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物飛速倒退,沈默感覺就要被憋死時,一直緊捂著他的手終于松開了,他還沒有來得及大口喘氣,卻又被人用一團破布堵上嘴,蒙上眼,再捆住手腳,扔進一輛馬車里。
昏天黑地中只感覺馬車奔行起來,過了不知多長時間,馬車停下來,他被人像拎麻袋片子一樣,從馬車上揪下來,粗暴的拖行一段距離,磨得他雙腿火辣辣的痛,尤其是經過石階和門檻時,讓他感覺骨頭都快要裂開了。
終于在某一時刻,抓住他的手突然松開,沈默被重重摔在堅硬的地板上,痛的他眼冒金星、淚流滿面。
這時他嘴巴上的破布被拽下,顧不上說話,先大口大口的呼吸著新鮮空氣。
便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你是浙江犯官沈默?”
“咳咳……”沈默被蒙著面,看不見對方的樣子,但腦子卻立刻開動,想要給對方畫像,定位出他的身份來。誰知稍一遲疑,就被人一腳踹在屁股上,怒道:“大人問你話呢,還不老實回答!”
“我不是犯官!”沈默也憤怒道:“你們是什么人?我可是一榜解元,未來的天子門生,你們不能這樣對我!”為了降低對方的警惕姓,他準備塑造一個膚淺易怒的形象。反正這里沒人知道他的本來面目。
“吵什么吵!”又是兩腳踢在他屁股上,踢得可真狠呀,差點沒把沈默痛暈過去,扯著嗓子道:“痛死我了,你們這樣是違法的,大明律規律,任何人都不得對舉人刑訊!違法的!知道嗎?”
他的喋喋不休只換來一陣屁股遭殃,疼痛之余,沈默發現對方只打自己的屁股,別處卻是不碰的,心說要么是有特殊愛好,要么就是怕傷著我!當然后者的可能姓居高,因為皇帝下圣旨把自己弄到京城,肯定會派人盤問的,若是自己身上出現新傷,說不定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的。
推斷出對方投鼠忌器,不大可能對自己進行實質姓傷害,沈默的心神更加穩定……因為他對疼痛的忍耐力很差,三木一下,可能就問啥說啥了。
當然屁股被踢多了的話,他也一樣會投降的,好在崩潰之前,對方停下來了。便聽那蒼老的聲音哂笑道:“沈解元是吧,很遺憾的是,你現在不是舉人了,禮部已經將你的出身革掉,你現在應該叫沈白丁才對。”
沈默心頭一緊,腦袋嗡得一聲,冷汗就下來了,他覺著確實存在這種可能姓……雖然也有可能是誑他的,但如果是真的,半生心血付諸東流,這輩子的理想抱負算是全毀了。
就聽那老者繼續冷笑道:“不瞞你說,你的案子上面已經定論了,趙貞吉有人保,胡宗憲也有人保,只好讓你這個小做替罪羊了,這便是把你拿到京城來的原因。”
沈默更加害怕,身子不禁顫抖起來,干咽吐沫,嘶聲道:“你是什么人?既然我都被定為犧牲品了,干嘛還和我啰唣?”
“我是唯一能救你的人。”那人神秘的笑笑道:“你不要問我是誰,只要知道你萬劫不復還是一線生機,全在老夫的一念之間了。”
沈默默不作聲的點點頭,又聽那人問道:“你是那個沈煉的徒弟,對吧?”
“是的。”
“那為什么與趙胡二人沉瀣一氣?”
“趙文華沒欠我銀子。”沈默搖頭道:“胡宗憲也沒娶我姊妹,我和他們沒有任何關系。”
“那你為何幫胡宗憲隱瞞罪證?”李默沉聲問道。
“胡宗憲何罪之有?我不知道。”沈默依舊搖頭道:“我只是恪守著為人為臣的本分。”
那老者忍不住失笑道:“真是荒天下之大謬!你奉旨辦案,卻罔顧君父,私毀證據,妄圖掩蓋真相,這也叫為人臣子的本分?”
“兒子本不本分,只有父親說了算;”沈默不卑不亢道:“臣子本不本分,只有圣上說了算。”
“你……”老者被堵得一愣一愣,氣道:“口氣真不小,就憑一個小小的舉人,也想見皇上?做夢去吧!”
“見不見我,由皇上說了算,別人都說了不算。”經過了最初的驚慌,沈默已經冷靜下來……對方如此藏頭露尾,定然是顧忌重重,那就算氣焰如何囂張,也不可能持久,自己必須要守口如瓶,不漏破綻、不給機會,如此堅持下去就會有轉機。
所以無論老者問什么,他都一個論調‘我是忠于皇上的’,至于其余的,概不解答。
老者耐著姓子問了半天,一無所獲,脾氣便上來了,冷聲道:“送你一句:‘煮熟的鴨子雖然嘴硬,卻逃不過被撕碎吃掉的命運’,既然你不愿合作,那就在這等死吧!”
沈默無所謂的笑笑道:“煮熟的鴨子有可能也是會飛走喲……”
老頭徹底明白了,是沒法跟這小子斗嘴的,便不再說話,氣急敗壞的對邊上人吩咐道:”咱們走!”然后就聽到腳步聲,開門聲,恭送聲,屋里便安靜下來。
雖然沒了動靜,但沈默心里的恐懼愈發濃重了,他不知道要面對什么樣的命運,身子一陣陣的打冷顫。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掙扎著坐起來,決定先想想到底是什么人在玩自己……首先能把自己帶到這兒的人,只有陸炳或陸炳的手下。先說陸炳,雖然覺著這位大特務頭子,沒必要如此脫褲子放屁,但沈默對上情內幕并不知曉,說不定人家想借機陰害嚴閣老呢,就像當年整黑材料告到仇鸞一樣,這都是說不準的……如果假設陸炳本身不存在動機,那就是受人之托了,當然也有可能是他的手下擅自做主……門口那校尉不是說陸都督進宮陪皇上修煉去了么?
至于受誰之托,沈默就更沒法說了,誰讓嚴嵩樹大招風,又名聲不好呢?在京里大人們的眼中,自己無疑是對付嚴黨的一樣利器,所以那些視嚴嵩如仇寇的清流有這個動機,想取嚴嵩而代之的李默也有可能;甚至做賊心虛的嚴嵩一黨也有可能,還可能是別的什么勢力……沈默不禁暗罵一聲:本以為浙江的水就夠渾了,現在跟京城一比,那叫一個清澈見底啊!
不過無論如何,能有這個面子,搬動陸炳的人不多,有必要拿自己問話的人更少,想來想去,沈默覺著兩個人的可能姓比較大……嚴嵩或者李默。從以往歷史看,陸炳與嚴嵩是存在合作關系的,而且兩者之間,顯然是嚴嵩的地位更高一些;而李默是陸炳的老師,據說陸炳向來對其言聽計從,所以兩者都有這個面子。
至于沈默印象中別的大人物,諸如徐階、裕景二王之類,可能姓應該不大。因為對徐階來說,雖然與嚴閣別過一陣苗頭,但隨著李默的崛起,對徐閣老來說,必須要調整對嚴嵩的策略了……這時候斗倒嚴嵩的話,只會讓年紀比自己大,資格比自己老、后臺比自己硬的李默上位,這肯定是徐閣老不愿看到的,畢竟嚴閣老好歹快八十了,徐階熬啊熬啊,很可能就熬出頭了。可一旦李默上位,徐階就更沒指望了……李默六十歲,比徐階大五歲,且吃嘛嘛香,身體倍棒,誰能熬過誰還不一定呢?所以徐階現階段就算不幫嚴嵩,也一定會韜光養晦,坐山觀虎斗,沈默相信自己都能想明白的問題,那位堂堂次輔不會犯糊涂。
而裕景二王也應該不會蠢到,與那個愛猜忌的父皇的鐵桿兄弟,打交道的份上……開玩笑呢,陸炳不僅是錦衣衛頭子,還是皇帝的侍衛頭子,是京城兵馬統領,你個皇子與其來往,想干什么?
想來想去,無外乎陸炳,嚴嵩和李默三位中的一個,那到底是誰呢?
就在沈默想深究的時候,突然問道一股煙味,還混合著極其辛辣刺鼻的味道,緊緊吸了一口,便把他嗆得咳嗽連連,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襲上心頭——不會要燒死我滅口吧?
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趕緊趴在地上,緊緊貼著地面,使勁歪著頭,鼻子緊貼在棉襖的領子上,并使勁往上面吐口水,他知道火災中大多數死難者,都是吸入煙塵中的有毒顆粒窒息而死的,便用這法子,盡量少吸入些煙塵,多活一刻算一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