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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四章東閣大學士(上)
棋盤胡同,沈府后園。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比以往時候更早一些,從傍晚開始,一直下到天黑還在沙沙作響。直到第二天早晨醒來,才聽到外面萬籟俱寂,應該是雪停了。
沈默睜開眼,身邊的若菡仍在貪睡,只見她的臉蛋白凈紅嫩,娥眉彎如遠山,睫毛細長微微翕動,配上光潔平整的前額,使她的面容顯得極為高雅。而白皙小巧的鼻頭和紅潤如櫻桃般的嘴唇,在有些蓬亂的秀發的映襯下,讓她妍麗的容顏增添幾分嬌俏,看上去煞是惹人憐愛。
沈默怎么看,都看不出她已是三個半孩子的母親……她肚里還懷著個呢。這個年代沒有計生工具,他又一直在京里,所以若菡上月沒來身子,請宮中的女醫來一診脈,恭喜老爺,賀喜夫人,又有了。
沈默想起柔娘也有些跡象,便讓女醫也給她看看,結果也有了。本來他很是高興,可一轉念,又高興不起來了,這種事兒湊什么熱鬧,都大了肚子誰來伺候老爺啊……不過想想若菡身邊的幾個丫頭著實嬌俏可人,他就心里癢癢,心說過些日子把夫人好好哄哄,看看能不能打個商量。
“想什么呢?”卻是若菡不知何時醒來了。
“呃,欣賞睡美人呢,”沈默咂咂嘴道:“可惜能看不能吃。”
“德行……”若菡吃吃笑著掐他一把,小聲道:“是不是惦記秀桃和麗鳶了?”那正是她精挑細選的貼身丫鬟,身材窈窕、容貌絕美,頭腦簡單、忠心不二,正是大婦用以鎮宅的絕好武器。
“咳咳……”見自己的小心思被拆穿,沈默臉上有些掛不住,板著臉道:“把你家老爺當成什么人了?”說著拉了拉床頭的吊線,坐起身來。
睡在外間的兩個丫鬟早就起床,一直支愣著耳朵聽里面的動靜,也不知都聽到了什么,小臉全都變得紅撲撲的。正在發癡,鈴鐺響了,倒把她倆嚇一跳,趕緊從外間輕輕推門進來,看見老爺打算起床,而夫人打算賴床,麗鳶趕緊從暖籠上取下老爺的衣裳,伺候他穿上,秀桃則端來一只成化斗彩葡萄紋茶盅,細細地沏了一杯釅茶,送到若菡手中,悄聲請安道:“夫人請用茶。”
早晨起來呷一盅加了紫松蘿的蘭雪茶,可以寧神安氣,若菡每次懷孕期間,都有這個習慣。她接過茶盞,一雙明波流轉的細長眼睛,打量著秀桃微微發紅的臉龐,心中暗嘆一聲,便心不在焉地揭開茶盅的蓋子,湊在嘴邊輕輕地吹著熱氣,啜一口含在嘴里,就在秀桃捧來的唾壺中漱了口,又出了一會子神,才慢慢呷第二口。
千金小姐喝兩口茶的功夫,那邊沈默早就穿戴整齊,聽到東廂房的門開了,然后想起踏踏的腳步聲,不由笑道:“兩個臭小子起得倒早,你再躺會兒,我去看看他們。”
若菡點點頭,把茶盞遞給秀桃,再將錦被往上扯扯,有些擔憂道:“我看這李先生也不是個事兒……”
“怎么?”沈默接過茶水漱過口,問道:“倆小子又淘氣了?”
“那倒沒有……”若菡道:“這幾個月沒怎么操心。”
“那不就結了。”沈默拿起冬帽,笑道:“這說明找李先生是對的。”
‘感情你對兒子的要求,就是不淘氣就行?’若菡不禁給他個白眼,道:“要說他倆對李先生倒挺尊敬的,真個成了‘師徒如父子’。可這李先生授課也太個性了,就讓他們在學堂里坐半天,剩下半日,要么帶他們去逛大街,給他們講世情百態;要么帶他們到偏院習武;甚至還串到軍營里,教他們騎馬射箭,把孩子都帶野了……這不,天剛亮就去前院,跟著李先生扎馬步踢腿去了……”
“夏練三伏、冬練三九,不錯不錯。”沈默卻很開心道。
見他如此不上心,若菡急了,提高聲調道:“我兒子是要讀書當官的,整天學騎馬打架,把學業都荒廢了”說著賭氣道:“你要是再不勸勸李先生,我就另請高明了”也不怪她生氣,堂堂狀元之家,書香門第,卻找個武夫給孩子當老師,這算什么路數?
“你敢”沈默一皺眉,低喝一聲道:“我沈默的兒子,讀書不要太多,學本事才最重要”
“你……”若菡一陣氣苦,泫然欲泣道:“養而不教,生之何益?”說著賭氣道:“肚里的孩子要是個閨女則罷,若還是小子,生下來就掐死。”
“唉……婦人見識。”沈默搖搖頭,嘆口氣道:“你將來就知道我的用意了,肯定不會坑孩子就是。”說完朝她呲牙笑笑道:“乖,別淘氣,都四個孩子的媽了。”說完也不管哭笑不得的夫人,閃身出了房間。
為了給室內保暖,屋門外并不是戶外,而是一條玻璃罩著的暖廊,里面擺著各種花木,在地龍的溫暖下,綠意蔥蔥、爭奇斗艷。走到暖廊的盡頭,推開門,掀開厚厚的簾子,才猛地感受到冬日早晨的冰冷刺骨。
不過空氣是真清新啊,沈默深深吸口氣,才放眼打量著院中的景象。雪已經停了,又被凍成了冰,只見院中一樹樹冰雪銀葉、婆娑搖曳。一陣風吹過,樹葉上的雪飄下,落在潔白如被的地面上,旋即就看不見。
不過這潔白的雪地并不完美,一趟黑黑的腳印從他腳下,一直延伸到月門洞處。沈默不禁搖搖頭,心說,這倆小子真是太破壞情趣了。
雖然這樣想,他還是沿著他們的足跡,信步來到前院書堂后的小園子中。只聽一片覆著白雪的修竹后,傳來兩個孩子的呼喝聲,還有拳腳帶起的風聲。他站住腳,透過竹間的空隙,看到李成梁正在帶著阿吉和十分打一套拳法。那拳腳聲自然是李成梁發出,倆孩子暫時還只能用嘴出聲給自己助威,但他們一招一式都一絲不茍,拳腳飛舞間雪沫飛濺,倒是頗有些虎虎生威。
靜靜看了一會兒,沈默決定還是不打攪他們,便悄悄退出了學堂,徑往前院的書房。唯一沒有家人的王寅正在外間吃早飯,看到沈默進來,便招呼他一起吃。
沈默當然不會客氣,坐下給自己盛碗豆漿,拿起根油條咬一口,道:“今天是發俸的日子吧?”
王寅端著碗稀飯在小口喝著,瞥瞥墻上的黃歷道:“今兒個二十七。”
“那就是……”沈默點點頭,目光望向城南戶部廣盈庫方向,幽幽道:“那里已經吵翻天了吧。”
廣盈庫是戶部專儲錢糧的國庫之一,守備自是極為嚴密。倉門共有三道,每道高兩丈寬丈三,取納儲兩京一十三省財物之意……當然這只是美好的愿望。每道倉門都是兩扇,上下皆裝有槽輪,開倉時往兩邊推,閉倉時往中間推,供庫銀漕糧及各種財貨進出倉儲時使用;每扇倉門上又都開著一條小門,供戶部人員查點倉儲時出入。進出人員皆要搜身,即使是戶部堂官也不例外。
此等國庫重地,平時寡靜得門可羅雀,今兒個天不亮,庫前廣場上卻密匝匝停滿了騾馬大車,其間還夾雜了不少攜筐帶擔的挑夫。門外也排起了長隊,穿皂衫的十八衙門吏目衙牌,五城兵馬司的巡警、以及工部的在籍官匠,五花八門混雜一起,笑談聲、斥罵聲、喊叫聲、吆喝聲鬧哄哄交織成一片,直把人吵昏了頭。
今兒個是在京官吏領俸祿的日子,除了這些不入流的吏目,各衙門的京官們也在其列……當然大人們不會來顯這個眼,自然有下屬為他們代領,所以起個大早來領俸祿的,大都是五品以下官員。不過他們不會和那些粗人湊在一起,而是在最靠著門處排了六排,一個個皺著眉,閉著嘴,不時面帶鄙夷的回頭望望,顯然對這些粗人也在今天領俸,十分的不滿。往日里,都是分開時段領取的,但現在執掌戶部的張居正認為,那樣戰線拖得太長,要拖到月底才能發完,把部務都耽誤了。戶部這時節人手充裕,完全可以多派些人手,各部門同時發放,這樣就可以省出兩天時間,該干什么干什么。
徐養正提醒過張居正,說這個會不會有失官員的體面,招致非議?張居正卻認為能每月省出兩天,承受些風言風語也值了。況且縱使有非議也只能私下說說,拿不上臺面,所以他還是堅持要這么搞。
卯時正,天蒙蒙亮,雪也停了,廣盈庫的三道小門開了,庫吏們抬著沉重的案桌,從里面緊挨著擺到了小門邊,以防有人沖進庫里。
大堆的錢糧已經碼放整齊,堆在案桌后面,戶部的官吏也在案桌后站好,準備按部門發放俸祿。
快凍僵了的官員們,終于開始踱著腳、活動下麻木的四肢,準備趕緊進去領完俸祿,離開這又冷又吵的鬼地方。
一個郎中模樣的戶部官員出來喊話,無非是遵守秩序,莫犯王法之類,然后講明各衙門的領取位置,便開始放人進去。官員們走到本衙門所處的地段,報上職位和姓名,倉大使便麻利的找到相應的錢糧袋。官員們畢竟是孔孟門生,不好意思錙銖必究,所以大都不打開查看,簽收之后便徑直揣著往里走,然后從另一側門出去廣盈庫。
不過最里面的一道倉門,是專司給都察院、翰林院、國子監、六科廊四個衙門的官員簽發錢米。這四個衙門都是清流,平時彈劾官員糾正時弊的都是他們。較之其余的實權衙門,他們最是清貧,但最是難惹,挑刺的功夫也是無敵。把他們放在最里面,是為了避免糾纏過多,影響別的衙門領取。當然這是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起先這里的發放也正常,直到幾個面目不善的青年官員出現在大案前……
負責簽到的一個戶部主事,頭也不抬的問道:“請問哪個衙門供職,尊姓大名?”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道:“都察院監察御史詹仰庇”
這個名字可謂家喻戶曉,那戶部主事抬頭看看他,發現是一張年輕而瘦削的臉,面上還帶著鐵青色。以為他這是凍得,那主事也沒在意,便隨口道:“失敬,請稍候。”
這時他邊上的書吏,已經從面前那幾本名冊里,找到了封面上寫有‘都察院’的那本,從封底倒著翻,一下就找到了‘詹仰庇’三個字,唱道:“詹大人正七品,給米一石,銀二兩,鈔三十貫。”
那主事便把名冊倒過去,擺在詹仰庇面前,又遞給他毛筆道:“請簽名吧。”
那人飛快地接過筆,在寫有自己名字的空格下,龍飛鳳舞寫了‘詹仰庇’三個字。與此同時,一個七品官的小小錢糧袋便擱在桌上。
詹仰庇擱下筆,拿起錢糧袋,打開一看,里面有三兩銀子、一摞寶鈔,還有一摞京城‘豐登行’的糧票……憑此票可去這家京城有名的糧鋪中,兌取相應數量的糧食。這也是那張居正搞出來的花樣,據說可以省時省力還可以靈活支取,只是朝廷祿米,還要去商人店鋪支取,令他感到有些不快。
但更大的不快還不在這個,而是別的,他伸手進去,把那三兩銀子掏出來,擱在桌上,黑著臉道:“給換換。”
那主事一愣道:“這有什么好換的?”說著拿起那一兩一錠的雪花紋銀,端詳一下道:“足額足色,還想換成什么樣的?”又遞回詹仰庇手中。
誰知詹仰庇根本不接,從牙縫中蹦出幾個字,冷冷道:“我嫌這錢臟”
那主事這才明白,對方是來鬧事兒的,臉上有些慍怒:“就是這樣的阿堵物,不要拉倒。”
“我是朝廷命官,只拿朝廷的錢,”詹仰庇一拍桌子,和那主事頂牛道:“不要奸商給的”
他身后立刻炸了鍋,無數顆頭擁了過來,無數雙探尋的目光,盯在那主事身上道:“這些銀子從哪兒來的?”
“什么奸商給的,我怎么不知道?”那主事大聲嚷嚷道:“這些銀子都是現從庫里運出來的,跟商人有什么關系”
“你就瞎編吧”顯然詹仰庇不是一個人,邊上又一個官員大聲道:“倉庫的存銀都被兵部搬走了,莫非你們會變出銀子來?”
“戶部又不是僅一個廣盈庫,從別的倉庫運來的不行嗎?”那主事也不明所以,只能兀自道:“沒銀子要鬧,有銀子也要鬧,你們還讓不讓我們活了?”
“這事兒必須說清楚”他的聲音很快淹沒在眾人激動的吼叫聲中:“不能讓銅臭污染了士林”“對,讓張居正和徐養正出來對峙,說明白了我們就領,說不明白就誰也不領”
“部堂大人正在內閣開會,現在沒法見你們。”那主事見招架不住,趕緊請自己的郎中來壓陣,那郎中早在里面憋了一肚子火,出來放了這一炮,登時捅了馬蜂窩。
“不說清楚我們就不領”眾官員一起嚷嚷道,不光這道門,外面兩道門也聽到了動靜,全都停止領取。
“我有個內弟在日昇隆,昨晚喝酒時,他跟我抱怨,日昇隆都快過不下去了,還要接濟戶部,真不知他們老板是怎么想的。”這時,一個國子監的博士突然大聲道:“我叱責他胡說,他卻拍著胸脯告訴我,就在前天,他押運了一大批現銀給戶部的人,還神神秘秘的轉了好幾次手生怕讓人知道似的”
這種未經證明的消息,卻點燃了三道門里眾官員的情緒,他們紛紛拒絕領取銀兩,已經領了的,也堅持要退還,戶部當然不干,一時間怒罵聲、吵嚷聲、叫喊聲、充斥著廣盈庫前,場面一片亂糟糟的。
倒讓另一面領取的巡警、皂吏們看了笑話,怪言怪語道:“什么錢不能花,又不是賣換的,真要不想拿,就給咱們呀,保準不嫌臟。”一陣陣怪笑聲,引得官員們臉上掛不住,出聲叱責道:“爾等粗人,懂什么節操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知道嗎?”
又引得一片怪笑聲……反正衙門多了誰也不認是誰,不趁這時候取笑下官老爺,恐怕再也沒有這好機會了。
嘲笑聲讓官員們惱羞成怒,也不知誰第一個,把手中的錢糧袋變成流星錘,扔到個戶部官員臉上,其他人便有樣學樣,一邊喝罵著,一邊把錢糧袋扔出去,砸得戶部的人抱頭鼠竄……也不想想,下個月全家老小吃什么。
這是昨晚的,昨晚在沙發上睡著了……不影響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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