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初雪(三上)
到了“常樂坊”斗雞場,卻又跟秦氏兄弟走了個前后腳。伙計們說兩位小公爺久等王洵不至,留了封信后,又急匆匆地趕往別處去了。
“拿來我看!”王洵從伙計手中接過信,查驗了封口的火漆,慢慢抽出信瓤。只見上面字跡潦草不堪,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匆忙中寫就。在信中,秦國楨很是委婉地提醒他,最近有秋寒來襲。建議他沒事盡量不要外出,能到渭水河邊的田莊中視察一下今年的收成最好。若是一時脫不開身,出門時也要多穿衣服,免得被秋寒凍傷的手腳。具體情況,今日酒宴后兄弟幾個私下里細說。如果今日王洵不能去赴宴,那么見了信后,就在今晚到秦家把上次落在那里的貂皮大氅取回來,免得再浪費財力添置新的。
在信的末尾,秦國楨順便提了一句,子達在生意上遇到麻煩的事情,秦老爺子已經知道了。正在想辦法湊錢幫他周轉。但秦家最近在錢財上也比較吃緊,可能運作起來很慢,也可能是杯水車薪,希望王洵能夠諒解。
“果然讓云姨猜對了,秦老爺子不愿淌這趟渾水!”把信紙放下,王洵又忍不住唉聲嘆氣。
剛才他看信時,張巡一直拉著雷萬春躲在遠處喝茶,不肯靠近了張望信上的內容。此刻聽他主動提起,心中立刻了悟,笑了笑,低聲開解道:“秦家世伯這回恐怕也是力有不逮吧!楊國忠、李林甫、王鉷三人斗法,京師之中,文武百官人人避之不及。國模、國楨兩個冒著老大風險四處找你,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唉!”王洵又發出一聲輕嘆。明知道張巡的話句句在理,卻依舊很不甘心。
雷萬春看不慣他這種遇上點兒麻煩就怨天尤人的模樣,笑了笑,大聲道:“照我說,求人不如求己。宇文小子不是告訴你,他藏了個賬冊么?雞籠在哪,我去把賬本找出來!”
“雷大哥跟我來吧!”王洵輕輕點點頭,無可奈何地回應。此刻三人已經置身于斗雞場后院專門留給東家的書房內,出了房門,順著花園的小路走過一個水榭,再往左一拐,便來到了平素蓄養“大將軍”們的館舍。王洵支開伺候斗雞的伙計,參照宇文至先前的描述,往指定位置伸手一摸,果然從鋪在雞籠里的稻草底下,掏出一個包裹著油布的厚本本來。
三人將賬冊收起,快步退回書房。關好了門窗仔細查看,只見上面從半年多以前開始,將宇文至跟朱記掌柜朱福之間的所有金錢和“業務”上的來往,包括當事人姓名、原話,都記錄得清清楚楚。其中有好幾次王洵一直認為是大伙酒后失德沖撞官員車駕的禍端,實際上都是朱福通過宇文至和其他幾個投靠了楊家的紈绔,暗中故意促成。利用的便是那些官員沒膽子同時跟十幾個世家勛貴為敵的心理,替楊國忠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看到這些,張巡也忍不住幽幽嘆氣。他沒想到,楊國忠身為朝廷高官,皇親國戚,做事風格卻依舊擺脫不了市井無賴的習慣。本來可以在廷議中解決的矛盾,偏偏不肯堂堂正正地解決,反而拿到暗處,用下三濫的手段來處理。他更沒想到的是,宇文至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心機,早仿佛早料到了大伙一旦出了事,楊家一定會棄卒保帥。所以提前留下一本賬冊,為自己搏一個活命的希望。
“嘆什么?有了這個賬本,宇文小子至少多了五成脫身機會!”雷萬春又把牛鈴鐺般的大眼睛向他瞪來,氣哼哼地說道。
“問題是,我們怎樣做才能把這個賬本拿到明面上!”強壓住心頭對宇文子達的厭惡,張巡低聲回應。既然昨天答應過馬方,一定想方設法救宇文子達脫險。他便一定要兌現諾言。哪怕此刻想想宇文子達的行為和心機,胸口就覺得堵得慌。
雖然氣憤宇文至瞞著自己做了這么多見不得光的勾當,王洵依舊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好朋友死在萬年縣的大牢里。搖了搖頭,甩掉心中所有不快,低聲說道:“宇文至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看樣子好像跟楊國忠走得很近.......”
“不可!”沒等他把話說完,張巡和雷萬春同時出言阻止。互相看了看,雷萬春主動閉嘴。張巡繼續解釋道:“宇文德既然果斷與弟弟劃清界限,擺明了便是要讓子達去背黑鍋的。如果賬本送到他手里,我敢保證,不出三天。子達必然遭人滅口!”
王洵也明白自己出了個餿主意,鐵青著臉,悻然點頭。見他一幅萎靡不振模樣,張巡又笑了笑,開口安慰道:“其實此刻即便我們什么都不做,子達也未必有什么風險。那個姓孫的捕頭不是說了么,押到大理寺的幾個人已經招供了。依我之見,這種神仙打架,臭魚爛蝦之所以首先被波及,為的只是拿出來當個由頭。如今由頭已經找到了,多宇文子達一個未必會多,少他一個也未必會少!”
“那也不能讓宇文小子繼續在大牢里遭罪。雖然他的確是罪有應得!”雷萬春搖了搖頭,有些恨鐵不成鋼。若不是早就跟王洵等人有交情,遇到今天這種事情,他也許會為京兆尹的舉動拍掌叫好。畢竟京師的紈绔子弟早就惡名遠揚,凡是跟他們起過沖突的人,提起來幾乎無不以手掩鼻。
“我只是說,他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而已!”張巡擺擺手,示意雷萬春和王洵兩個稍安勿躁。“這件事情如果想從根本上解決,上上之策是我聯絡幾個當年的進士同門,一起上書朝廷,把楊國忠、李林甫等人弄權誤國,殃及無辜的劣行,直達圣聽......”
話說到一半兒,他自己也覺得此舉毫無可能。咧了咧嘴,率先笑了。當年的那些進士同門,經歷了這么長時間宦海沉浮,身上還剩下多少當年指點江山的銳氣?聽聞針對的是楊國忠和李林甫,恐怕他們立刻會躲得遠遠的吧!即便他們真的肯出手相助,憑著幾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兒,又如何能撼動連胡國公后人都敬而遠之的當朝權相?只怕是大伙的聯名折子遞上去,要么如石沉大海,要么徒招禍端。等到皇帝陛下重瞳親照之日,宇文子達的尸骨都已經化成灰了。(注1)
“你那辦法只適用于正人君子!”笑過了,雷萬春看了張巡一眼,很直白地宣布,“對付市儈小人,我覺得還是用市井無賴的辦法最好。把這個賬本扯開,撕下無關緊要的幾頁,派人送到那個什么朱掌柜的手里去。不為別的,就是讓朱掌柜知道,咱們手里有這么個東西。至于救不救宇文子達,他背后的東家掂量著辦!”
“這個......”張巡眉頭緊鎖,這么多年的儒家經典讀下來,讓他在心里很難贊同雷萬春的行事手段。但同時又不得不承認,雷萬春的建議比自己剛才那個一廂情愿的想法有效得多,也更具備可行性。
“我安排人手去辦。你和張大哥別出面。免得日后楊國忠找到線索,報復到張大哥頭上來!”王洵心里倒是沒那么多負擔,覺得雷萬春的提議好,立刻點頭贊同。
“你也不能去!”張巡搖頭阻止。勉強接受了雷萬春的提議后,對于具體行動細節,他的考慮比其余兩個人深入得多。“你跟子達的關系是明面兒上的。楊家只要想找,第一個猜測到的人就是你。這種神仙斗法,恐怕一兩個回合之間很難分出勝負來。只要楊國忠不徹底倒下,你們王家又在京師,設個圈套把你套進去,輕而易舉。”
想了想,他又繼續搖頭。“同理,也不能動用馬方的人。他能為大伙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國模和國楨一樣不能出面。另外經歷了這次的事情,楊家跟宇文子達就等于一拍兩散。為了讓他們日后投鼠忌器,無法報復子達,必須讓剩下的賬本如同憑空消失般,徹底無跡可尋!”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老倒是說個行的啊!”看到張巡四平八穩的模樣,雷萬春急得直搓手。
張巡笑了笑,幽然長嘆,“也就是對付楊國忠,才能用如此卑劣伎倆。罷了,罷了,就算是以毒攻毒吧。老雷,你看能不能找個江湖上的朋友,基本上沒什么牽掛,以前又很少在京師露臉的,讓他去朱記走一趟。從朱記出來后,立刻離開長安,讓楊家再也找不到他!”
“這個?”雷萬春還真被張巡給難住了,他已經金盆洗手多年。先前認識的道上朋友要么已經死于非命,要么一樣金盆洗手后,有了屬于自己的家業。可以毫無保留的相信,并且孑然一身,事后能飄然而去的,一時半會兒哪可能自己送上門來?!
“不急在這一時!只要你不惜代價往萬年縣衙門使錢,拖個十天半月沒什么問題。”張巡約略有些失望,看了眼可憐巴巴望著雷萬春的王洵,低聲安慰。
“有了!”雷萬春突然一拍腦袋,哈哈大笑。“我怎么把他給忘了。這個人絕對可靠,只要他肯答應,就沒完成不了的事情!”
注1:重瞳親照。古人認為圣明天子都倆個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