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第三天。
昨日景思立率部上來了。涇原軍的主力也抵達了狄道。依照王韶的分派,姚麟將會前往狄道北方的臨洮堡,負責抵擋禹臧家的任務。而將剩余的秦鳳軍,一部分守護珂諾堡,剩下的將會和姚兕所率三千涇原軍一起,與主力在河州城下會合。
可王韶所率領的熙河軍現在并沒有攻到河州城下。
在他們的下方,是離水支流所在的谷地。這條支流與離水的匯合處,便是河州城的所在。
河州城下,聽從木征召喚而來的數萬吐蕃士兵將離水河谷整個占據,并且瞅準了宋軍攻來的方向,不斷遣出騎兵進出于支流谷地。
木征軍逐日上攻,只要宋軍一有進駐谷地的動作,便立刻發動攻擊。下山的宋軍但始終無法順利展開陣型,同樣也難以在蕃軍的攻擊下,設下營地。總是很快就會被趕上去。
吐蕃人以騎兵在谷地奔馳,速度比起宋軍要快得多。不論王舜臣和苗授選在在哪里下山——甚至是穿過山坡上的樹林,刻意挑選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可只要一露頭,數千蕃騎也很快就會迎面殺來。
支流谷地成了戰場。由于戰場范圍的限制,河州城下的數萬蕃軍只能有一小部分投入進來,但也有萬人左右的數量。也因此,宋軍縱然能夠將戰力在同一時間投入戰場,但兵力上的劣勢依然存在,想方設法也無力向前推進過去。
一時間,王韶被逼得只能在山坡上段,下令全軍駐扎下來。
草木深重的山坡上,根本安頓不下加上景思立的秦鳳軍,總計超過一萬的兵馬。砍樹伐木出來的空地,也只安排下其中的三千人。迫不得已只能在山南的險坡處,扎了幾個連珠小寨。最后還是有兩千騎兵,不得不回到香子城中。
再過兩日,秦鳳軍的余部,再加上三千涇原軍就要過來。如果不能在他們上來之前打開局面的話,這個臉可就要丟到整個關西去了。
王舜臣踢著腳回來,這些天他上馬下馬,在山道上來來回回的走著,牛皮縫制的馬靴前頭都張開了張嘴。心里想著要回帳換雙靴子,但他還是往王韶的主帳走去。
王舜臣今天又試了一次。趙隆的三百名選鋒,還有他在麾下本部中選取的四百射手,在晨曦未上的時候沖下山坡。
七百精銳的列陣速度很快,在吐蕃蕃騎趕來之前的片刻工夫中,就已經排下了陣勢。用強弓硬弩輕而易舉的就遏制了多達千人的蕃軍騎兵的突擊。
而后苗授也找計劃隨之出陣,但他們下來的速度實在趕不上騎兵的迅速,被另一支千騎上下的蕃兵硬是堵在山林中。西軍步卒雖是堪戰,但如果不能組成陣列,對上騎兵還是沒有多少勝算。
眼見苗授那邊支援不上,又發現了第三支吐蕃騎兵已經沖入了谷地,有反抄后路的打算。王舜臣當機立斷,立刻將人撤了回來。斷后的他大發神威,一張長弓射落了數十名咬著尾巴追擊上來的蕃騎。就如單薄的堤壩,擋住了滔天而來的洪水。
只是個人再是武勇,無法改變計劃的挫敗。
‘難道真的要等涇原軍過來?’
有了涇原軍,加上秦鳳軍的余部,總計兩萬兵馬,的確可以殺進谷地,修起與河州城對峙的營寨。但王舜臣明白,王韶需要的是對麾下戰力的絕對的控制權,如果在窘迫的情況下,必須靠姚兕姚麟才脫離困境,他這個經略使的指揮權肯定要打折扣。
今晨一戰,苗授和他不動用昨日抵達的秦鳳軍,而只是熙河軍出陣,也是因為明了王韶的想法,才如此行事,只是最后還是失敗了。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沒有太大的傷亡。
“怎么辦?”進了營帳,王舜臣就聽著有人在問道。
王韶、高遵裕都在,景思立和他秦鳳軍中的幾個得力將校也在,苗授、趙隆比王舜臣更早一步安撫好士卒,也更早一步到了主帳中。
“還是夜間立寨。”出言提議的是王存,景思立麾下的將領,也是昨日剛到的。
在王韶的首肯下,王存說著他的計劃。用半日的時間,將一方方木排從滿是雪水的山溪中放下去,然后在平緩的山谷里撈上來,木柵一圈,什么都好辦了。有一個晚上的工夫,可以很輕易的將營地的柵欄給豎起來。
“當我們沒想過嗎?第一天就這么做了。”王舜臣當即就翻了白眼,“別把木征當傻瓜,他們是敢夜戰的!”
“只要有兩三個時辰的工夫,就足以將營柵給立起。”
“木征一個時辰的空隙都不會留下來。”趙隆搖頭,“這兩天一到夜中,山下面全是火光。木征派出不知多少隊游騎,日夜巡哨,那是真拼命了。”
“是嗎?”在王舜臣進來前,就一直沒有說話的王韶這時突然開口,“那你們呢?”
眾人的視線集中在王韶的身上。
“不敢拼命嗎?”熙河經略雙眼如刀,溫聲問著。
天色將晚。
戰鼓突然沉沉的響了起來。
先是一面鼓在響,繼而幾面,幾十面,到最后,連同山谷間的回聲在一起,在天壤間回響。
就算遠隔了近十里,雷鳴般的重鼓,依然震顫著人心。聽起來就像從天空中傳遞下來,如同夏日的驚雷叱咤,一聲接著一聲,并不停息片刻。
青誼結鬼章走出營帳,遠遠望著鼓聲傳來的方向。
被堵在山坡上扎營的宋軍,讓鬼章部的年輕族長心中不屑。見勢不妙就。現在突然如此大的聲勢,看起來真的
其實他更希望宋人能下山來,這樣才能發揮出數萬大軍的作用。而不像現在,只是一千兩千一隊的騎兵與宋軍進行短暫的交鋒,最多也不過萬人就填滿了谷地,而更多主力只是在后面看熱鬧。
但木征要給宋人更多壓力,以補償之前放棄一連串城寨給他聲望帶來的不利影響,另外也要將宋軍引得更深一步。
回頭望了望木征主帳前搖晃的旗幟,青誼結鬼章翻身回帳,聚兵的號角也不關他的事,現在還輪不到他上場,不如去睡覺。
鼓聲中,王舜臣隨著麾下的士兵,一步步走下山坡。
相比起騎在馬上,王舜臣更喜歡腳踏實地時的安穩。只要雙腳牢牢釘住地面,前方的千軍萬馬,他都有信心用掌中的長弓一一射落。
王韶下令麾下大軍分作數隊,同時從山頭上下來。這幾日,為了能殺進谷地,宋軍也在樹林中開辟了好幾條道路,并不是白白浪費時間。
蹄聲壓倒了鼓聲,兩隊就在谷中巡視的蕃軍,沖殺了過來。面對分成數部,同時攻入谷地的宋軍,他們并沒有分散開,而已一起釘住了最邊緣的一隊。
分散的宋軍,等于是給了他們各個擊破的機會,只要沖散這一隊之后,就能勢如破竹的緊跟著解決接下來的幾支宋軍。
他們撞上的正是王舜臣所部。
半數軍卒剛剛走出山林間,只來得及排出兩排單薄的隊列,而后面還有一半沒有出來。可直面千騎蕃兵,王舜臣沒有絲毫退避的意思。
清早的時候無功而返,他胸口中正凝聚一團怒意。眼下只要拖住片刻,援軍就能趕來,他堅定不移的站在最前面的隊列之中,張弓,搭箭,高聲大喝:
“跟我射!”
箭雨如注。
由于王舜臣擅長弓箭的緣故,他對帳下士兵的箭術訓練要求最高。而且他從小就聽說過種世衡如何引誘民眾習練箭術的故事,用懸銀為賞,誰能射中,就將銀子賞給其人。借鑒了種世衡的故伎,只用了半年時間,王舜臣麾下的軍卒箭術便都提高了一大截。
弓箭的射速遠過弩弓,一輪兩輪三輪的急速射擊,吐蕃騎兵也剛剛前進了二十步。前排.射過,后排緊隨而上。不射人,專射馬,幾輪下來,蕃騎的先頭部隊中,已經滿是痛得瘋狂亂跳的戰馬。
還是有蕃人沖到了近前,但縱然他們沖到了身邊,縱然身邊的兄弟被戰馬沖倒,但只要王舜臣還在陣前,這一支隊伍就依然保持著穩定。
袍澤的鮮血濺在腳前,王舜臣又是一聲高喝,指掌中的長弓散射出道道流光,一支支利箭幾乎是在同一時刻,穿刺進眼前十幾名敵人喉間。
宋軍如此頑強,讓吐蕃人頓時感受到了與前幾天截然不同的壓力。原本只需要一個沖鋒,讓宋人見到沒有立寨的余地,他們便退回山上去。幾天來,十幾次的反復交鋒,蕃人們也習慣了下來。但今天宋人一拼命,反而輪到他們節節敗退。
王舜臣的堅持,讓其他幾路宋軍有了結陣的機會。當木征從河州城下派來的援軍終于趕到的時候,面對的已是四個完整的大宋箭陣。
“已經撐不住了!他們都快要壓倒谷口了。”半個時辰之內,已經不止一個木征轄下的蕃部族長在他面前叫苦,“宋人的木排又從山上放下來了,他們是真的要立營!”
木征的聲音毫不動搖:“再去!否則定斬不饒!”
他環顧悚然而立的諸將,“得勝太過輕易,反而會惹起懷疑。前面退了,現在就不能再退。拼過一場后,才能讓王韶知道我固守河州的決心。”抬頭看看已經化作深藍色的東方夜空:“堅持到月亮上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