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沈默輕聲問道。
“呵呵,是這樣子。”徐老夫人笑道:“老身這也是為你和你們蘇州府著想啊。”說著狀若無意的看一眼自己的孫子。
徐蝌便笑道:“是啊,沈大人,祖母知道你們蘇州府為了平抑糧價,已經負債累累了,實在不忍心讓你們再出錢了。”
“不要緊的……”沈默笑道,卻聽徐蝌自顧自說下去道:“所以我們也不要你們的錢了,就用些無主的荒地來頂一下吧。”
‘無主荒地?’沈默心中冷笑道:‘江南本來就地少人多,大明朝又立國百年,能開的每一寸地都已經有主了,哪還有什么無主荒地?’
又聽徐蝌十分熟練道:“往年行情,二十石稻谷一畝地,但今年米價上漲了六倍,便是三石三斗一畝。”說著緩緩道:“不過我們徐家仁義是出了名的,不肯光占便宜不吃虧——這樣吧,給我五萬畝地,二十萬石糧食全給你,怎么樣?”
他把沈默想成四六不懂的二百五了——殊不知沈默心里清清楚楚,蘇州地價平均是二十石不錯,現在的糧價也確實漲了六七倍,以四石糧食收購一畝田,看似十分公道。
但事實上,不到走投無路,老百姓是不會答應的——因為糧價是虛的,土地才是實的,江南水稻兩熟,平均畝產可收兩石,一年便是四石。現在已經是四月,即使距離秋收,也不過半年而已,換言之,這孫子就是要六個月的收成,換取老百姓一輩子的莊稼,卻還要披著合情合理的遮羞布——道貌岸然的貪婪無過于此!
“這個價錢倒也不是無法接受。”沈默笑道:“如果我手里有地,一定會賣給你的。”說著輕嘆一聲道:“但有道是‘千年田,八百主’。買田歷來都有公價,官府管不著,也沒法干涉……總不能讓人家強買強賣吧?”
徐蝌想不到他會這么說,有些不悅道:“大人似乎沒有誠意啊?”
“三公子這話冤枉在下了。”沈默不急不躁道:“下官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您要買我絕不干涉——但關口是,我手里壓根沒有田,您跟我急也沒用。”無論如何沈默都不會答應的,雖然迫于生存壓力,老百姓很可能會接受這個價格,賤賣自己的土地。
如果那樣的話,今年是過去了,可明年怎么辦?老百姓沒了土地,吃什么去?到時候會起大亂子的!這對他的打擊將是致命的,所以他萬萬不能接受。
“沈大人,你得明白我們是在幫你。”徐蝌沉聲道:“據我所知,蘇州城的糧食最多還可以撐三天,三天過后,糧食斷了,人們沒有了飯吃,是要鬧事的,到時候可不是摘烏紗那么簡單,”說著殺氣凜然道:“是要掉腦袋的!”這孫子根本不知道沈默是什么樣的人,還以為幾句恐嚇能奏效呢。
“呵呵,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事情還真嚴重了。”沈默淡淡一笑道:“不過三公子的消息有些不準。”說著伸出一指道:“漕幫碼頭上,二十萬石糧食等待起運。”又伸出一指道:“吳江碼頭上,停著十艘運糧船,十萬石,等待起運。”再伸出一根指頭道:“我在紹興的師長,為我設法籌集了五萬石糧食,已經往這里起運了。”說著笑笑道:“這三十五萬石,應該足以讓蘇州城的糧價下降一半了……至少能撐到,我從曰本買的糧食運抵蘇州。”
“你敢從曰本買糧?”徐蝌瞪眼道:“這是公然走私!你活膩了么?”
“三公子此言差矣,”沈默依舊溫和笑道:“我是江南市舶司的主事,還是有權決定和誰做買賣,做什么買賣的。”
“買了多少糧食?”徐蝌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不多,那個國家太貧瘠,國內又在打仗,也拿不出多少糧食來。”沈默搖頭嘆息道:“幾個諸侯湊了又湊,也不過是二三十萬石的樣子,要不是他們那糧食便宜,我才不費這個勁呢。”
“你……”徐蝌簡直要氣炸了,剛要發作,卻聽他奶奶咳嗽一聲,這才硬生生打住了。
“蘇州城人口再多,這些糧食足夠撐到新糧上市了吧?”徐老夫人面色陰沉的對沈默道:“沈大人此次登門,是否多此一舉啊?”
“哎呀呀,老夫人,您真是誤會晚生了。”沈默一臉委屈的笑道:“晚生只是想跟三少爺說明,此次晚生找上門來,并不是走投無路,而是出于對恩師和老師母的一片孝心!”
“哦,怎么個孝心法?”徐老夫人微微冷笑道。
“您老先別急,”沈默笑道:“晚生雖然可以找到進糧的渠道,但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此等高價脫手的機會,是要先便宜自己人的。”
“說得好。”徐老夫人道:“不知道你打算多少錢收購我家的糧食啊?”老太太畢竟是個體面人兒,見沈默不愿賣地,便換了個問法。
“七兩一石。”沈默道,這個價錢極為公道了,比市面上的零售價還高幾錢銀子。
話音未落,卻聽外面一個清脆的聲音高叫道:“我們家出八兩。”便見那俊美絕倫的陸績,毫無禮貌的直闖了進來。
徐老夫人卻渾不在意,笑罵一聲道:“原來是陸家的鬼伢子,你怎么也跑到松江來了?”顯然雙方不僅熟識,而且關系相當親昵。
“給太婆請安啊,”那陸績瀟灑的一拱手,一串問好之后,又狀若不經意的看沈默一眼道:“原來沈大人也在這里。”
沈默笑笑沒有理他,既然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那只管接著就是。
待他們寒暄完了,徐老夫人問陸績道:“你方才說八兩是吧?也要買糧食嗎?”
“是的,”陸績看一眼沈默道:“寒家想要高價購進太婆的糧食,沈大人只好另外找轍了。”
“先到先得。”沈默還是笑道。
“價高者得。”陸績也笑容燦爛道。
“就算價高者得吧。”沈默點頭道:“那我出九兩,現銀付訖。”
“我出十兩!”陸績兩手食指交錯,冒著絲絲冷氣道:“同樣現銀付訖。”
“我出十一兩!”沈默面色凝重道:“現銀付訖!”
“十二兩我出!”陸績也咬牙道:“現銀付訖!”
徐家后院大廳中,叫價聲節節攀高,氣氛異常緊張,空氣都要凝滯一般。
雙方的價格已經叫到二十兩!
徐家祖孫倆縱使見慣世面,也沒見過如此瘋狂的一幕,平均一兩一石的糧食,價格竟然翻了二十倍,這根本是無法想象的價格!
他們家一共可以賣二十萬石糧食,那就是四百萬兩啊,祖孫倆的心臟都快跳出胸腔了。
如此的壓力,已經讓沈默額頭布滿汗水,他下意識的松一松衣襟,聲音都變了調:“二十一兩,八成現銀,其余一個月付清。”
對面的陸績緊咬著下唇,死死盯著沈默,兩只白皙的手背上青筋若隱若現,幾次嘴唇翕動,都沒有說出話來,可見壓力也是極大。
看他這個樣子,沈默終于松了口氣,端起茶盞大口大口的飲水,看向陸績的目光,既有肉痛,也有絲絲的痛快。
陸績反復琢磨著,就算這些糧食主導著此次決戰的成敗,這個價格也實在是離譜的出奇了,就算他滿懷著怒火與偏執,也要捫心自問,這個價錢到底可以承受嗎?
實在禁不起如此壓力,他突然一捂肚子,干笑道:“哎呀,肚子疼,我得先去出恭,待會兒回來再說。”說完不待眾人答話,便一溜煙跑出去了。
一看到他突然跑出去,沈默險些癱軟在椅子上,好在他有幾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氣勢,頂住了。
待他離去,徐老太才從震驚中緩過勁兒來,對沈默搖頭道:“你要是早答應用地還糧,何至于騎虎難下?”
沈默一臉苦笑道:“這也是被逼無奈啊。”說著輕嘆一聲道:“開市舶司是陛下極為關注的大事,嚴閣老也緊盯著呢,要是延誤了,晚生可是要掉腦袋的。”
一聽到‘嚴閣老’三個字,徐老太太心中咯噔一聲,她突然意識到,如果再趟這池子渾水,說不定會波及到自己的兒子。
一時間,老太太有些后悔,不該把事情鬧得這么大了。
沉默片刻,剛要啟齒,那陸績卻殺氣騰騰、去而復返了,徐老夫人只好打住……畢竟幾百萬兩銀子的誘惑,已經足以將任何人的理智都抹殺掉了。
陸績坐在沈默對面,準備又一次展開報價,方才他出去,請教了一下同來的高手,那人告訴他,沈默竟然連二十一兩的高價都喊出來,恰恰證明他只剩這最后一招了!如果將這根救命稻草也給他拿掉,這場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大決戰便塵埃落定了——從此以后,整個蘇州城都將艸縱在他們手中!
試問,一個蘇州城值多少錢?所以那人讓他回來,一棒子將沈默打死!
陸績也有疑問,沈默從哪能湊出那么多錢?對此那人給了解釋,兩百萬兩是糧商的,至于另外的錢,應該是向那幫醋壇子借的……昨天晚上,沈默與王崇古談了一夜,可能就是在進行利益交換!要不今天上午,也不會幫他去碼頭上看場子。
但那幫老西也不可能借給他太多,相信沈默已經到極限了……我們咬咬牙,堅持一下吧!只要不超過三十兩,就不要放棄!
‘如果超過三十兩呢?’陸績問道。
‘那他就是自取毀滅。’那人堅定道:‘這筆錢直接就會把他壓垮!’
“二十五兩!”陸績直接報價道。
“加一兩。”沈默擦擦汗道。
“二十七兩!”陸績的心快提到嗓子眼了。
沈默使勁搓搓臉,雙目通紅道:“再……加一兩。”
“二十九兩!”陸績一攥拳,手心濕漉漉的全是水。
沈默閉上眼睛,沉默良久,終于沮喪的睜開眼睛道:“你贏了……”
“二十九兩一石糧,成交!”徐蝌這個狂喜啊!這可是白銀五百八十萬兩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他趕緊去那筆紙印泥,請陸績簽字畫押。
這時門外吹來一陣風,陸績突然有些清醒,她呆呆坐在那里,心中自問道:‘我都干了什么?用大明朝一年的稅收,買二十萬石陳糧,天下還有比這更蠢的事兒嗎?’
只是看到沈默在那里如喪考妣,再想想那人的話,他只好暗暗給自己鼓勁兒道:“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不下血本也贏不了這一場!”便一咬牙,提筆簽名,然后用印,徐蝌再用上他們家的印,契約便成立了。
“坐以待斃吧,沈大人!”也許是出血太多,陸績甚至感覺不到什么快感。
沈默沒有理他,蕭索的起身道:“老師母,既然這里沒買到糧食,晚生就要去別處趕緊想辦法了,現在就要告退,改曰再來拜訪吧。”
徐老太太也有些歉意道:“買賣就是這樣,總是價高者得。”說著便放行道:“趕緊去別處看看吧,說不定還有別的辦法。”
“是。”沈默深施一禮,又看看陸績,便垂首黯然而去了。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陸績也不知心里是個什么滋味。
但等不及他品味心情,就聽徐蝌道:“按照合同你得先付四百六十萬,其余一百二十萬尾款,一個月內付清。”
陸績的臉登時黑了下來,調整半天,才道:“我現在手頭只有二百萬兩的銀票,剩下的二百六十萬,還請寬限則個,等我轉天給你送過來。”
“轉天是哪一天?”徐蝌黑著臉道。
“七天之內吧。”陸績道:“這么一大筆銀子,籌集總是要些時間的。”
“好吧。”徐蝌方才點頭道:“但如果逾期,一天一分利,這可不能含糊!”
“不會的,不會的。”一想到要拿這么多錢出來,陸績就一陣陣眩暈。
沈默一直以一種落葉飄飄的姿勢回到車上,但當車簾一放下,他的面上卻浮起了詭異的笑容,伏在夫人耳邊,小聲嘀咕起來。
若菡聽得面色數變,最后才咬咬牙,點頭道:“看來你是恨死他們了。”便掀開轎簾,吩咐道:“去漕幫碼頭!”
馬車迅速駛離徐家,一刻鐘后抵達漕幫碼頭,王崇古果然夠朋友,親自帶著人馬,將碼頭保護了起來,見沈默的馬車過來,快步迎上去,問道:“如何?”
沈默搖搖頭,道:“還是被陸家給搶了,他們出到二十九銀子一石。”
“怎么可能?”王崇古失聲驚呼道:“他們怎么出得起?”
“挪借唄。”沈默意興索然道:“我得帶著這些糧食回去了,想點辦法,盡量可以撐到曰本的糧食進來。”
“真的有曰本糧食么?”王崇古問道,心說死道友不死貧道,如果沒有的話,這些漕糧你也別帶走了。
“嗯,”沈默輕聲道:“不瞞你說,毛海峰走的時候,我拜托他幫我買糧,應該七月初就到了吧。”
“哦。”王崇古這些沒說什么,拍拍沈默的胳膊道:“去吧,一切小心,不行就服個軟,我幫你聯系聯系,看看有沒有法子和解。”
沈默點點頭道:“說不得到時候要哥哥費心。”便與若菡一道登上了馬五爺的大船。
船隊駛離碼頭,待看不到岸上的人影時,馬五爺才輕聲問道:“大人,沈兄弟,真的有曰本的糧食嗎?”
“哪有什么曰本糧食。”沈默嘆息一聲道:“我沒有前后眼,想不到買糧會這么難。”說著輕聲道:“跟你說實話吧,五哥,我家鄉的糧食也被阮巡撫被扣住充做軍糧,根本指望不上。”
“啊,沈兄弟,這下可如何是好?”馬五爺動容道:“那些人是要把你往死路上逼啊!”
沈默突然哈哈一笑道:“往死路上逼?說得好!”說著突然咬牙切齒道:“就是不知道,到底誰逼誰!”
馬五不禁一愣,便聽沈默道:“五哥你附耳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