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舜臣緊緊咬定牙關,兩腮上的肌肉硬得發僵,耳中幾乎都能幻聽到臼齒碎裂的聲響。親兵從旁看著,驚見從他嘴角處都沁出了血來。
王舜臣知道,這是對他面釋放俘虜時打折右臂的報復,但骨折可以長好,而砍斷四肢,人還哪有命在?只恨他方才一念之仁,沒下狠手。早知道放出去的蕃賊會出這等主意,他直接就下令將他們剁了祭旗!
城頭上的守軍看著蕃人得意洋洋的殘殺被俘的袍澤,無不感同身受,沒有一人忍耐得住,紛紛向王舜臣看來。
“侍禁!喬都頭已經準備好了。”一個親兵過來提醒道。
王舜臣抬起手,便要下令讓在城門口準備好的騎兵出城救援。但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在敵軍的陣列中,有些讓人難以覺察的微妙動作,讓他的手舉在半空中,出城二字也卡在喉間,怎么也揮不下去、說不出來。
王舜臣盯著敵軍軍勢狠狠得看了又看,這其間又有一名戰俘被砍下了四肢,慘叫聲傳遍了戰場上空。
多少人焦急的等著王舜臣的命令,但他最終還是把舉起的右手收了回來。他不能冒險,很明顯的陷阱他不能踩進去。不過王舜臣現在很明白,若是讓繼續讓蕃人在戰場中表演下去,對他麾下將士們的軍心士氣打擊太大,而自家的威信也會一落千丈。
他緊緊攥起拳頭,喝道:“神臂弓在哪里?!”
六十步的距離,是神臂弓大展神威的場地。從一年前神臂弓開始配發關西,開始為各軍換裝。經過一年的時間,這件神兵利器已經逐漸普及開來。王舜臣手上就掌握著整整一個都的,裝備了神臂弓的弩手。
很快,一隊弩手上來了,他們手上都提著一張四尺多長的重型弩弓——在軍工技術獨步天下的大宋,也被視為軍國之器,由天子親自命名的神臂弓——其弩身前端帶著的鐵質腳蹬是神臂弓有別于過往弩弓的最大特征。
而就在這段時間里,戰俘們一個接著一個被斬下四肢,不論他們是懇求,還是破口大罵,都沒有改變他們的命運。手段變得越來越熟練的蕃人,甚至有能力在斬下四肢時,用繩子扎緊他們的傷口。看著被斬去四肢的戰俘,用盡最后的氣力像條肉.蟲一樣在地上蠕動,圍觀的蕃人們無不拍手狂笑。
“給他們個痛快!”指著六十步外的戰場中央,王舜臣的聲音有著說不出的疲憊。他不能踩進敵軍的陷阱,但他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被俘的袍澤被凌辱。要死也得痛痛快快的得個全尸,被零碎的切割成一塊塊的,做鬼都沒法投好胎。而且還有那些個正得意的蕃人,就算他救不了自家的弟兄,王舜臣也要他們陪著一起上路。
&29575;領神臂弓隊的都頭發了楞,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王舜臣的一個親兵在旁小聲的提醒他,“侍禁,不是要救……”
“救!救得回來嗎?!”王舜臣旋風般的回轉過來,指著還在被折磨著的袍澤,眼中盡赤,如鬼神一般的氣魄壓得眾人不敢再勸,又是一聲暴喝:“快!”
若非王舜臣此前已經在眾兵面前展示過了自己世所難匹的神射,用明明白白的實力確定了身為主將的威嚴,他現在的這個命令,肯定會被一群人涌上來勸得收回去。
但眼下,王舜臣的號令沒有人敢稍打折扣。一群神臂弓手在城頭上排定,用腰腿的力量上好弩弦,聽著一聲號令,一起扣下牙發,將安放在槽中的短矢怒射出去。
不同于長弓射擊后總是傳著裊裊余音的弓弦聲,神臂弓力道極大,扳開牙發后,就是嘣的一聲短促暗啞的鳴叫。數十上百聲連在一起,便如同巨獸的怒吼。將六十步外的一切,無論是蕃人還是漢人,全數釘在了地上。
不論好歹,盡數殺光,王舜臣的決斷讓金鼓號角一刻未停的戰場上,剎那間化作一片死寂。但下一刻,西夏一方洋洋得意的號角聲重又響起,仿佛得勝了一般,歡快的奏響著。不過可能是懾于神臂弓的威力,蕃人并沒有伴著響起的號角再來攻城。
尸骸處處的戰場上,突然有了一陣難得的空白,除了前幾次來攻城時倒在地上幸而未死的吐蕃人,在沒有其他活物。不過在蕃人們做出了殘殺戰俘的行動后,每一個還能動彈的身體,都會被幾支長箭從不同角度給貫穿,原本還有機會逃回去的吐蕃傷員,轉眼就給殺了個干干凈凈。
盡管箭矢的數量已經嚴重告急,但王舜臣還是任由他的士兵在這件事上浪費一點,他們心中的怒氣必須得到發泄,否則就會影響到士氣,讓軍心不穩。
而王舜臣本人,心中也有一團火氣要出來:“讓喬四先去休息,晚上我用得到他!”
野利征坐在青唐部族長之弟瞎藥的主帳中。
不同于由禹臧花麻派出的、在木征那里吃了個軟釘子的同僚,身為黨項豪門野利家的重要人物,又在朝中有著一個團練使職位的野利征,在瞎藥這里得到了最大的尊敬。不但坐在帳中最尊貴的位置上,有瞎藥和他帳下的耆老一齊奉酒,甚至還能看到漢女的歌舞——這是一個有求于瞎藥的商人花了大價錢買來的。
野利征對此安之若素,他可是受了君命來此。比起他的地位和身份,甚至在小小的青唐部中連族長都還不是的瞎藥,在他面前本是連站的資格都沒有。能讓瞎藥坐下來說話,是他野利征的為人寬厚,也是因為他想早點完成他的任務,回到山北去。
野利征本不想出來跑腿,他最想的是領軍作戰,而不是出來給人當說客。但他偏偏不幸分在禹臧花麻手下,在卓羅和南軍司任官。禹臧花麻這個吐蕃漢子娶了宗女,被封做駙馬,又坐擁禹臧家的十萬戶口,就算到興慶府,太后國相都要以禮相迎,不是他野利征能開罪得起。
無奈的野利征只能打起精神,跟瞎藥周旋,封官許愿的話說了一通。按照出來時禹臧花麻給他定得底限,無論如何都是要保證,不能讓瞎藥的軍隊出現在渭源城——即便是瞎藥投效了過來,也不能讓他出兵——對于禹臧花麻的擔心,野利征能夠理解,瞎藥從背后捅死董裕,禹臧花麻不再提防他一手,那就是太蠢了。
‘幸好他識趣。’野利征在欣賞歌舞之余,用眼角瞥了一眼瞎藥。他今次來見瞎藥,沒有說上幾句,青唐部族長的弟弟便毫不猶豫的接了官狀,做了大夏國的一名鈐轄。雖然有說過要幫忙出兵,但被自己拒絕后,便絕口不提。
至此,野利征便是算是完成了他的任務,便能安安心心的坐下來看著歌舞。他曾聽說過,東朝派在秦州的專門負責招攬吐蕃人、名叫王韶的官員。把招攬了青唐部族長兄弟作為他最大的功績報了上去。現在野利征真想讓王韶看看他所招攬的這個吐蕃人究竟是什么德行,這卑躬屈膝的奉承樣子,相比王韶也很少看見。
瞎藥倒是沒覺得他的行為有什么不對,作為夾在宋夏兩強之間吐蕃人,兩邊通吃才是正常的做法。對上衣食父母,他也不介意彎彎腰。而在他的心中,其實也隱隱的對王韶試圖維持他和他兄長之間的平衡很是不滿。
而且瞎藥想要更大的地盤,更多的子民,這些漢人都不會給他。七部余族,王韶寧可補充給張香兒那個廢物,也不讓青唐部從中分一杯羹。
一名親信匆匆走進,用著吐蕃話向瞎藥說了句什么。瞎藥臉色頓時一變,緊張得向野利征看過來,看見野利征利一直在喝著酒,便也用吐蕃話回了兩句。
野利征豎著耳朵,暗自冷笑。瞎藥應該想不到,他可是會說吐蕃話的。
‘原來是有名的韓岡來了!’
被人恭恭敬敬的迎進了寨中。韓岡第一眼就看到了,身上的服飾完全不同于吐蕃、也不同于大宋的一群人。
“是西夏人!”韓岡的一名親衛低低的喝了一聲。
智緣腳步一停,吃驚的望了過去,看看那群人,又回頭看看韓岡。
“的確是西夏人。”韓岡板著臉,點頭確認道。
從那群人中投過來的視線上看,他們也是大吃一驚的模樣。這也是因為韓岡在青唐部中人望極高,誰都不會攔著他,一見到就把他往主帳請,才會就這么給撞上了。
智緣臉色霎時變了,不過他好歹也是經過多年修行,念了兩句般若心經,心情就逐漸平復下來。轉頭看向韓岡,卻發現他則是面帶微笑,心神凝定的樣子。
看見韓岡的神色,智緣暗暗放下心來,只是他并不知道,韓岡越是怒氣勃發的時候,便笑得越是燦爛。卻只當韓岡現在的神情是胸有成竹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