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嘆了口氣,攬了妻子:“過了這么多年了,還提來做什么。”
“憂兒從小餓著,怎么還能跟寧兒長得一樣呢?”王妃伏在丈夫肩膀上,攤開自己的手,低聲哽咽:“全是我造的孽,我出生手上便沾著,與我一胎所生的妹妹的血。為人之母,卻還要親手埋了自己的女兒,可憐你連孩子長成什么樣子都沒能瞧見。”
“皇家來來去去都為了維護皇權,自古不允許雙胞胎存在,你何需自責。我們盡了力,保不得,那是她的命。要怪,只能怪老天。”王爺又是一嘆,輕拍著妻子后背,低聲安撫:“快別哭了,叫下人看見,成何體統。”責備的話,卻是用極溫柔的口氣說出。
“我只是不明白,既然長得一樣,皇姐為什么寵著寧兒,卻要那樣冷落憂兒,憂兒……”她想著有一年出史提前回京,皇姐去了移宮泡溫泉未歸,她徑直去探望無憂和子言,那時已經入冬,無憂小小的身子重重疊疊的裹著子言的單衣,而子言卻仍穿著夏季的薄衣,心如刀絞。宮女見了她,才嚇得匆匆去捧了冬衣過來,雖然將‘末央宮’的宮人盡數打得半死,卻也知道,不過是圖一時痛快,她一走,兩個孩子仍難有好日子。
往事在腦海中浮過,恨得咬牙,然孩子沒了,再恨,又能如何?
“你今天是怎么了?這些話豈能隨便說得,如果叫人聽見……”王爺抿了抿唇:“這些話,以后不可再說。”
王妃抬頭,果然見遠處有下人走動,忙拭淚,隨著夫君一同步下小橋。
直到靖王夫婦走遠,立在假山后的不凡,才抬起頭,望著天邊艷紅的晚霞,眼圈微微泛紅,唇角勾起,浮起一抹淺笑,那笑只停在唇邊,絲毫入不了眼,眼里凝著的卻是刺骨的寒,唇角的淺笑最終也化成苦澀。
良久,才深吸了口氣,漫步離開別院,坐上馬車,怔看著落下的車簾一角,耳邊反反復復盤繞著‘雙胞胎’三個字。
保不得,那是她的命……命嗎……當真是命嗎?
他譏誚的笑了笑……
車夫等了半晌,不見他吩咐去向,貼著車簾,問道:“公子,去哪里?”
連問了三聲,不凡才回神過來:“呃,回府。”
不凡仰頭看著頭頂的‘寒梅冷香’四個字,良久才收回視線,踱進院門。
看見墨梅樹前坐著的冷蕭側影,有些意外。
寧墨性子偏激,又喜靜,極少出他自己的‘墨隱’,而他這里不時會有人前來稟報事務,所以這個院子,寧墨幾乎是不會踏入。
平兒垂手恭恭敬敬的喚了聲:“紇公子。”
不凡走到寧墨面前停下,看向無憂為他改造的輪椅:“這輪椅可還好用?”
“甚好。”寧墨神色間仍是冷冷清清:“每年冬月初七,墨梅花開,一年一度的花期,你卻生生的不讓它順應天時,是為何?”
不凡隨他一同看著窗前的墨色梅花,笑笑道:“不是凡事都要順應天時,如果順應天時,三個月花期一過,我拿干什么來下死令?”
“它不過是長成了黑色,品種少見些,就如同寶石中也會生出黑色的一般,并無其不同。至于墨梅不祥之說,只不過是一些心懷叵測的妖邪之人,為了飽滿私囊,編出來欺騙天下民眾的謠言。你又非那些妖人,何必硬要將它扭成‘死亡梅’。”
寧墨向來少話,除非不得已,才會開口,就算開口,也是惜字如金,這會兒竟會長篇大論的為這幾株墨梅打上報不平,倒是稀奇。
不凡靜靜聽完,微微一笑:“你今天來,就是想讓我放過這些墨梅,任其花開花落?”
寧墨這才將視線從墨色梅花上轉向他,漆黑的眸子冷冽照人:“不是。”
“里面坐。”不凡步上臺階,推開房門。
平兒將人帶椅的將寧墨搬上臺階,將他推到桌案前面,退了出去。
不凡知道寧墨無事不登三寶殿,等送茶的小廝出去后,帶上了房門,徑直開口問道:“有事嗎。”
寧墨輕點了點頭,也不繞圈子:“我想討一張興寧未毀容前的畫像。”
不凡正端了茶,聽聞他這話,端著茶盅的手頓在了半空中。
寧墨入府時,興寧正出著麻疹,一張臉爛得不象樣子,所以寧墨從來沒見過興寧未毀容前的模樣。
這么多年,從不見他問過,這時突然問起,有些奇怪。
放下茶盅,繞到書案后,攤開紙筆,磨了墨,提筆勾畫。
整個過程,寧墨不曾向桌案上的畫紙瞟上一眼,直到不凡放下筆,吹干墨汁,將畫紙轉過一個方向,才將輪椅轉過來,停在書案前。
視線落在案上畫像上,畫上是個約六歲左右的女童,半側著身,仰了頭,象正在往天上看著什么,耳根處有粒小小的痣。
雖然只是草草幾筆,卻是生動形象,女童眉清目秀,冰雪可人,與現在的無憂確實有幾分相似。
原本蒼白的臉,更加的白了下去。
不凡坐在桌案后靜靜的看著寧墨臉上神情。
寧墨看了好一會兒,才抬眼起來,望向書案對面,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眼,眸色越加的冷:“這只怕不是興寧。”
“為何這么說?”不凡淡淡的睨視著他。
“興寧容貌毀于九歲,這畫像上女童只得五六歲的模樣。”
“我初進府時,她確實是這模樣,至于她九歲時,府中事務繁多,看得少,反而記不大清楚。”不凡的眼黑得難辨神色。
“難道你連這顆痣怎么來的,也忘了?”
那痣是在寧墨入府那年,也正是興寧出麻疹一直高燒不退,臉爛得不可收拾的時候。
王妃都以為可能養不活了,正好南極神巫趕到,說用純陽赤血,凝痣可以避興寧體內的陰毒。
興寧只剩下一口氣,王妃已經是死馬當活馬醫,自然是南京極神巫說什么就是什么,而純陽赤血之人只得寧墨,所以興寧耳后的那顆紅痣是在她九歲時,由寧墨的血凝珠滲入她的肌膚而成。
當時不凡在一旁看著的,見寧墨信手一點,卻落在興寧耳根處,整個人怔了許久才回神。
過后還問過寧墨,點那痣的位置可有講究?
寧墨答的是,并無講究,不過是隨意而為。
興寧自點了那赤血紅痣,果然當夜便退了燒,一天天好起來。
不凡看著畫像,自嘲一笑:“總看著,看得習慣了,畫的時候沒有多想,就順手點上了。”既然是六歲時的畫像,哪來九歲時點上去的紅痣。
“是嗎。”寧墨垂下眼,又掃了畫像中,笑得如陽光般燦爛的女童,滑動輪椅,向門口移去。
“寧墨。”
寧墨手指觸碰珠簾,環佩相撞,發出‘叮咚’脆響,微側頭靜等著不凡的后話。
不凡喉間滑動一下,躊躇片刻才開口道:“還是那句話,離開‘常樂府’。”
“我也仍是那句話,我不會離開。”寧墨回過頭,揭了珠簾。
“那你就和她圓房。”不凡緊盯著他坐在輪椅上的背影隱在珠簾后,珠簾亂搖,‘叮咚’亂響。
寧墨身形只是微微一頓,便一刻不停的到了門口,拉開房門而去。
不凡閉上眼,靠向身后書架,心如同亂響的珠簾。
惜了了剛為幾個重要的客人斟上茶,抬起頭,看見從門外進來的無憂,整個人僵住了。
無憂站在門口,茶香撲鼻,環視了下茶苑,茶苑的桌幾短凳,雕花梁柱,鏤空的隔間擋板均是由沉香所做,古色古香,華而不侈,穩而不沉悶,典雅精致,不得不佩服了了的品味和眼光。
目光轉過,與了了望來的目光一對,也不多盯著他看,隨意的轉了開去,自行走到角落一張無人的矮幾前坐下。
茶苑從來不接待女客,她的出現,造成小小的騷動。
茶侍忙奔了過來,彎著腰,十分客氣的道:“小姐,我們這兒……”
他雖然口氣極好,但無憂見他空著兩手,也不問自己要什么茶,已然明白,人家是來下逐客令的。
由此可見,以前興寧不是沒來過茶苑,就是來了也是蒙著臉,她現在頂著張真容前來,自是沒人認得。
手撐了下顎,笑笑道:“不接待女客,是嗎。”
茶侍沒想到她居然是懂得規矩的,既然懂得規矩,還要進來,那么不是來找麻煩的,就是有重要的事尋掌柜,微微一愕,仍恭恭敬敬的道:“是。”
無憂不再搭理茶侍,偏了頭看向惜了了。
惜了了被她一看,臉上微微發熱,忙避開視線,回頭對客人說了兩句話,站起身,自行去取了套茶器,親自捧著,走到無憂桌前。
放下茶器,垂著眼,不看無憂,于她對面坐下。
茶侍見掌柜親自過來招呼,弓身退下。
茶苑中此時也有不少茶客,能讓他親自送上茶器的,實在少之又少,何況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不由的紛紛向無憂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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