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午時的時候,從南面傳來了咚咚的戰鼓聲。
低沉猛烈的鼓點,告知在望樓上的韓岡等人,李常杰他并沒有對峙等待的打算,現在就要開始進攻。
伴隨的鼓聲,交趾軍舉著李常杰的大纛緩緩走入了戰場,走進了韓岡等人的視線中,一步步的接近了歸仁鋪大營。
在離著歸仁鋪只有一里的地方,交趾軍連同鼓聲一起停了下來,但這個停頓十分短促。調整了一下陣型,鼓聲重新響起。交趾中軍大纛紋絲不動,可只有四分之一的隊伍留了下來,圍著李常杰的將旗作為預備隊,而將大多數的兵力都入了戰場,向著歸仁鋪大營碾壓而來。
“看起來李常杰是知道了。”韓岡抿了抿嘴,苦笑著。雖說有了心理準備,但僥幸之心也是免不了的。當看到自己當真言出成讖,總是有些不舒坦。
這幾天,蘇子元除了在公務上說話,就極少開口,看見李常杰的主帥大纛,仇恨的視線從眼底迸出——話說回來,這兩天任誰也都沒聊天的想法——不過看見韓岡,他提醒式的發問:“交趾賊軍會不會分兵繞過歸仁鋪大營大營,直攻昆侖關?”
“若是李常杰當真分兵,我高興還來不及。分出三千,到了晚上就好夜襲了。分出五千,我敢出寨與之對陣。”韓岡當真盼望李常杰犯糊涂,“昆侖關也不是沒有人駐守,就算只是廣源軍,也能守得住十天半個月,交趾人的殘忍是有名的,破了城后會做什么。要想正面攻破關城,交趾人還沒那個能耐。而且就算占了昆侖關,對現在的交趾人根本沒有多大的意義。”
可惜李常杰用得是無懈可擊的正攻法,主力直取歸仁鋪大營,逼著宋軍硬碰硬。只有兩支各四五百人的偏師,也就是兩個指揮的兵力,開始走起了弧線,看起來是要繞道歸仁鋪大營的后方,打算用來封鎖歸仁鋪和昆侖關之間的交通。
韓岡低頭看著下方的營地,無論是官軍,還是廣源軍,在面對交趾軍進攻的時候,都沒有膽怯和畏縮的跡象。軍心還算穩定。
“運使,是守寨還是出戰?”李信問著韓岡的意見。
韓岡反問回去:“你的意思呢?”
“先守寨。”李信道,“賊軍弓弩少,又不善攻堅,有著營壘護翼,正好可以射個痛快!”
“黃洞主,你覺得該如何?”韓岡轉頭問著黃金滿。
“……守寨。”黃金滿猶豫了一下,回答著韓岡的問題,“已經過了午時,夜間不便進攻,再過兩個時辰李常杰就要撤回去了。”
“伯緒你說呢?”韓岡再問蘇子元。
“守寨。”蘇子元抬頭看天,“今天北面有厚云層積,濕氣比前兩日都重,傍晚可能會下雨。”
三人理由各自不一,答案則如出一轍,且正是韓岡所想,也正是之前商議的計劃,“好!那今天就堅守營寨。幫交趾賊軍好好回憶一下,他們在邕州城下頓兵兩月的經歷!”
“李信,黃金滿,你二人下去統領本部,依既定方略行事。”
“末將遵命。”“小人遵命。”
不論是韓岡,還是李信、蘇子元,都是只依靠八百官軍作為核心戰力,沒把黃金滿的數千蠻兵看得太重。不過用他們來做單純的防守,或是勝負已定時的追擊,還是能派些用場。
戰鼓就在中軍大帳前擂響。以不遜于交趾軍的聲勢,讓營中的三千將士聽著號令前往自己應在的位置,等待著敵人的到來。
李常杰瞇起眼晴,遙遙眺望著給了他太多驚訝的對手。從他離營出戰,到現在逼近大營,留給他們的這么長時間中,面對數倍大軍的攻勢,宋人選擇了堅守而不是撤離。這個選擇怎么都有些讓人納悶,外無必救之軍,內無必守之城。如果沒有援軍,固守遠遠比不上城寨的營壘,完全是件最愚蠢的行為。宋人會有這般愚蠢嗎?還是說來援的宋軍不止那八百人?
李常杰不知韓岡是別無選擇,只能讓自己來吸引交趾軍目光的磁石。而同樣的,李常杰也是沒有別的選擇,才會只率領一萬多人前來攻打歸仁鋪。
可以這么說,雙方都因為各自的原因而被綁著手腳。
李常杰要提防廣源蠻軍在背后生事,還要擔心眼前的八百宋軍不是宋人全部的南下人馬。坐擁數萬大軍,能帶出來的就只有一萬多兵。
而韓岡為了不讓邕州百姓遭受屠戮,面對李常杰的攻勢只能選擇硬頂,數日之內無法退回昆侖關去。若是他能放得下邕州,只要回到昆侖關,將大宋的戰旗往關城上一掛,諒李常杰也沒膽子再來攻打一次關城。
于歸仁鋪處發生的又一場大戰,在雙方沒有多少選擇的情況下,終于展開。
人馬上萬、無邊無岸。在戰鼓的催促下,近萬交趾戰士如同夏日雨云擴散,浩浩蕩蕩的占據了兩軍之間的戰場,一步步的向宋軍大營掩殺過去。一排身高體壯的士兵舉著巨大的木盾走在最前面,這是防備神臂弓最好的武器,同時也是鋪平寨前一道壕溝的工具。隨著越來越接近營寨,他們的速度也逐漸加快。
“要射擊嗎?”蘇子元問著。
韓岡搖頭:“再等等!到了寨墻外再說。”
因為濕氣深重的緣故,不論是廣源蠻軍還是交趾軍,弓弩都不算多。像宋軍上陣時人人皆是弓弩手的情況,在南方的戰場上并不多見。
近萬交趾軍只有兩三千名弓手在繞著寨墻牽制射擊,而剩下的士兵也同樣分散開來,圍繞著寨墻,怒吼著、狂嗥著,從東南西三面開始同時圍攻歸仁鋪軍寨。試圖利用人數上的絕對優勢,爭取用最短的時間,在第一次攻擊中就將營寨給攻破,而不是像在邕州城下慢慢的耗盡氣力。
“想不到交趾賊軍如此勇猛,幸好他們的象軍在邕州城下都損失掉了。”韓岡還是從黃金滿那里聽說的此事,“要不然一群大象沖過來,肯定要手忙腳亂一番。”
“有神臂弓在,就算是大象也一樣能射殺。”蘇子元急色問著韓岡,“運使,還不射擊!?”
“還要再等一下。”韓岡還要等。他的兵力不足,也需要在最短的時間發揮最大的殺傷,讓交趾兵為之膽寒。
宋軍所設立的營寨外墻并不是一條圓滑的直線或是弧線,而是如同鋸齒一般的前后凹凸,突出于外的部分如同城墻的馬面,長而密。陜西修筑城寨,或是西軍設立需要固守的營壘,外墻都是用著類似的布局。
交趾人不知道這樣設立寨墻的用意,他們只為自己沒有任何阻礙的沖到在營壘外而感到慶幸。沖在最前面的士兵,將手上的木盾放倒下來,架在壕溝之上。沒能來得及掘深掘寬的壕溝緊貼著寨墻,只有一點落腳的地方,如果沒有木盾壓在壕溝上,根本就站不住腳。
兩腳踏著木盾,就在寨墻下方,一群特意被挑選出來的精銳士兵,拿著大斧劈砍起并不結實的柵欄。丁丁斧聲,木屑橫飛,柵欄不斷的搖晃著,看起來轉眼就能將眼前最后一道阻礙給拔除。而寨內沒有任何反應,像是被營外的交趾弓手們給壓制住了一般。只有老于戰事的少數人,清楚這樣的沉寂有哪里不對,設法給自己尋找一個隱蔽的地方。擁在最前面的交趾士兵則是欣喜欲狂,只要再有片刻時間,他們就能沖入宋軍的營寨中。
不過他們的歡樂也就到這里,隨著望樓上的旗幟變幻,徐緩的鼓點節奏頓時為之一變,號角聲也同時響起。
“射!”
上百名軍官同時發出號令。響成一片的弦聲中,弓箭、弩箭,交織而下,將自己心中積蓄的怒氣注入箭矢之中,向著最近處的敵軍攢射過去。
用著壕溝掘出來的泥土,在鋸齒狀的寨墻突出部的內側,修起了高出兩尺的臺地。弓弩手們就站在臺地上張弓搭箭,讓寨墻下的交趾兵,不論站在何處,左右兩邊都會受到射擊。
而每隔十幾息,緊隨著一道尖利的木笛聲后,寨墻外側的敵軍之中,就是一片密集的箭雨落下,一下就清掃出一片空白。
歸仁鋪位于官道邊,是供行人車馬休息的去處,其地勢當然是不會選擇坡地或是臺地。當宋軍修建營寨時,就略略偏了一點,將后面的一座約莫一丈來高的矮坡一起括了進來。
特意挑選出來的兩百名神臂弓手聚集在矮坡上,居高臨下,他們手上的遠程弓弩能覆蓋東南西三面的敵軍。就算交趾兵是用著木盾做阻擋,等他們接近到足夠的距離,也不能幫后面跟進的隊伍遮擋弓箭。
重弩獨有的噌噌射擊聲,有節奏的響著。
都頭被射死了!
指使也死了!
許多交趾兵就在用著土話瘋狂大喊著,混亂中他們完全組織不起來攻勢。
最貼近寨墻邊的廣源蠻兵疑惑的聽著交趾人的叫喊,黃金滿則驚訝的回望著臺地上的神臂弓手們,他們難道都是盯著軍官在射擊?
的確是盯著軍官。這兩百名神臂弓手的任務不僅僅是幫著寨墻危急的區域解圍,而且還包括了狙擊隱藏在敵軍軍陣中的指揮官。將中底層的軍官射殺,是摧毀敵軍戰斗意志的最好手段。
交趾軍的第一波攻勢,只維持了片刻就宣告失敗,寨前的交趾兵紛紛逃散,在軍寨前留下了數百死傷。呻吟和慘叫回響在寨墻外,聽在寨內守軍們的耳中,就是最動聽的吟唱。
望樓上的韓岡負手笑道:“官軍最擅長的不是攻,而是守。交趾軍以短擊長,這是在自找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