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的幾軸全是蘭花,姿態各異,形態不同。易浩然看了暗暗訝異――他于書畫一道甚是淺薄,但是基本的文人素養還是有得。看這些蘭花全都是一股子黯然零落之態。
自古琴棋書畫均可為心聲,這畫畫的人顯然心情低落。
“此人所繪之蘭,無不一股寒江釣雪的蕭瑟意境,真是可嘆。這應該不是真髡元老所繪。”
“當然不是。”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常青云只能坐在竹板床上,抱膝道,“我原也以為這是某個元老所繪,然而此刻他們正是得意之時,怎會有如此心境,說不通,說不通。再說……”
“再說這還是個女人。”易浩然道。
“你也看出來了?”常青云一怔,道,“想不到老兄也精于此道……”
“哪里,這筆觸纖細柔弱,絕非男人的手筆。梧州的髡賊可沒有女人。”
易浩然進來,原是為了探聽俘虜營的虛實,此刻這幾幅畫卻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顯而易見,髡賊對這畫如此重視,自然也非常重視畫畫的女人。這人到底是誰呢……
“那邊澳洲人要畫畫唱和。實話說我都不知道如何下筆。她的畫意太過凄涼落寞。所繪蘭花要么無根無土,要么長于污泥濁水之中。若是順應她的畫意呢,我這畫也該是一派蕭瑟悲凄……”常青云絮絮叨叨的說著自己的創作心得。
忽然易浩然一拍桌子,大聲道:“我知道這是誰得畫了!”
“?”常青云張大了嘴巴,不知道他為何如此激動,“何許人?”
“這是蔡蘭的畫!”他激動道,“一定不會錯,全對得起來!”
“蔡蘭是誰?”常青云糊涂了。
“邢丞煥的未婚妻。”
“邢丞煥?”常青云搜腸刮肚,忽然想了起來,“莫非是梧州知府胡老爺的幕友?”
“就是他。”易浩然沉重的點了點頭,“梧州城破,他自盡殉城而死。”
“原來是這樣……”常青云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的畫境如此頹唐,又專門畫蘭花!”
“我只聽說前些日子,有女子在龍母廟行刺真髡元老。當時我就懷疑是她。當時聽聞蔡蘭行刺不成,被捉拿了。原以為她多半是殉夫罵賊而死,沒想到居然是從了真髡元老……”
原本易浩然看到這畫,又聽了常青云的描述就有了此心。兵荒馬亂之際,梧州城里的真髡肯花如此大的心思的取悅的女子,只有專門找秋嬋陪伴的蔡蘭一人了。
這解髡賊倒有雅興!易浩然暗暗鄙夷。
“她一個人孤身在此,能做出行刺真髡的事情已經不容易了。如今順從澳洲人,也不過委曲求全罷了……”
“呵呵!豈不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她下無子女為丈夫延嗣,上無公婆贍養。求什么全?不過是貪生怕死,茍活于世罷了!難得邢老爺待她一片冰心。事到臨頭,卻不肯一死殉之,還要做出這等寡廉鮮恥之事!”易浩然如同發泄一般的咒罵著。
常青云臉色發紅,隱隱約約覺得這易浩然是在指桑罵槐。然而他不敢與他相爭,只得忍氣吞聲。
易浩然罵了幾句,忽然發覺自己太過失態,這里是什么地方?!若是被人聽到了去告發,自己和常青云死不足惜,這反髡大業豈不是要泡湯!
當下立刻道:“慚愧慚愧,某失態了。常兄見諒,見諒。”
“好說,好說。”常青云一臉無奈的苦笑。
易浩然此時平下心來,他想到這其實也是個好機會。從她的畫來看,蔡蘭雖已從賊,但是心有不甘,畫意中滿是傷痛和羞恥。若是能有機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再責以大義,大可為我所用――這個作用就遠不是江秋嬋所能比擬的了。
想到此處,他暗暗興奮。但是他并不打算和常青云說破,他覺得這位舉人老爺的意志很不堅定,雖然勉強參與了自己的“大業”,依然是不情不愿。自己若是說得太明白了,把他嚇壞,反而容易壞事。
想到這里,他已經想好了對策。
“照我看,你這畫與其說是畫給蔡蘭看,倒不如受是畫給澳洲人瞧得。”易浩然拿定了主意,“你看這蔡蘭的畫,蘭花不是無根便是污泥濁水中,這是何意?”
“蘭花無根,昔日鄭憶翁所繪蘭花多如此――以示高潔不肯沾胡虜沾染之土。可是又把蘭花畫在污泥濁水之中……兩者的畫意豈不是相反。”常青云有些搞不明白
“這實乃是她內心苦痛。”易浩然慨嘆道,“初時她為殉夫,主動去謀刺澳洲人,是為漢賊不兩立;被擒之后又從了賊,失了節,心有不甘。”
“原來如此。”常青云點頭道,“只是我這應和……”
易浩然道:“我看常兄要應和也容易。這澳洲人對蔡蘭多半是存了心意。要引她高興。你若是一味迎合蔡蘭,盡繪些郊寒島瘦的畫去,一則澳洲人瞧了不喜,二來萬一這蔡蘭被你的畫勾起無限傷心,自尋了短見,你豈不是大大的罪人。”
常青云一顫,心道我真是糊涂之極!只一個勁的想著如何應和,一點都沒想到這里面的關節所在!真要是蔡蘭尋了短見,真髡第一個遷怒的必然是自己!
“易老爺真是遠見卓識!不過,若是搞得喜慶富貴,怕也不能合意……”
“這蔡蘭好歹是也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小家碧玉,又有喪夫之痛,若繪錦雞牡丹,反倒是大大的不妥。”易浩然沉吟片刻道,“兄臺除了花鳥,山水可畫得?”
“自然也是畫得的。”
“那便是了。常兄不妨繪幾幅‘游春圖’‘踏雪尋梅圖’之類,意境取閑淡適意。澳洲人自然瞧不出什么,這蔡蘭看了也不至于多想。”
“好!”常青云有些興奮了,他幾乎忘記了眼前這個老頭子是為了什么來到俘虜營里。他正想開口說話,忽然外面響起了一陣吵鬧的聲音。其中既有男人的叱罵,亦有女人的撒潑哭叫,還有人在旁勸解。
“什么事?”易浩然一驚,問道。
常青云示意他不要開口,自己走到床邊,悄悄推開窗上的草簾,往外望去,片刻之后回過頭來道:“不礙事。別人家的一點家務事。”說著嘆了口氣。
“到底什么事?”易浩然起了好奇心,低聲道。
“說來慚愧。”常青云又嘆了口氣,“我才時與你說了,這里住得都是各處送來的官吏和眷屬。”
“那又如何?”
“澳洲人算是優待他們,準他們一家聚居,平時派活計也是輕的。活計雖輕,可這出外服官的人家你也知道:考取功名泰半是中年之后了,青壯年的百中無一。又多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再輕的活計做起來也是七顛八倒,能干完定額就算不錯了,更別說超額了。
“在外任上,有胥吏有仆役可以支應,如今關在這營地里,一應使用人皆無,事事都要自己動手不說。還有一家老小要吃喝。光靠澳洲人的配給,如何能夠!雖說不至于餓死,可是這缺吃少穿的日子實在難挨。日子一久便耐不得這苦楚,使喚妻妾在營中M笑,賺些額外的吃穿……”
他不無苦澀的搖了搖頭,“早先這些人多半覺得羞恥,只叫婢妾去M笑。漸漸的便有把女兒也推入火坑的。可嘆父兄丈夫以此度日享受,竟恬不知恥每每還計較錢多錢少,為此吵鬧……剛才便是為了此事。”
易浩然對這種事情并不驚訝。人間的苦難他比常青云見識的多得多。走投無路之下,什么名節廉恥,都會被人拋棄。
“原來如此。”他問道,“澳洲人不管么?”
“澳洲人不管什么名節之事,或許不如說,恨不得天下并無‘名節’二字!”看常青云的模樣,顯然對髡賊亦是頗有微辭,“這種事,在他們看來豈不是大大的好事?即損了讀書人的顏面,又污臟了大明的官紳,對他們來那才叫求之不得!此地管事的一伙原非善類,如今澳洲人又縱容,更是無法無天。只要按期繳捐稅,竟可一切自便!原本這皮肉////生意做得只是營中的俘囚看守,后來名氣大了,連附近的駐扎的假髡軍人也來銷魂,愈發紅火!”常青云冷笑道。
外面的吵嚷聲漸漸平息,忽然,隔壁的一間屋子里門被猛得推開,有人跑了進去,緊接著,房門又被人一腳踹開,便聽得有人喝斥道:
“你個YING婦NU才,劉老爺叫你去陪酒也敢拿喬!當自個還是什么金尊玉貴的大小姐?”說罷便是清脆的四下耳光聲和呼痛倒地之聲。
接著又聽男人罵道:“你與我起來跪著!看我不抽爛你個蹄子!莫要給臉不要臉!”接著便響起了皮鞭,夾著女人的慘號。這一抽便是十幾鞭。忽而門聲又響,又有個女子的聲音進來道:“哥兒,你莫要打壞了她!皮肉打破了相,晚間怎么陪老爺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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