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斜陽,風吹稻浪,城墻根附近已看得見裊裊炊煙。
這里是華陽縣,四川省成都府轄下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城,距離北邊的成都城只有幾十里的路,是成都通往簡州的必經之路,簡州是沱江上的一座重要水路商埠,自從建國戰爭爆發后,簡州就成為交戰雙方軍需物資的重要中轉站,共和軍占領重慶后,簡州就成了革命軍隊輜重運輸孔道,由于從簡州轉運物資必須通過華陽縣境,因此,這華陽小城也設了一座兵站,并駐軍一團以資拱衛。
川南清軍易幟后,駐扎在華陽的這一團共和軍部隊調往雅州,接防的是革命衛隊一個大隊,兩千五百人的部隊分駐城里城外,下屬的五個中隊中有四個裝備后膛槍,并有兩門后膛架退炮,火力不可謂不強悍,之所以如此重視華陽,除了它的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之外,這里同時也是新成立的“第一模范監獄”所在地,基本上整個川西地區的重犯都關押在這里,其中有不少都是前清的官吏、衙,人稱“渾水袍哥”的江洋大盜也都往華陽縣獄送,但是這里并不是他們的最終歸宿,在審判之后,他們中的許多人將被押往川西藏邊,在那瘴氣繚繞的西南邊陲服苦役。
正由于第一模范監獄的存在,這華陽小城的宵禁措施也格外嚴格,每日天還沒黑下來,城門就得關閉,畢竟這里關押的都是重犯不乏亡命之徒,若是走了重犯,城防長官是要被送上軍事法庭的。
隨著閉城的軍號聲在各處城門響起,那沉重而古老的木制城門“嘎吱嘎吱”的緩緩關閉,銹跡斑斑的鐵制門栓“咣啷”一聲將城門卡住,除非有大炮則是無法硬闖進城的。
執行宵禁任務巡邏隊整隊走出營房,百姓們也識趣的回到屋里,栓上了門,雖然宵禁措施使百姓失去了一些夜間消遣方式,不過這城里的治安確實好得多了,甚至連豬圈、羊圈也不必派人看守著了。
夜幕籠罩下來,華陽縣城漸的進入了夢鄉,城里城外一片漆黑。
只有西門附近一帶燈火通明,這里既是革命衛隊大隊部所在地,同時也是第一模范監獄的監區入夜,這里就要亮起許多燈籠,分別掛在圍墻各處,以方便崗樓上的哨兵警戒。
監區分甲、兩個區,乙區關押著普通人犯,都是大牢房,十幾人、二十幾人一間,甲區關押著特殊人犯,都是小牢房人一間,甚至一人一間號房。
除了甲區和乙區之外,靠近警衛宿舍的一間馬)后還有一個地窖,這個地窖也是用來關押人犯的,前清時候,這里關押的都是革命黨一類的要犯,革命軍接管后,清理獄政,這個地窖就空了出來,直到前幾天才又關押起了人犯。
作為關押在這個地里唯一地人犯。趙爾巽這幾天里一直處于絕對地黑暗中。幾乎什么也看不見么也聽不見。只有當送飯地獄卒過來開門上地一個小窗地時候。他才能夠聽見一些聲音看到那刺眼地馬燈光亮。不過即使是那可憐地一點光亮也會稍縱即逝飯地獄卒也絕對不會跟趙爾巽講上哪怕半句話。趙爾巽甚至一度懷那個獄卒是個啞巴。
現在。那地窖地上又傳來響動。黑暗中格外清晰。趙爾巽幾乎立刻就從地上坐了起來。睜眼去望那小窗地位置。
但讓他驚訝地是。那扇小窗并沒有打開。獄卒打開地是那扇沉重地木門。
一盞馬燈被人提了進來。刺眼得很。趙爾巽立刻閉上了眼睛。還沒等他適應這眼前地光明。幾個士兵已走進了地窖。將趙爾巽往地上一摁。拿出繩索。麻利地將他捆了個結實。
“你們想做什么?你們……”
趙爾巽掙扎了幾下。但沒等他穩定心神。一根繩索已勒住了他地嘴。讓他喊不出聲來。
“唔……唔……”
趙爾巽從嗓子里哼了幾哼,然后安靜下來,心念電轉之間,已轉過無數念頭。
“罷了,罷了。無論是槍斃還是砍頭,總歸是逃了一死,我趙爾巽又何必在人前做出一副膽怯模樣?罷了,罷了,橫豎都是別人手里的棋子,什么時候死,怎么死,還不是由別人拿捏?我趙爾巽的這條命從成都城陷的那一刻起,就已不是我自己的了,我這條命從那一刻起就捏在了別人手里,成了這逐鹿天下棋局中的一顆棋子而已。趙爾巽啊趙爾巽,早知今日,你又何必當初呢?這大清國是亡是敗,你一個小小的棋子難道就能力挽狂瀾么?”
這番頓悟之后,便不再掙扎,任由那些士兵將自己從地上拖起,架著走出地窖。
前頭領路的是個獄卒,提著盞馬燈,趙爾巽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那個每天給自己送飯的獄卒,也不知道他要將自己帶到哪里去,甚至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前幾
押出成都后,他就一直被蒙著眼睛,而且也沒有人可
走出地窖,順著木梯到了地面,趙爾巽仰頭望天,這才發現是晚上,四周高墻上掛著燈籠,每隔一段距離還建著一座數丈高的木制塔樓,上頭人影晃動,似乎是士兵,只是塔樓那里沒有什么燈光,卻是看不清楚。
被這些士兵押著前行,不多時來到一座簽押房外,士兵們押著趙爾巽等在門外,那提著馬燈的獄卒則走進簽押房,片刻之后又走了出來,向士兵們點了點頭,士兵們就將趙爾巽押進了簽押房。
簽押房里擺著張八仙桌,桌上放著盞馬燈,桌邊坐著一人光下正面無表情的看著被士兵們押進屋的趙爾巽。
趙北!
趙爾巽一眼就出了那坐在桌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共和軍的總司令趙北趙振華,他的身邊還站著一人,卻是那個形影不離的衛隊長田勁夫。
“唔……唔……”
趙爾巽嗚咽了幾聲,用力扎但被士兵們死死摁住,絲毫動彈不得。
“取了嘴里的繩索。”總司令發話了。
一名士兵下趙爾巽嘴上勒著的那根麻繩,讓他可以說話。
但趙爾巽反而閉上了,連哼都不哼,卻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趙爾巽,別來無恙啊?剛從川南歸來,不去跟別人說話,卻先來找你,你一定很奇怪吧。”
見總司令打招,趙爾巽冷哼一聲。
“哼!要殺便殺何必那么多廢話?老夫不過是你與袁世凱斗法的一顆棋子而已,無論你是勝是敗,老夫總歸免不了一死,死便死個痛快,何必跟你廢話?”
“你是聰明人,我也不跟你兜圈,作為滿清頑固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你現在的處境都是你自找的,這怨不了別人只能怨你不識時務。”
總司令不緊不慢的說了幾句,話鋒一轉,又道:“不過現在將你押過來,不是殺你,而是叫你見幾個人。”
完,向衛隊長使了個眼色。
田勁夫轉身離開簽押房,片刻之后返回,身后還跟著一個中年男子。
“五斗!”
趙爾巽看清那中年男子相貌,不由一驚。
那人正是他的新管家趙五斗,此人從小便被賣入趙府候趙爾巽兄弟已有數十年,忠心耿耿自不必說,辦事也很沉穩爾巽的老管家投靠總司令后,這趙五斗就被提拔上來了管家,前段時間趙爾巽被軟禁在四川總督衙門的時候靠此人打理趙府上上下下的瑣事。
“奴才見過老爺。”
趙五斗進了簽押房,看見趙爾巽五花大綁圈頓時一紅,跪下就行起大禮。
總司令倒沒呵斥趙五斗忘了共和時代的禮節,只是坐在太師椅上,靜靜的看著這主仆二人,臉上依舊看不見任何表情。
“五斗,你怎么過來了?你一個人過來的?”
看著面前的老仆,趙爾巽眼圈也是微微紅了起來。
“回老爺的話,小人不是一個人過來的,小人是跟著大福晉過來的,幾位側福晉也都過來了。”
聽了趙五斗的話,趙爾巽心神大震,扭頭去望趙北。
總司令淡淡說道:“我已命人將你的家眷全部遷到這里,至于為什么將他們遷來,你自己琢磨琢磨。
我知道你有很多話要問,但是你不必問我,你可以去問你的家眷,算算日子,你也有些日子沒跟他們見面了,現在去說說話,隨便你說什么話,我給你半個小時。”
完,擺了擺手,示意衛兵解開趙爾巽身上的繩索,將他和趙五斗一同帶出了簽押房。
趙爾巽半個小時后又被衛兵們押回了簽押房,一臉陰沉的看著端坐于上的總司令。
“你將我家眷帶到華陽,到底是何意圖?上次在總督衙門,你親口說過絕不牽連家眷,共和時代不搞株連,這話可是你說的?”
總司令點了點頭,說道:“沒錯,我們革命軍人說話算數,說過不株連便不株連。其實將你的家眷帶過來,就是為了穩穩你的心神,再過幾天,軍政府就會設立一個特別法庭,審理川漢路款虧空一案,考慮到成都百姓群情洶洶,為了保證庭審的順利進行,這個特別法庭就設在這華陽縣,為了防止你出庭受審時神智不清,特意將你家眷帶來安慰你,當然,庭審之后他們還是要回成都的。不過需要提醒你的是,現在戰亂剛剛過去,地方匪情堪憂,如果你的家眷在回成都的路上不幸碰上了土匪,并被土匪所害,卻也不能怨到革命軍政府頭上。”
“你……你這是威脅!”趙爾巽氣得渾身哆嗦。
“不!這是提醒!善意的提醒!”總司令糾正道。“不過,如果你肯合作的話,我會派遣部隊護送你的家眷往來于華陽與成都之間
是土匪了,便是滿清頑固派的零星武裝,也絕對傷害一根寒毛。”
趙爾巽鐵青著臉,瞪著總司令,冷冷問道:“合作?你什么意思?”
總司令站起身,背著手來回踱了幾步有些突兀的問道:“端方這個人你認識不認識?”
趙爾巽說道:“早年見過幾面,他被你軍前斬殺之后,老夫還在成都設祭。你問這個做什么?”
“那么端錦你認識不認識?”總司令沒有回答趙爾巽的問題。
“端錦是端方的弟,老夫當然見過。當初他跟端方一同被你抓住,后來聽說逃了出去,現在卻不知在什么地方。”
總司令走回太師椅邊,伸了拍椅背,說道:“我告訴你,現在端錦也關在華陽縣獄,罪名是‘意圖行刺總司令’。”
趙爾了一下即狂笑幾聲。
“哈哈!好,好!:人里總算還是有那么幾個忠臣的,不管是為了大清國,還是為了給端方報仇,這端錦總算給旗人爭了口氣。”
“這叫‘喪心病狂’!”總司令正道。“其實端錦想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想讓你的家眷安全返回成都寓所,你就必須與我合作,給端錦下個套。”
趙爾巽心中一凜糊糊中似乎抓住了一點什么,但仍是看不清楚,于是沉默以對。
總司令從軍裝袋里拿出一張紙,遞到趙爾巽面前。
趙爾巽接過那張紙,仔細看了看,仍未弄清楚總司令的意圖。
“這里有一塊布,還有一碗雞血,你現在就照著那紙上的內容在這塊布上抄寫一遍,然后再按照我說得去做,你的家眷就可以安然無恙的返回成都寓所了論你的下場如何,他們絕不會因你而受到牽連,而且的老弟趙爾豐也可以全身而退。”
總司令的話讓趙爾巽驚不定,看看那張紙看看衛隊長端過來的一碗雞血,精神有些恍惚起來。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趙爾巽強自鎮定著眼前的這名革命軍人。作為一個聰明人,他早就知道自己幾乎已無活路可走場闖蕩多年,又經歷這革命的亂局,自問已到了大徹大悟的境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趙府上下幾十口人,還有那個仍被困在川邊的老弟趙爾豐。
“你不要管那么多,寫就是了。”總司令淡淡說道。
“沒有筆,如何寫?”趙爾巽說道。
“牢房之中哪里來的筆?用你的手指寫。”
趙爾巽遲了片刻,咬了咬牙,走到那張八仙桌邊,將那張紙放在桌上,衛隊長遞過去一塊布,似是衣裳的里襯,不過半尺見方,要在這上頭寫下這么多字,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用手指沾了些雞血,又咬了咬牙,趙爾巽以指為筆,在那白布上抄寫起來,心神恍惚,臂抖手戰,不過百多個字,竟寫了半個小時。
寫完之后,將那白布扔給一邊的衛隊長,背著手看著總司令,說道:“這字是寫了,你還有什么吩咐?”
“那就先委屈你一下。”
總司令使了個眼色,幾名衛兵一擁而上,又將趙爾巽捆了個結實,衛隊長則用一把刺刀將趙爾巽的一根手指尖挑了一下,然后又用細布將那指尖傷口包了起來。
“照我說的去做。”總司令走到趙爾巽身邊,對他耳語一番。
趙爾巽聽完之后,先是愕然,然后就是冷笑。
“你就不怕老夫把這些話告訴那端錦?”
“不怕。”
總司令倒也干脆,喊了一聲,簽押房又走進來四個人,也都捆得結實。
“認識一下吧,他們都是共和軍的參謀,他們將與你關在同一間監舍里,有他們監視著你,你敢亂說話么?你跟端錦多說一句廢話,你的家眷碰上土匪的可能性就增加一點。”
指著那四個綁得結實的“人犯”,總司令略帶得意的哼了哼。
“你這番苦心布置,到底想干什么?”趙爾巽心有不甘的問道。
“你不必問東問西,只要照我說的去做,我保證你家眷的安全。現在共和了,講究法治,就算你趙爾巽貪墨了再多路款,只要你的家眷沒有從中分潤,共和政府也絕不會為難他們。”
總司令擺了擺手,吩咐衛兵先將趙爾巽押出了簽押房,然后對那四個化裝成人犯的參謀叮囑了一番,并將那塊用雞血寫了字的白布塞進其中一人的貼身口袋里。
“記住,進去之后,兩人一組輪流看守趙爾巽,監視他的一舉一動。這塊布在合適的時候交給趙爾巽,不許他再往上寫半個字。我的這個計劃能不能實施,就全看你們幾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