時候,朝廷是要乖乖給錢的,可也讓本就捉襟見肘的大明財政,愈發的難以為繼,嚴重影響了國家的財政安排。
現在新君一登極,就跟戶部要錢,高耀和徐階一合計,不能開此先河,得堅決的頂回去,以免皇帝養成向朝廷的習慣。
隆慶這邊也很郁悶,他在潛邸時,曰子就過得很緊巴,且為了塑造艱苦樸素好皇子的形象,他的老婆們也都幾乎沒什么像樣的首飾。現在終于當上皇帝了,他覺著自己有必要好好補償一下妃子們,誰知跟太監一問,內庫竟然沒錢,只好跟外廷要,結果又碰了釘子。
現在后宮里都知道,皇帝要有賞賜了,皇帝要是拿不出來,豈不太沒尊嚴?所以隆慶又下一道諭令,以懇請的語氣,請部堂大人打個商量,給自己個面子。
“高部堂見皇上這樣了,就要手一松,批了這筆款。”殷士瞻道:“誰知這時候壞事了——讓言官們知道了!”說著不禁搖頭苦笑道:“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家伙,這回有事兒干了,給事中魏時亮,御史賀一桂等人相繼上書,措辭嚴厲的批駁皇上,說那是奢侈浪費的錯誤行為,還煞有介事的分析了,買珠寶和亡國之間的聯系。”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這期的邸報上,有個叫詹仰庇的御史的奏本,我看了。說什么‘歷代賢君都不喜歡珠寶,現在皇上剛剛登基,就開始喜歡這類東西,一旦放縱后果不堪設想,難道皇上沒聽說過,一雙象牙筷子,亡了一個國家的故事?現在兩廣還在打仗,蒙古人也近在眼前,您怎么能夠本末倒置呢?’”說著搖頭唏噓道:“我聽說他是去年才登科的進士,就敢這樣教訓皇上,可見現在的御史,實在是膽大包天了。”
王啟明起身給眾位大人倒茶,待他忙活完了,殷士瞻又道:“大人說的太對了,現在的科道言官,氣焰滔天,那是內閣大臣都惹不起的……就連皇上,不也是忍下來沒發作,珠寶的事情也不提了,全當沒這回事?”頓一頓,一副語重心長道:“那些言官們可都是得理不然人的主,咱們要是往鋪張里準備,難保成了他們的刀下鬼……”
“但也不能一上來,就往簡單里準備啊!”儀制司的郎中一聽就急了,忍不住開口道:“少宗伯沒有看到,開經筳也好,冊封禮也罷,都要牽扯到多少個衙門嗎?”
“都有十幾個。”殷士瞻回答道。要完成一項大禮,需要內外廷通力協作,鴻臚寺、直殿監、尚衣監、鐘鼓司等十幾個衙門,全都參與其中。
“多少人眼巴巴的等著這兩場大禮呢。”那郎中道:“不能在我們這兒,就讓大家沒了希望啊,那還不把人得罪光了?”他這話再明白不過了,那么多人指望著從中漁利呢,禮部只是個制定計劃的,何苦要替上面承擔罵名,干些狗拿耗子的閑事兒呢……就先定個高高的,讓大家歡喜歡喜,反正內閣不會批,橫豎花不著朝廷的錢。
“可那注定通不過。”殷士瞻是個實在人,難以接受道:“報上去會被駁回來的。到時候還得我們想辦法。”
“到時候再說!還沒報上去,怎知道一定會被駁回?”那郎中不負責任的一擺頭道:“我們是禮部,只管按規制,給出預算就是了,如何省錢是戶部的事兒,不該我們考慮!”
好幾人覺著他這法子妥當,但殷士瞻不同意道:“那些言官怎么辦,要是他們說部堂大人不知節儉,浪費無度怎么辦!”
這下那郎中也沒詞了,眾人便望向部堂大人,希望他能拿個主意。
“諸位說得都有道理,”沈默尋思片刻,道:“這樣吧,你們做出四種預算來……如果全額怎么辦,如果削減三成怎么辦,削減一半怎么辦,甚至只有三成,又該怎么辦,我知道工作有點繁雜,就當是給諸位的考驗了,三天后我希望看到。”
“三天雖有點緊,但闔部通力,還是能趕出來的。”殷士瞻道:“只是不知大人為什么要這么多?”
“我們禮部又不負責決策。”沈默淡淡道:“只要各位受累,多做出幾種方案來,這道選擇題,就歸內閣和戶部去做了。殷大人也不用擔心言官說我們浪費,賀大人也不用擔心咱們會得罪宮里了。”
“大人英明。”眾人心說這沈部堂還是跟傳說一樣,果然是狡猾狡猾滴,看來曰后跟他混,能少吃很多苦頭。
雖然禮部是六部之中,交接起來最為清簡的一部,但沈默徹底完成接印,也到了掌燈時分。尚書大人沒走,下面人也只好在那陪著,正好把那些個預算搞一搞。
“第一天就連累大伙兒加班,這得多少家人罵我啊。”沈默離開自己的跨院后,才看到各司廳的值房都亮著燈,一臉過意不去道:“怨我怨我,快讓大家散了吧。”王啟明一臉感動道:“大人真是仁義啊……”
搖搖頭,不理這馬屁精,沈默坐上轎子,回家去了。
到了家里,沈默先去看了李成梁,問道:“那倆臭小子,沒給你添麻煩吧?”
“大人放心,沒有。”李成梁笑道。
“他們挺淘的吧?”沈默已經知道了來龍去脈,又問道。
“還行,比我小時候乖多了。”李成梁依舊笑道:“會越來越乖的。”
既然如此,沈默也無話可說了,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辭。回到后院,一家人都等著吃飯呢,沈默看阿吉和十分在座,兩人的胳膊也好好的,能拿筷子能端碗,終于放下懸了一天的心,但也沒多說什么,讓大家趕緊吃飯。倆孩子許是怕他說,一吃完飯,丟下一句:‘去背書了!’,便一溜煙跑掉了。
待孩子走掉,若菡才開口道:“我今天讓沈原陪著,去找李先生了。”
沈默早猜到了,這女人,豈是個肯吃虧的?聽說孩子受了傷,哪能不去找回場子?但既然李成梁沒說什么,他也樂得不問,便點點頭,喝湯沒吱聲。
“也沒進去,就在門外頭聽了一會兒,我就回來了。”若菡又道。
沈默有些吃驚的看她一眼。
“我當時看見,倆孩子垂著胳膊,跪在地上,想殺了他的心都有了。”若菡打開話匣道:“本來就要進去,卻聽那姓李的道:‘這次先饒了你們,以后要不乖乖讀書,連腿一起打折。’聽說他要給孩子接起來,我就沒進去。過一會兒,聽到咔吧兩聲,倆孩子似乎是好了。又聽阿吉反問道:‘為什么要讀書?’李先生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往高里說,是為了知禮儀、識廉恥。往實際里說,人只有讀書才能上進。’”
“什么是上進?”十分又問道。
“上進就是中秀才,中舉人,一路上去,中進士,點翰林,就像你爹那樣,能做大官的。”李成梁倒也循循善誘:“難道,你們不想成為你爹那樣的人?”
兩個孩子聽他一說,心內也有幾分活動了,悶了半天不作聲。又停了一會子,忽然一起問道:“師傅,你也是讀書人,為甚么不上進呢?”
那時候,若菡聽了李先生教她兒子的一番話,心上本來有些欣喜,暗道這人不凡啊……這倆小子最崇拜的就是老爺了,這樣說指定管用。便也不進了,想悄然退去,忽然又聽倆小子回駁先生的那句話——駁得先生頓口無言,她的笑也凝在臉上了。眼睛從門縫往里看,想聽聽先生拿什么話回答學生。
只見那李成梁愣了好半天,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面色很不好看,忽然把眼睛一瞪,吹了吹胡子,一手提起戒尺,指著兩個臭小子罵道:“混帳東西!我今兒一番好意,拿好話教導你們,你們倒教訓起我來了!問問你父親:請了我來,是叫我管你的呢,還是叫你管我的?學生都要管起師傅來,這還了得!!”
偏生阿吉和十分都不是怕事兒的,還嫌把他氣得不輕,尤在那里嘰哩咕嚕道:“是個好樣的,就去上進做官給我們看,不要在我們家里混閑飯吃。”
要說那李成梁也是個人物,心說要是生氣我可就輸了,怎能敗給倆乳臭未干的小子道,便很快鎮定下來,道:“師傅我是大才,想要做官還不易如反掌,這就給你們當個三品官看看!”
倆孩子不信道:“吹吧……”
“不信?”李成梁長笑道:“那咱們打賭?”
“打賭就打賭。”
“要是我贏了,你們從此乖乖聽話,不許再淘氣。”李成梁道。
“要是你輸了,以后就得聽我們的。”倆孩子也開出條件道。
“君子一言!”李成梁伸出雙手。
“快馬一鞭!”倆孩子和他擊掌,訂立了賭約。
于是李成梁拿出一份文件,正是他參加兵部考試的執照,上面清楚寫著,姓名:李成梁,職務,指揮僉事。官銜,正三品……其實就是個準考證,上面的職務也好,官銜也罷,都是他還沒得到的,只是兵部為了簡便,所以才這樣寫。
阿吉和十分雖然聰明,畢竟涉世未深,哪能明白這里面的道道,見他是立刻拿出來的,那東西又加蓋著通紅的大印,便真以為,他是三品的大員呢。倆孩子賭品倒還好,雖然不敢,但還是乖乖道:“我們輸了。”
“認輸就好,”李成梁暗呼僥幸,趕緊把那東西收起來,又懷柔道:“你們放心,我不是那種死板的冬烘,只要你們乖乖的把書念好了,我會帶你們出去玩,下館子,聽戲,好不好?”
“太好了……”倆孩子雀躍起來,終于肯聽話讀書了,雖然不知能持續多久。
“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這李先生確實能把他們降服住。”若菡半是放心半是擔心道:“可我擔心,孩子們跟著他學壞了。”
“哈哈……”沈默干笑一聲道:“你不是送人的心都有了嗎,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說是說,可……”當娘的那都是嘴上說說,豈能當了真。
“夫人不必擔心。”沈默寬慰她道:“他們是咱們的孩子,壞也壞不到哪去,關口是找個能降服他們的先生,教教他們規矩。”
“那,好吧……”若菡無話可說了。
第二天早飯時,沈默又沒看見倆孩子,柔娘說,被先生帶出府去了。還不無擔心的問道:“那李先生是好人嗎,不會把孩子拐了吧?”
“瞎說什么呢?”沈默失聲笑道:“除非他不想在大明混了。”便不再掛心,簡單的吃完飯,就往衙門去了。
話說隆慶皇帝,因為沒買成首飾,在后妃那里折了面子,心里老不痛快,雖然沒有跟大臣發作,但一賭氣幾天不上朝,更不閱看奏章,讓大臣們想勸諫都沒路子,一點辦法都沒有。
只能先等他消消氣了,于是內閣曉諭六部,各司其職,按部就班,每曰點卯,不許因此而產生懈怠。
現在是十月份,夜已經很長了,沈默提前兩刻鐘出門,天上還能看見星星呢。當他到了衙門,大門剛剛打開。沈默便坐在大堂上,開始處理公文,批了兩份文件后,邊上的西洋座鐘響了五聲,卯時到了。
這時候才有官吏陸陸續續進來,看見尚書大人已經早坐在堂上,眾人都吃了一驚,本想上前請安,卻見他根本沒抬頭,只好躡手躡腳在堂下列班,等著其他人到來。
等待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尤其是大氣不敢喘的時候,所有人都盼著趕緊到齊,好各自回屋松口氣。
等能來的都來了,時鐘又敲響六下,已經是卯時中,過了整整半個時辰了。
沈默這才合上文卷,抬起頭,看看堂下眾官員道:“今天是第一次,就不點卯了,從明兒開始,卯時一到就點名。無故遲到三次,或者缺勤一次的,年底考核便降一檔。”
作為提拔京官的依據,每年年底的考核,最為吏部看重,如果不是‘優秀’,根本沒有機會升遷,現在沈默用這個來拿他們,哪個還敢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