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是從監獄里出來的人,按照道家的說法,身上是帶著晦氣的,自然不能先見皇帝了,而是要經過陶天師的消毒……哦不,凈化之后才能覲見。
趁著給他凈化的功夫,陶天師向沈默提出了三個要求,算作幫自己提前見到皇帝的報酬,前兩個屬于遠期帶條件的,現在不想也罷,反正沈默自己都覺著不靠譜。而最后一個,則是請他讓出百花仙酒的專利所有權……沈默不由暗暗吃驚,看來尊敬的嘉靖陛下,果然對著百花仙酒有著非一般的需求,不然這老頭也不會提這種要求。但他并不怪陶天師獨占全功,因為身為道教權威,陛下的煉丹專家,陶仲文的工作便是,搜集天下的奇珍異草,捏吧捏吧烤成各種丹藥,助皇帝延年益壽、祛病強身,當然也包括金槍不倒了。
而他這個權威專家一直無法解決陛下的姓福問題,如果別人也解決不了還好,一旦有人治好了,那他這個權威就要受到極大質疑了……陛下圣心難測,尤其是在這種事情上,讓他卷鋪蓋滾蛋都是有肯能的。
捫心自問,換成他是陶天師,恐怕會直接將獻酒的人滅口了,哪還會如此大費口舌的講條件?
好在‘虎老不咬人’,陶天師并沒有干掉他的意思,而是拿出了極大的誠意,向沈默講述閣老們對他的看法,太監們對他的看法,以及最重要的,陛下對他的看法。
“如果你想有個好的發展,”陶天師最后總結道:“必須要跟宮里保持良好的關系。”
“宮里?”沈默輕聲道:“您說是陛下近侍嗎?”
“對,道士這邊你不用擔心,老道會一直回護于你的,”陶天師輕聲道:“你要重視太監們,那些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拆臺架秧子是足夠了。”
“不是說嘉靖陛下十分排斥宦官干政么?”沈默輕聲問道。
“那都是老黃歷了。”陶仲文微微搖頭道:“陛下身居宮中二十多年,與朝臣絕少接觸。曰常所見的,除了幾位閣老之外,就是我們這些道士和太監了,其中司禮監大頭頭李芳,以及陳洪、黃錦二人,更是二十年如一曰的服飾陛下,陛下就是再有戒心,也早就放下了。”說著又爆料道:“我是親眼見著,夏言不屑于太監交往,結果輸給了與太監們關系融洽的嚴嵩;而嚴閣老正是靠著太監們通風報信,好話說盡,才能一直深得帝心;現在徐閣老也十分注意與太監們交往,但李默仍然對太監們不屑一顧……這次過年,兩位閣老都有禮物送給司禮監五位大太監,但陳洪向李默求副對聯都沒得到。”
沈默緩緩點頭道:“我曉得了,多謝天師指點。”
經過凈化,變成干凈人兒,沈默便告別了陶天師,被兩個道童領出了這里,沈默回頭望去,只見殿額上懸掛著藍底金字的‘紫宸殿’三個字。
離開紫宸殿時,已經是天光大亮了,沈默終于可以打量一下這座神秘的西苑了,只見四周盡是紅墻黃瓦,畫棟雕梁,殿宇樓臺,高低錯落,在朝暾微曛之下,顯得金碧輝煌,壯觀雄偉,確實比別處的建筑尊貴太多,也讓人壓抑許多。
跟著小道士穿越一片錯落有致的建筑群,進入名為‘延年門’的宮門,繞過一座九條龍的琉璃照壁,便到了一處極為寬闊的庭院,四周種著松柏,還有仙鶴與梅花鹿在悠閑的漫步。
與別處皆用漢白玉和青磚鋪地不同,這里是大片大片的花圃與藥圃,精致的矮小籬笆之間,只有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不過與外面一樣,這里的鵝卵石小道也是并排的三條,中間一條實際上是用白色玉石鋪成的,那是只有皇帝才能走的御道。
現在沈默就沿著邊上的青石道,跟著小道童一直走到了正北方的大殿門口。道童說明來意,門口的守衛便放行,上了漢白玉的臺階,由兩個太監把沈默接進去,讓他在前殿里先候著,就進去通稟去了。
沈默聞到上好的檀香味道,便偷偷轉眼打量。只見偌大的大殿,正南面掛著三清道君地尊像,下面有祭壇供奉。祭壇對面還有一尊一人多高地三足加蓋青銅香爐,那檀香煙氣便是從這里面出來的。
看遍整個大殿。也沒有龍椅。只是在祭壇前面,大殿正中,有一個白玉圓榻,榻下八方還鑲嵌著八卦紫金磚,沈默不由胡思亂想道:‘看來陛下真的很用功,時時刻刻逼著自己打坐。’
但最吸引沈默注意力的,還是東墻中央掛的,一幅裝裱的十分素雅的中堂,上面寫著幾行飄逸的行書大字曰:‘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功成而不居。’,左下方落款是‘嘉靖三十年朱厚熜敬錄太上道君語訓’,落款的底下是一方大紅印璽,上鐫“御筆”兩個篆字。
沈默知道這是從《道德經》上摘錄下來的,乃是老子清靜無為的治國思想的體現,只是……這黃老之術,適用于天下初定,修生養息之時,現在大明內憂外患,一地雞毛。正是君臣奮發,嘔心瀝血,想方設法挽大廈于將傾之時。嘉靖皇帝卻掛了這樣一幅字在寢宮,除了是在為自己的懶惰怠政找理由,自欺欺人之外,沈默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用意。
正在胡思亂想間,一個胖胖的穿著大紅蟒衣的太監出來,朝沈默慈眉善目的笑笑道:“沈默是吧,陛下要見見你。”
“有勞公公了。”沈默拱拱手,跟著那太監從外間的大廳穿過回廊,到了一道厚厚的紗幔前,那太監便跪下了,沈默雖然極度反感給人下跪,但若是不給皇帝下跪,后果還沒人設想過呢……沈默不敢為天下先,還是痛痛快快跪下吧。
只聽那太監細聲細氣道:“萬歲,那個沈默來了。”說完卻沒人應聲,就在沈默以為皇帝是不是睡著了時,就一記清脆悅耳的玉磬聲從里面傳出來。
太監見他還在愣神,趕緊小聲道:“陛下答應見你了,還不請安?”
“罪臣浙江解元沈默,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沈默心里一百個不樂意,卻還是規規矩矩的三叩九拜。
陛下說要見他,沒說讓他見,所以沈默只能隔著厚厚的紗幔,根本見不到皇帝長什么樣。也許因為陶仲文告訴他不少內幕,其實更是因為心里有了底,跪在那里便顯得端正而肅定……沈默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沒戲了,嘉靖也不會召見自己,因為此人極度排斥見大臣,不到非見不可,是不會召見的;既然召見自己,且還是單獨召見,那就說明有戲,大大的有戲!
便聽到里面若遠若近的聲音道:“你就是那個沈默?”
“正是微臣。”沈默趕緊答道。
“沈默。”那個聲音幽幽道:“字拙言,紹興籍,嘉靖十六年五月生人,也就是說還不到二十歲。”雖然說話鬼里鬼氣,但那種萬人之上的氣勢,卻體現的淋漓盡致,讓人不敢怠慢。
‘果然不是一般皇帝啊,還知道先了解談話對象的背景資料。’沈默盡力平靜回答道:“臣是紹興人,還差三個月二十歲。”
“嗯,”嘉靖帝緩緩道:“有道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此話誠不欺人,你當時不過一個小小的生員,朕破格超擢,讓你當上了浙江的巡按……翻看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二十名巡按御史,哪個不是兩榜進士出身,不是久經歷練?只有你沈默,不過巡察浙江幾個月,便以二九年華,秀才出身,當上了代天巡狩的御史。此等殊榮,翻看成祖建極以后,可曾有過一例?”
“不曾有過……”沈默搖頭道。
“那你還敢公然燒毀證物,讓朕親自吩咐下去的欽案斷了頭,”皇帝的怒氣上來了,聲音也變得冷硬起來:“你太讓朕失望了!太對不起朕的栽培了!”
沈默沒法答話,因為皇帝不問的時候,是不能說話的,這點規矩他還懂。
“朕本以為,你身為沈煉的學生,就算不對趙文華恨之入骨,也不可能和他尿到一壺里!”皇帝的火氣不消,說出的話也越來越難聽:“你這個無君無師無父的東西,讓所有人都失望了!”便聽他厲聲喝道:“說,你還打算讓朕第二次失望么?”
沈默趕緊搖頭道:‘不敢。’
皇帝便提高聲調道:“說,你到底想保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