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這一帶河道交錯,丘陵起伏,道路便是沿著河道與地勢形成,犬牙交錯且沒有正南正北,往哪邊走看起來都差不多,若是沒個人領著,真得會走很多冤枉路。
但如果領路的存心搗亂,那就會……走更多的冤枉路。比如說這三百多倭寇,便被長子帶著遍覽紹興的大好風光,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察覺出不對味,那首領惡狠狠道:“小子,你不會耍我們吧?”
長子趕緊使勁擺手,哇啦哇啦解釋一通。
那首領抽刀逼著他道:“怎么可能走這么長時間,也見不到一個村子呢?”
長子心中暗叫不好,倭寇終于發現了這一點,只好哇啦哇啦的亂說一氣,用下巴使勁指向前面。
首領瞇眼道:“前面就有村子?”
長子使勁點頭,心說:‘能拖一會兒算一會吧。’便帶著倭寇往前走,不一會兒就走到一處山坡路口,那迎向他們的一面,還寫著歪歪扭扭的幾個大字。
倭寇們議論紛紛,都想知道上面寫的什么,有個識字的便得意洋洋的念道:“什么湖鎮長姚長子,歡迎你的位監。”
這些家伙就更弄不懂了,還是首領看不下去了,過去狠狠一拍那個念字的后腦勺道:“真是個白字先生……這分明是‘鑾湖鎮長姚長子,歡迎你的荏臨。’”
眾人趕忙一陣奉承,卻仍然兩眼發直,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首領有些羞惱道:“反正就是說前面有個鎮歡迎你就是了。”說完有些心虛的望向長子道:“對不對啊?”
長子點頭哈腰的伸出大拇哥道:“哇啦哇啦……”心里卻十分鄙夷這幫文盲半文盲,連他都認得那是‘鑒湖鎮長姚長子,歡迎你的蒞臨。’前面緊挨著上坡、鑒湖、下坡三個鎮,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過去了,他正急得肝疼呢。這下知道了,該往鑒湖鎮走。
眾倭寇都明白他的意思了,紛紛大喜道:“既然地主這么熱情,咱們就別客氣了。”便驅趕著長子在前面帶路,興沖沖的往那什么鑾湖鎮跑去。
要說這幫牲口就是牲口,一個個體力非人,一頓飯功夫便跑到沈默遇到牛車的地方,然后便看見一股黑色的煙柱從那個村子中直沖云霄。
今天沒有一絲風,所以那煙柱十分的直、又黑又直。幾個倭寇不由感嘆道:“好像擎天柱啊……”“可真漂亮呀……”
倭寇首領殺了他們的心都有了,怒氣沖天道:“那是狼煙,一群白癡,我們被發現了。”
“那咱們趕緊逃吧。”有膽小的提議道,長子也跟著點頭附議。
“走個[]!”大部分倭寇狂妄的獰笑道:“就憑那些草包官兵,還能留下咱們嗎?”
倭寇頭子點頭道:“不錯,進村搶一把再說!”
老大一聲令下,眾倭寇彎著腰提著刀,輕車熟路的摸進村子里,卻發現里面空無一人。
倭寇首領在村子里轉一圈,回來對同伙道:“糧食和牲口都在,很明顯剛跑了。”
“我們追嗎?”一個愣頭愣腦的問道。
“追個[]!”倭寇首領罵道:“殺雞做飯……填飽肚子繼續上路。”
便有幾個火夫級的倭寇找幾處伙房生火下米、殺雞宰牛,忙得不亦樂乎。
那些中等地位的,則開始尋找大戶人家,看看有沒有金銀物器……他們這屬于流竄作案,除了金銀之外什么都不搶。
剩下的高級倭寇,基本屬于特別能打的,不用動手就有小弟把東西送上來,所以他們都坐在村子的場院里休息。
有倭寇從井里打來清水,請首領大人享用,他們雖然都帶著水囊,但哪有新鮮的井水好喝?
倭寇首領接過水碗,擱到唇邊剛要喝,突然想起一件事,竟放下碗道:“牽一條狗來。”手下不知所為何故,但都十分怕他,趕緊去一戶人家,遷來一條汪汪叫的大黑狗。
倭寇首領把水碗端到那狗面前,狗不喝。他便讓人硬生生按住那狗,給它灌下去……不一會兒,那狗便嗚嗚叫著死掉了。
眾倭寇一陣后怕,若不是首領大人有死規定,一切吃喝之物,必須在他之后享用,這次就要著了人家的道。
那首領自矜的笑著,心里卻一陣陣后怕,若不是今年三月,三百多同伴被嘉興縣令在飲食中投毒,全部下了地獄,他今天也決計不會長這個心眼的。
‘太危險了……’首領大人越想越后怕,他們不怕真刀真槍的拼殺……這不是吹牛的,以往無數次戰例證明了,就是面對三千官軍,這不到三百個倭寇,也是有十足十的勝算。
但他們客場作戰,人生地不熟,最怕這種暗算,弄不好就著了道,再也回不到大海上去。想到這,他便催促著手下快快啟程,離開這個鬼地方……臨走時還不忘點起大火,將這個村子焚燒起來。
沈默并不知道自己的投毒計被識破,實際上他也不大相信,這些提著腦袋過曰子的倭寇,會那么不小心。所以在用‘浙江巡演’的名義,命令里正率百姓向北轉移的同時,他則領著村里的一百多個精壯,向鑒湖鎮跑去。
村鎮之間相距十里路程,精壯們都是干慣體力活的,跑起來足下生風,竟能與騎著毛驢的沈默長時間并駕齊驅……是的,他現在已經擺脫了交通基本靠走的原始階段,也成為有騎一族了……其實村里是有一匹大馬的,里正也請他乘騎了,只是騎馬是個技術活,他卻純屬門外漢,一旦在飛馳中把握不好,弄不好就摔個半身不遂,所以寧肯選擇這頭跑起來慢不少的小毛驢……至少摔下來不會要人命。
當然他不會承認自己不敢騎馬,而是用了一種冠冕堂皇的說法,在聽說全村就這一匹馬后,大義凜然道:“雖然有狼煙點燃,但鎮子里必然不知詳情。快擇一騎術高明之輩,乘此良駒前去報信,就說……沈賀來了,讓巡檢大人快快聚攏百姓、組織鄉勇,等我前去匯合。”
大家都很感動,真心實意夸贊道:“巡演大人真是高風亮節啊!”
便選了一頭最溫順強壯的毛驢,作為大人的坐騎……雖然沈默身子一點都不沉,可當到了地頭時,那頭可憐的毛驢也已經口吐白沫,累得直翻白眼了。
鑒湖鎮是有著兩丈高的土坯圍墻的,今年倭寇鬧得緊,又在墻外挖了一條丈許寬的護城河,現在沈默他們便被攔在河外。
城門高高懸起,城上已經站滿了手持長矛土銃的鄉勇,鑒湖鎮長……當然不叫姚長子,和會稽巡檢吳成器站在城頭,那吳巡檢高聲問道:“主簿大人可在?”顯然是已經得報了。
城下人群閃開,一頭小毛驢馱著個衣衫骯臟,看不清臉面的家伙站出來,只聽他高聲道:“老吳,是我啊!”
吳成器一聽這聲音耳熟,不由瞇眼端詳道:“你是……”
“沈主簿……”沈默大喘氣道:“他兒。”
吳成器一拍腦門,一臉驚喜道:“哎呀呀,瞧我這耳朵,原來是三少爺……快開城門!”
如果巡按說:“同樣都是巡字輩,為啥按和巡撫的差距就那么大呢?”那巡按一定會說:“拉倒吧兄弟,你好歹是個中央特派員,能比我這個常年鄉下辦公的還慘嗎?”
巡檢,乃是縣令的屬官,但在縣衙里沒有他們的辦公室,因為他們是屬于大自然的……因為他們負責除縣城外所有鄉鎮村莊的治安防盜工作,所以是縣衙派出機構,比如說這位吳巡檢,便被派在鑒湖鎮上常駐……其實他權力還是蠻大的,比如說十里八鄉的鄉勇民團,都要接受他的領導。
沈默來找他,就是要通過他來召集各鄉各村的精壯鄉勇,好歹要將這些倭寇拖住,不能讓他們再往前了……過了鑒湖鎮,人煙便會越來越稠密,其危害也就越來越大。
這吳成器雖是個不入流的小官,但身材高大,胸毛濃重,聽了沈默的講述后卻面無懼色道:“三少爺文質書生,為救百姓于狼口,都能拼上命了。”說著一拍腰間的佩刀道:“某屬小吏,本不堪此重任,但此生死攸關的時刻,便‘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了!”說著朝城內大吼一聲道:“叫弟兄們集合起來,出鎮挫一挫倭奴的銳氣!”
沈默趕緊將他拉住,小聲道:“加上我帶來的,統共不到五百人,你覺著傾巢而出,能有多少勝算呢?”
吳成器搖搖頭,壓低聲音道:“十死無生。”他手下都是些豬都沒殺過的老實農民,根本無法與殺人如麻,武藝高強的倭寇相提并論。但他卻渾不在乎道:“我只帶一百人出城,殺一下倭寇的銳氣,然后便往北走,在外圍伺機而動,讓倭寇不敢放心攻城!”
沈默本以為他就是馬典史那種庸碌胥吏,起初并沒將其放在眼里,但聽了這話一下子收起了輕視之心,沉聲道:“我們好生謀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