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飛草長,綠樹成蔭,早春季節正是踏青的好時侯。臨安城外二十里,一排馬車停在一座綠山下。
“孩子到了,都下車吧。”夫子從馬車上慢慢走下來,站在驛道邊叫道。
“好哦,終于到了。”
“哈哈,終于可以出城了。”
嬉嬉鬧鬧的聲音中,車廂門打開,一個個稚童在眾仆人攙扶下從馬車上走下來,一個個新奇的看著這驛道邊的綠樹紅花。每年的春節,夫子都會帶著學堂里的孩子們坐著馬車,到郊外踏青,師生一起,吟詩作對,寓教于樂,其樂融融。
“君玄哥哥,我們也下車吧。”車隊前排,羅綺煙叫喚道。林君玄點了點頭,擺了擺手,示意不用仆人攙扶,從馬車上走下來。林君玄后面,是羅昶。
“我好像聽到水聲了,這附近應該有河流。”羅昶從車廂里下來,側耳諦聽了一陣,對林君玄道。
“嗯,我也聽到了。”林君玄點點頭。
“大家都過來站好,待會兒我們一起上山去。”前方夫子大聲道。
“夫子在叫呢,我們先過去吧,一會兒再去尋找那條河看看,”羅昶道。
“好啊,好啊,我也要去。”羅綺煙跳躍道。三人并肩向夫子所在地方行去。林君玄與羅昶兄妹相處三年多,雙方的關系不像主奴,更像兄妹。
孩子們聚在了一下,跟隨著夫子沿著芳草中的小徑向山巔行去,留下奴仆們在山腳守著馬車。
“大家都聚在一起,不要走散了,……”每年的踏春,夫子都要叮囑一遍,但孩童們一出了城,心就野了,哪里還聽得進夫子說什么。這些孩子都是臨安城貴族子弟,但由于年齡較小,在家中向來被禁足,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每天夫子踏春的時侯,都是倍值童子們期待的時侯。
“啾啾!!”有孩童隨手從小徑旁扯了一片草葉放到嘴里,發出清脆若鳥鳴般的聲音,也有小孩從路邊折下一根根樹上垂下的樹枝,做成樹冠戴到頭上,一路嬉嬉鬧鬧,好不熱鬧。夫子在一旁微笑不語,一年的時侯,也只有這個時侯,夫子才似沾染了童子們的喜氣,變得不那么刻板。
一路行到山巔,暖風拂面,山腳下,一彎溪流從盛開的桃林里穿過,蜿蜒而行,流向遠方,樹林上方,幾只飛燕掠過,遠處,隱約可見一間間草舍,幾年太平,臨安城外也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夫子站在山頂,沐浴著春風,眺望遠方,一時逸興遄飛,禁不住詩興大發:“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吟罷以手撫須,微笑不語。
“好詩,好詩,夫子真是作得一首好詩。”樹蔭下一個華服小孩撫掌大叫著,走了出來,在他身后跟了幾名十五、六歲的仆人。林君玄聞聲看去,原來平鼎王府李海龍。
“呵呵,”夫子聽得李海龍吹捧,也是胡須亂抖,很是高興:“今日難得踏青出行,詩詞文章我也教過你們了,大家都來作作詩吧,作得不好沒關系,我不會責怪你們的。”
“夫子說得,大家一起來作詩吧,讓夫子點評。”李海龍附和道,說完頗是挑釁的看向羅綺煙兄妹。
“哼,”羅綺煙別過臉去。
夫子沉吟片刻,道:“太難的,你們做不出來,嗯,便以‘詠樹’為題吧,也不限于這山上的‘樹’,只要你們見過的樹,都可以。”
李海龍身旁,一名穿著青衣的冷竣少年突然上前幾步,在李海龍身旁附耳低語一陣,李海龍微笑點頭不語。
“哥,你看李海龍肯定又有了壞主意,”羅綺煙看著不遠處道。
“這又不是第一次了,隨他吧。”羅昶淡然道。
果然,李海龍踏前一步,胸有成竹道:“夫子,我先來作吧——這里有棵紫藤樹,我便以紫藤樹為題吧。”
“紫藤掛云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留美人。”一首吟罷,李海龍朝羅綺煙眨眨眼睛,做了個鬼臉。身后,一旁隨從連忙鼓掌叫喚:“好,好,世子做的好詩!”
“哼,”羅綺煙氣得別過臉去。夫子聽了李海龍吟詩,卻是眉頭皺了皺,這詩做得好是好,只是,這最后一句‘香風留美人’,卻有一絲登徒浪子的氣息,這小小年紀的,終歸是不好。
“這詩,作得還好吧!”夫子皺著眉,只是點了點頭,并沒有大加贊賞。說罷,便看向了羅昶,學堂之中,羅昶和李海龍互相斗氣,這夫子是知道的,小孩斗氣而已,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夫子也并不阻止。
羅昶見夫子望著自已,知是希望能做首詩。低首沉思半晌,羅昶指著不遠處一株枯樹道:“老師既是說以樹為題,我便詠一首‘枯樹’吧。”
“古樹何人種,清陰減昔時。莓苔根半露,風雨節偏危。蟲蠹心將穴,蟬催葉向衰。樵童不須翦,聊起邵公思。”吟罷,羅昶看向夫子。
夫子撫須沉思不語。羅昶這詩做得中規中矩,說不上差,只是有些取巧,整句詩,只有最后兩句‘蟲蠹心將穴,蟬催葉向衰。樵童不須翦,聊起邵公思。’還算有些意境。所謂‘邵公’乃是虞王朝的國公,輔佐虞王朝末代皇帝虞乾皇,使得虞王朝乃得六十余年太平盛世,邵公在世之時,國泰民安,百姓得安其所,乃是一代名相。可惜,邵公去后,虞王朝頓時分崩離析,其后便是三百年亂世。這些秘密,普通百姓家卻是不知的,羅昶出生紫衣侯府,紫衣侯乃是國之股肱,知道這些秘密也是意料之中。羅昶這首詩正是在詩中表示了志向,愿做那邵公,輔佐君王,使天下得享太平。
夫子乃是儒生,儒生以治國平天下為已任,羅昶能有這種志向,深得夫子之心。夫子聽得也是心中點頭不已,從這志向來說,羅昶立意便高出了李海龍,但是志向歸志向,從詩本身來說,羅昶畢竟年幼,這詩作得有些取巧,論詩本身,李海龍的詩還是要高出羅昶的,只是李海龍的詩作得有些輕浮了,卻是夸獎不得。
“不錯,不錯,兩個人做的詩都不錯,不相上下。世子的詩若是末尾能修改一下,便更好了,“夫子沉吟半響,給出了結論。
“喔,世子贏了,還是世子厲害啊!”夫子最后一句本意是勸告李海龍,要他去掉那股輕浮之氣,但卻被李海龍的隨從們當成了夫子評定李海龍的詩勝出的依據,一群人立即歡呼起來,學子中,有依附平鼎王府的,也跟著過去歡呼起來。
“哼,這些家伙太得意了,君玄哥哥,你幫幫我哥好不好嗎?”羅綺煙一臉期盼看著林君玄,這三年的時間,林君玄與羅綺煙兄妹朝夕相對,彼此早有了很深的感情。林君玄一直有讀古詩養氣的氣慣,羅綺煙兄妹偶爾會去廂房看林君玄,次數多了,總有幾次被誦詩的時侯,被他們聽到。
盡管林君玄一再說明自已并不會做詩,只是被聽到的次數多了,再辯解也是徒勞,索性承認。而羅昶似乎也從自已的母親那里聽到什么風聲,認為他是前朝某個詩禮世家之后,這些世家從小就開始教育孩子,在濃厚家庭詩禮文化薰陶下,小小年紀,知書達禮,磊落大氣,會吟詩作對,寫得一手好字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侯府夫子既然認定了林君玄乃是前朝某個沒落的詩禮世家之后,對于羅綺煙兄妹與林君玄的過于親近,倒也并不介意。畢竟,三百年亂世雖然淹沒了許多詩禮書香世家,但卻并沒有淹沒這些詩禮世家的影響。鴻冀王朝立朝之后,中央龍庭大封天下,造就了無數王公貴族,只是,這些新興貴族畢竟根基尚淺,論詩禮教化,書香底蘊,也是鞭策莫及。又哪里有資格藐視這些流離天下的世家之后?
只是林君玄表現的太過杰出了,完全不似一個懵懂幼童,若說林君玄其實就是一個出身泥根的乞兒,任何只要接觸過林君玄的人都不會相信,更何況是紫衣侯夫人。既然紫衣侯夫人心中早已認定這點,林君玄自然也不會傻得去否認。
羅綺煙說話向來毫無心機,有什么就說什么。府中三年,林君玄一次無意中聽羅綺煙說她在自已進府之前就見過自已,追問下去,這才知道自已能夠進府的原因。對于羅綺煙便多了一份感激,羅綺煙的這種要求并不過份,林君玄自然不會拒絕。
“呵呵,好的。我們先等等,看看那邊還會作什么詩吧。”林君玄笑道。
“君玄哥哥真好,”羅綺煙抱著林君玄的手臂,一臉高興。
一個‘不相上下’的評價顯然還不能讓李海龍滿意,片刻的時間,平鼎王世子那邊又有了動靜。
“夫子,我還有一首詩,”不遠處,李海龍又道。
“哦,世子還會什么詩?”夫子問道,目光卻看向李海龍身后那少年。王公子弟的背后,總有那么一群人為之出謀劃策,這已是人盡皆知的通俗了。李海龍作的詩,其實別人是附耳所為,夫子雖然知道,但也并不說破。
正如行軍打仗一樣,兩軍相遇,主帥麾下,各自的幕僚出謀劃策,謀略雖然出自幕僚之手,名頭卻是冠在各自主帥的身上。王公子弟斗詩的背后,向來都是雙方幕僚的比拼,這也是各府實力比拼的一種。
夫子并沒指望這些半大的稚童能吟得出多好的詩,只是想借這踏春斗詩之機,培養一下這些孩子在詩詞上的好勝之心,有了好勝之心,這些稚童自然會在上面用心,長大后成為一代大儒也并非不可能!
“夫子,詠樹的詩也做過了,不如換個如何。踏青乃是早春,不妨就以早春為題作詩一首,不知夫子覺得如何?”李海龍一拱手,向夫子道。
“可以,”夫子負手而立,點了點頭。以早春為題,又要難上一點。李海龍既然開口了,自然是有準備,夫子側目以待。
“楊柳陰陰細雨晴,殘花落盡見流鶯.春風一夜吹鄉夢,又逐春風到臨安.”李海龍吟罷,傲然的望著羅昶。
以早春為題,李海龍這詩作得較之夫子所作之詩相差無幾,一首吟罷,聽得夫子點頭不已。
“好,好,好一個‘春風一夜吹鄉夢,又逐春風到臨安’。”夫子聽得點頭不已。
樹下一群跟隨平鼎王的貴族子弟鼓掌歡呼,比自已受了夫子夸獎還高興。李海龍聽罷夫子的評價,一臉挑釁的看向羅昶。
林君玄微一沉吟,輕步走到羅昶身邊附耳低語幾句,羅昶聽罷,很是敬佩的看了林君玄一眼,隨后回頭對夫子道:“夫子,我也作好了。”
“哦,吟來聽聽。”
“勝日尋芳青山畔,無邊光景一時新。”羅昶踏步輕吟,夫子聽到這兩點,點了點頭,這句做得還算中規中矩,也就和李海龍的處在同一水準,但李海龍最后一句很是應景,羅昶若是句尾要是不能出采,但能難勝過李海龍。
一眾童子也摒住了呼吸,盡待羅昶下一句。
“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羅昶一句吟罷,石破天驚。
“好!好一個‘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夫子擊掌驚嘆,一臉震驚的看著羅昶。這句一出,整首詩頓時上升到了一個令人仰望的地步。這種詩,別說夫子,就算是鴻冀王朝的文人名士也不一定能做得出來。羅昶這詩不出來還罷,一出來,李海龍的詩便相形見絀了。
“這詩可做千古絕句了,羅昶這詩做得好!回去之后,我將它題字裱匡,送到紫衣侯府,讓你娘親知曉!”夫子一臉喜不自禁。
樹蔭下,那冷竣少年一臉震驚的看著林君玄,別人不知,他卻知道,這詩其實是林君玄做的。他自賦有才思,但跟林君玄這首詩一比,頓時有如瑩光之與皓月,黯然失色啊!
眾童子雖然不太懂詩,但看夫子的表情,也大抵知道這首詩了不得,一個個都敬仰的看著羅昶,目中滿是羨慕。要知道,題字裱匡,乃是夫子對學生最大的獎勵,以前夫子從沒這么做過。
詩斗已經不用再比下去了,只此一詩,羅昶便徹底壓下了李海龍,讓他徹底沒了斗志。樹蔭下,李海龍恨得牙癢癢,但也沒辦法,只是恨恨的瞪了一眼林君玄。
夫子本沒指望學生們能做出些多么驚人的詩句了,得了這絕句,心中喜不自禁,嘴中喃喃自語,翻來覆去還是那句‘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忽然發現眾童子還看著自已,驚醒過來,連忙道:“你們都散了,各自玩去吧,記住別走遠了。”
“喔!”眾童子跳躍起來,大聲歡呼。斗詩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插曲,真正的主角還是踏青游春。
“我們走,”李海龍一揮手,便帶著一干仆從離開了。
“嗯,我們也去山腳下的桃林看看吧。”羅綺煙提議道,林君玄和羅昶點了點頭。沿著小徑返回,經過馬車時,羅昶突然停下腳步:“要不,把食盒也帶過去吧,我們去桃林游完,肚子餓的時侯,正好吃飯。”
“這樣也好。”從馬車中取出食盒,三人結伴而行,在茂密的樹林中走了一會兒,便見得一條明澈見底的小溪載著些許落葉流花,從西方的樹林中穿行而來。
“沿著這小溪走,就能走到那片桃林了。”林君玄指著那小溪道。大約半柱香時間,三人果然走到了先前在山頂眺望到的桃林。桃林株株,桃花朵朵,地上鋪了一層粉色的花瓣,如同一層錦色的地毯。
三人把食盒放在溪邊,攤開三塊布帕,便坐在溪邊濯足談笑,自得其樂。
“肚子好餓啊,我們吃飯吧。”玩了一會兒,羅綺煙撫著肚子道。
“呵呵,肚子餓了就吃唄。”羅昶笑道。
“啊!——”
三人正準備上岸,突然之間只聽得空中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三人霍然回頭,正好看到一名孩童從山崖上墜落下來。與此同時,山巔傳來陣陣小孩尖叫、哭喊之聲。
三人心中一片驚竦,根本不知道山巔發生了什么事情。那驚恐,絕望的哭叫聲裊裊不絕,就在這時,三人突然聽到了夫子的怒斥聲:“你們是什么人,想干什么?”那怒斥聲只持續了一會兒,便戛然而止。
“哥哥,我怕!”羅綺煙緊緊的摟住了羅昶的胳膊。
“別怕,有哥哥在呢?”羅昶摸了摸羅綺煙的頭,安慰道。但他的臉色也是煞白,羅昶畢竟也是個小孩,這種情況他從未經歷過,心中也會恐慌。
“哥哥,哥哥……”羅綺煙正埋頭在羅昶的懷里,突然之間探出頭來,一只手指著前方的溪水,驚恐道:“你,你看那邊……”
兩人順著羅綺煙的手指看去,只見一片殷紅的‘洪流’正從上游滾滾而來,從空氣中,林君玄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那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