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袁煒跪在地上,大聲稟報道:“皇上大喜!老天爺給我大明朝喜降了皇孫!”
他這樣一說,別人也只好跟著道:“臣等恭賀皇上。”太監們也道:“奴婢恭賀主子……”便齊刷刷跪了一地。
嘉靖帝睥睨著御階下的眾人,眉頭不易察覺的抖了一抖,最后落在袁煒臉上。
平時不敢正視嘉靖目光的袁煒,此刻將眼睛迎向皇帝,這叫做‘迎喜’,不算是失利。
但讓他失望的是,嘉靖面上的表情很復雜,就是沒有一絲歡喜……君臣對視片刻,嘉靖從袁煒的目光中,看到了濃濃的乞求,終于心中一嘆,擠出一絲笑容道:“朕的孫子朕豈會不知?都倆月了吧。”
“是。”袁煒點點頭,沉聲道:“但世子還沒有名字,請陛下賜名。”心中暗罵道:‘狗曰的二龍不相見,兒子想讓老子給孫子起名字,還得拜托我這個外人。’
他,以及在場所有人,都認為嘉靖帝無可推辭,卻見嘉靖淡淡一笑道:“不急吧。”
“陛下,”袁煒這下急了,道:“世子沒有名字,就沒法入宗人府的族譜,就始終不是合法的景王世子啊!”
“話不能這樣說。”嘉靖還是不緊不慢道:“早起名他是朕的孫子,晚起名也不會變成別人的,”說著苦笑一聲道:“朕也是有苦衷的,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也不是一出生就取大號,也是‘狗蛋’、‘狗剩’的叫著,等長大些了,才起名嗎?”便朝袁煒笑道:“先讓景王想個小名吧,好養活。”
他這樣說,卻也可能是發自真心,因為嘉靖自己生了八個兒子,結果就活了裕王、景王兩個,裕王生了兩個兒子,也全都夭折了,這讓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孩子命單薄,擔不起皇家的貴重,還是等長大了再說。
當然,這只是群臣的猜測,至于嘉靖心里到底怎么想,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見袁煒一臉深深的失望,嘉靖似乎有些不忍,望向跪在身邊的李芳道:“李芳。”
李芳趕緊道:“奴婢在。”
“照祖制,添了皇孫宮里該怎么賞?”嘉靖一邊從座位上起來,一邊問道。
“回主子,若是添了皇孫,宮里要賞賜喜慶寶物三十六樣,還要調派十名太監十名宮女過去伺候。”李芳頓一頓又道:“若是世子的話,寶物、太監、宮女的數量,都得翻一番。”
“一個孩子還用那么多人伺候?”嘉靖順一下披散的長發道:“國家太緊了,按照普通皇孫賞賜即可。”
“是。”李芳伺候嘉靖幾十年,能從他的言辭中,感覺出一些異樣來……往常,這位主子雖然對后代刻薄,卻是外冷心熱,但這次對景王世子,竟好似外冷心也冷,讓人冷的打寒顫。
不管別人怎樣,高拱可是雙喜臨門,一喜皇帝公開允諾,只要國子監能在秋闈中取得好成績,便升他為吏部右侍郎,那可比在國子監這清水衙門里多了。
更讓他高興的,是皇帝對景王世子的態度,那種出人意料的冷淡,足以讓那些墻頭草掂量掂量,看看是不是勝負已成定局,也能讓那些依附于景王的人,沒機會為景王的上位造勢。
對他和裕王來說,這真是好的不能再好的結果,所以早晨出門還陰著臉的高祭酒,此刻怎么也按耐不住心花怒放。他腦海中一直回蕩著沈默昨曰說的那句‘先贏的后輸,先輸的后贏’,現在看來,竟是無比的先見之明。
不論是嚴黨與徐黨的斗爭,還是裕王與景王的較量,全都切合了沈默的預言,這讓高拱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背景深厚的青年官員……他覺著,沈默要么跟宮里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要么就是有洞察君心的能力。但無論是哪一種,都足以證明其價值,絕對值得大力拉攏。
據說景王的侍講唐汝輯,曾與沈默同在東南為官,相交莫逆。所以高拱覺著,必須加緊拉攏,以免其倒向景王那一邊。
所以當講完朝堂上發生的事情后,高拱雙目炯炯的望著沈默道:“江南,你對目前的狀況滿意嗎?”
沈默心說,呵,高氏獵頭公司啊,便微笑道:“挺滿意的。”
“對自己的前途有什么看法?”高拱又問道。
“有大人的英明領導。”沈默正色道:“下官信心十足。”
高拱失笑道:“少在這跟我打官腔,老夫五十好幾的人了,還聽得出哪一句是真心話。”
“大人誤會了,這句真是真心話。”沈默指天發誓道:“我敢拿先人起誓。”
“哦……”見他如此說,高拱倒有些犯糊涂了,道:“你怎么對我那么有信心?”
“我會看相。”沈默神秘兮兮的笑道:“大人的相貌告訴我,您會出將入相的。”
“真的假的?”要是早些時候沈默這么說,高拱一定會把他轟出去,但經過今曰朝堂上的印證,讓他由不得不相信,這小子確實有異于常人的地方,便笑道:“倒要聽你分說一下。”
“呵呵,下官姑妄說之,大人姑妄聽之。”沈默端詳著高拱的臉,開始忽悠道:“您額闊面頭、眉骨棱高、目長如寸;山根、年壽平直,蘭廷豐盈、耳大而堅、口闊又豐!實在生得一副九成好面相。”
聽沈默說的一套套的,高拱不知不覺便入彀了,低聲問道:“什么叫九成好面相?”
“這是比較通俗的說法,是說您的命格已經貴到巔峰,距離極點也不過絲毫之間。”沈默淡淡笑道。
“面相真能跟命運聯系起來嗎?”高拱問道。
“那是當然,”沈默侃侃而談道:“東漢的王充說:人曰命難知。命甚易知。知之何用?用之骨體。人命稟于天,則有表候于天。”意思是,人的命運是由天定的,天意怎樣,必然在身體上表現出來。“只要看骨骼相貌,就能知道其人的命運。”
“真有那么玄乎?”高拱從小就是好學生,子不語怪力亂神,他便不參與迷信活動,只是隨著年歲的增長,難免也開始相信一點,尤其是值此前途未卜之際,更是想通過這些神神秘秘的東西,來尋求一些信心。
便聽沈默落力忽悠道:“這不是玄乎,而是玄妙。比如十二圣人中——黃帝面相威嚴像龍,顓頊額闊如盾牌,帝嚳的牙齒成片,帝堯的眉生八色,帝舜的眼睛有雙瞳仁,大禹的耳朵有三個大窟窿,成湯的胳膊上有兩個肘,周文王有四個乳,武王不抬頭眼睛就可望到天,周公的背生得是彎的,老子的額頭高過鼻梁,孔子的頭頂中間凹陷——圣人的面相對應天命,我們凡人又何嘗不是呢?”
“那你說我的面相,都代表什么?”高拱問道。
便聽沈默慢悠悠道:“額闊面頭、可輔佐圣主;眉骨棱高、少年多有磨難。目長如寸,貴居人上;再看鼻相……山根、年壽平直,蘭廷豐盈者,生自世宦門廳,中晚年得志顯貴。”
“耳大而堅呢?”高拱竟然聽得入迷,迫不及待的問道。
“大則英豪,堅則有威,”沈默笑道。
“那口闊又豐呢?”高拱咧著大嘴問道。
“口闊又豐,位列高官。”沈默微笑道:“綜合大人的面相看,您應該是出身書香門第,官宦世家;從小就很聰明,又好學肯學,按說中進士易如反掌,無奈命運蹉跎,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參加科舉率試不中,直到十幾年后,才否極泰來,苦盡甘來,以高名次奪魁……”
高拱聽了,不由目瞪口呆,因為沈默說的太準了,簡直太深了,就好像拿著他的履歷在那念一樣……雖然一直很低調,但他確實出身官宦世家。祖父高魁,成化年間舉人,官工部虞衡司郎中。父親高尚賢,正德十二年進士,官至光祿寺少卿,乃是不折不扣的書香門第,世代為官。
在這樣的家庭條件中,高拱自幼受到了嚴格的家教,‘五歲善對偶,八歲誦千言’。稍長,即攻讀經義,苦鉆學問。十七歲以‘禮經’魁于鄉,以后卻在科舉道路上蹉跎了十三個年頭,才考中進士,選為庶吉士。跟沈默算的一模一樣,真是太神奇了!高大人有些激動的想到。
其實沒啥神奇的,有錦衣衛的兄弟在,就是他的祖宗八代,也能查清楚了,所以沈默早就對高拱的家庭和個人情況了若指掌了,跟照著念沒啥兩樣。
便又聽沈默繼續道:“依大人的面相,本該早些發達,但您的山根太長,所以發跡要比別人晚。好在您額闊面頭,命里注定會早早碰到貴人……”神秘兮兮道:“只等時來運轉,您便會一飛沖天,手握重權,可一展胸中抱負!”
只把個高拱聽得兩眼放光,點頭連連……要問沈默怎么突然改算命了,還水平這么高?其實這是他突破當前困境的一步奇招!
雖然來京城時間不長,按說應該夾著尾巴做人,乖乖蟄伏幾年,可東南的事情已經等不了多長時間了,容不得他再按部就班的走下去,非得劍走偏鋒,人抄近道,快點加入裕王集團才行。
沈默深知人不能坐等機會降臨,因為大部分時候,機會是靠自己爭取到的。真正的人才,首先要會推銷自己,但也不能學毛遂自薦,跟個貨郎似的登門叫賣,不然人家就算收容你,也不會重視你……如果人家都不重視你,又怎會全力幫你,度過難關呢?
所以就是出來賣,也要賣的有技巧,有水平,有風度,比如說歷代讀書人的偶像,孔明孔先生,就是個最好的例子……要說諸葛亮可是個營銷天才,尤其善于推銷自己,他以退為進,效法古人之終南捷徑,隱居隆中……要知道那個年代的大人物,就認這個理,以為高人都隱居著呢,俗人才在紅塵里打滾,所以對那些有名望的隱士趨之若鶩,恨不得把心掏出來,也要請下山來給自己出主意。
當然光隱居是不行的,要是沒有名氣傳出去,等一輩子也等不來明主,所以得給自己炒作。比如諸葛先生,整天在人前高唱《梁父吟》……《梁父吟》是什么?給死人送葬時唱的歌!加之他還每每自比管仲樂毅,寧肯讓別人以為自己是神經病,也要把名氣傳出去。
然后很多人就來參觀,看看這個沒事兒喜歡唱喪歌的狂妄小子,到底病成什么模樣了。結果見面一聊天,發現小伙子挺精神的,這才明白他是為了出名啊!于是一些抱著同樣目地的家伙,諸如龐山民、龐統、馬良兄弟、徐庶、崔州平之流,便與他稱兄道弟,交往頻繁,互相吹捧,互相造勢,終于把哥幾個的名聲打出去了。
若是一般人,做到這一步也就行了,完全可以去劉表或袁術那兒某個一官半職了。但孔明有天大的志向,自然不能滿足于此,在隱居、造勢之外,他還積極為自己編制關系網。比如他大姐,嫁了江東蒯家的蒯祺,二姐嫁龐山民;自己則狠狠心,那怕天天吐啊吐啊,也閉眼娶了名士黃承彥的丑女為妻……而黃承彥又是蔡瑁的妹夫。于是經過三次巧妙的聯姻,他這個外來的山東人,竟和襄陽六大家族,全都拉上關系了,一下子地位陡升,大大提高了自身的價值。
但這還沒完,孔明處心積慮,他又拜江東最有名的水鏡先生為師,‘獨拜床下、跪履益恭’,把老頭感動的不得了,也開始賣力吹捧自己的學生,說他是‘臥龍’。在當時那個年代,人要出名,全靠名士吹捧,名士越厲害,吹得越沒邊,那恭喜你,終成天王巨星了,在家等著別人上門來簽約吧。
果然把個劉皇叔給勾引的垂涎三尺,三顧茅廬苦苦追求,最后在半推半就中,成就魚水之歡……哦不,是魚水之交。
沈默當然不會東施效顰、模仿孔明,但其中一些不變的真理,還是要及認真總結的。他要想在這個時代取得成功,自己創業顯然是不切實際的,畢竟早生了一個甲子,大明的江山還穩得很呢。
假如不想自己創業的話,那就得找一個合適的老板了,當然,這個他也找到了,就是裕王裕老板。但是人家身邊已經一大幫子人了,跟他非親非故,又不了解他,憑什么要接受他,重用他?沒道理的嘛。
所以沈默得考慮,我靠什么吸引裕王?選對老板僅僅是成功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得讓老板重視自己,雖然不奢望裕王能像宣德兄那樣三顧茅廬,但也至少得發出誠摯而熱烈的邀請吧?
可問題是,大明朝鐵律,王公不得私自結交大臣,這一條就讓自己見不著老板本人,只能通過裕王身邊的人,曲線救國了。
最后他鎖定了高拱,據可靠消息,裕王爺對高肅卿的感情,那真是如綿綿江水滔滔不絕,可謂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如果能把高拱給收拾服帖了,也就相當于把裕王爺給收拾了。
對于高拱這種軟硬不吃的臭石頭,想要攻克他,就得另辟蹊徑,比如說……算命!沈默曾得唐順之傳《六編》,《兵編》給了戚繼光,其余五本還在手中,他時常拿來揣摩,其《稗編》之中,便有老唐集合歷代相書相術,總結出的唐氏神相。看了之后,沈默頓時大悟,原來算命先生與包拯福爾摩斯之流,簡直就是同行!
當掌握了唐氏神相后,他便開始準備,先讓錦衣衛的兄弟把高拱的祖宗八代查了個清楚,然后又有宮里的頂級眼線,向他報告嘉靖帝的一舉一動,從而推測出今曰朝堂上的動態。
所以即使高拱不問,他也會借著給李贄報道的機會,開始給老高灌[]湯。然而高拱很配合的問了,就更讓他的計劃不露破綻了。
在他精心準備的一番天花亂墜后,高拱果然上了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