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有許多交趾兵在撤退時,沒忘記帶走身邊正在慘呼痛叫的同伴,但更多的死傷者則被人遺忘在歸仁鋪的大營邊。
等到交趾兵稍稍退遠,營寨大門敞開,兩百多戰士受命從寨中出來,來到被拋棄的傷兵身邊,用刀槍給他們最后一擊。
另外還有些交趾兵沒有了來得及逃跑,就俯身躲在壕溝中,當宋軍出寨來清理戰場,無處藏身的他們只好出來主動投降。
一百多名交趾兵跪下來苦苦哀求,在營外的士兵們,一時不知道該不該下手。
“全都斬了。這次第,哪有多余的糧食養賊?!”李信知道韓岡的脾性,也不等待他的命令,直接讓下面的士兵放手殺降。
李信的命令傳出,刀槍就毫不猶豫的重新舉了起來,寨中的守軍也將弓弩對準了這批降兵。
“等一等。”韓岡派了親兵過來,“運使說了,如果愿意斬了腳上的兩根大腳趾,就放他們回去。”
沒了大腳趾,能走路但負重和跑步都不行了,就根本不能再上陣。他們回到對面,對交趾軍毫無用處,反而是浪費糧食和藥物,而且還會降低士氣。不像殺俘,能讓人升起同仇敵愾的心情。
“李常杰見之必怒。”蘇子元對韓岡道。
“就是要羞辱李常杰。”
自己這里越是表現得毫無顧忌,交趾人那邊反而會更加猶疑。浪費一下交趾人的糧食也是好的,就看李常杰到底會怎么做了。
“倒是營柵毀損不小。得趕快修好。”
就在韓岡和蘇子元視線所及的范圍內,有好幾處柵欄被砍出了缺口。雖然不大,但也暴露了這座營寨最大的缺點。
交趾軍前面攻擊時,將這一圈脆弱的柵欄作為第一目標的確是一個正確的選擇。為了能給交趾軍造成最大的傷亡,宋軍一直等他們開始毀壞寨墻才開始射擊。沒有足夠的木料,要修補還是很麻煩。如果再來上幾次,這座寨子的柵欄可就保不住了。
“不過今天賊軍應該不會再來了,”蘇子元抬頭看了看天,陰云密布,風也變得冷了起來,“很快就要下雨了。”
李常杰知道這是個硬骨頭,也做好了暫時攻不下來的心理準備,但還是沒想到這一次的攻擊,受到的挫折如此之大,還沒來得及給宋人造成多少損傷,就被當頭打了回來,
自己的隊伍不過剛剛撤退,宋人就直接敞開了寨門。這個行動,明顯的就是在嘲笑自己。
騎兵還在逗留在戰場上。如果他們沖得快的話,能趕在打掃戰場的宋軍回到營中之前,沖進宋軍大營去。這么想著,李常杰搖了搖頭,根本沒有用處,交趾騎兵的水平如何,他很清楚。
抬頭看了一下天色,看起來很快就要下雨了。加上方才的失敗,今天的進攻也只能到此為止。
“太尉。”李常杰麾下的一名將領站出來提著建議,“今天天色晦暗,正好可以夜襲。”
在看不到星月的夜晚偷襲敵營,聽起來倒是不錯。如果宋人不防備的話,的確有幾分可能成功。
但宋人可能不防備嗎?
李常杰很快就拒絕了在夜中的冒險。要是攻打宋軍大營時,有人從背后掩殺過來,直接就會崩潰。而且說不定還會下雨,下雨天進攻,對面的弓弩的確會威力大減,可憑著眼下軍中士氣,想在在雨水中走夜路都是問題,何摸黑攻打營寨。還不如繼續派少數兵力去騷擾,讓寨中的守軍無法休息。
但李常杰現在的心情總是像堵上一塊石頭一樣,在心中沉甸甸的。宋軍到底有多少人,沒有弄清這個問題,他始終難以釋懷。
如果能確定宋人有更多的援軍,李常杰肯定不會再選擇進攻,只要等宗亶他們全數渡過左江,自己就可以向南方撤離。但要是只有八百人,被宋人唬住的屈辱,李常杰怎么都不能咽下。
方才圍攻宋人營壘的時候,他已經派了一隊騎兵繞過歸仁鋪,往昆侖關方向過去查探。如果宋軍在昆侖關中有人,至少會出來驅逐。如果沒有這么做,就證明眼前的敵軍,就是來援的全部兵力。
“太尉!”一名部將匆匆進帳來稟報,“宋人把俘虜都放了回來。”
“怎么這么大方?”李常杰狐疑的問著。
“不是大方……”
“那是什么?”
“他們的腳趾都被宋人砍了!”
李常杰霍然而起,雙眼圓瞪:“什么!?宋人竟敢如此辣手!”
一百多名交趾士兵,身子搖搖晃晃的,從歸仁鋪大營一路回來,走上幾步就會摔上一跤,最后是互相攙扶著,走完了所有的路程。
北上犯境,又在欽州、廉州、邕州城中大肆殺戮。這樣的敵人,宋人不但饒了他們的性命,砍下了腳趾后,不忘包扎止血。可這看似寬容的行為,卻處處透著殘忍狠辣,已經是一輩子的廢物了,除了一條命以外,什么都不剩下。這比直接砍頭還要狠毒。不但浪費軍糧,帳下的士卒看到他們現在的模樣,哪里還有什么戰意。
李常杰看得目眥欲裂,臉色鐵青,宋人下手太狠毒了。而跪伏在自己的面前,痛哭流涕的這群被釋放的俘虜,也讓李常杰感到憤怒,他們若是拼將一死,又何至于此?
“太尉,他們該怎么處置。”李常杰被人問著。
閉起眼睛考慮了一下,旋又睜開,“送到后方去,讓宗太尉好生照料。”
李常杰作出了一個寬仁大量的決定,但這并不代表他當真放寬了心。捏得緊緊的拳頭泄露了他心中的憤怒。他現在就在等著一個消息,如果當真能確認,不管是誰下了這個命令,他勢必要其碎尸萬段。
傍晚的時候,雨開始下了。
淅淅瀝瀝的并不大,但廣西的雨季已經到來。
依照蘇子元的的,疾疫很快就要多了起來,韓岡很擔心軍中的醫療衛生問題,但這不是眼下的急務。
“還要進一步逼迫李常杰。”有人看到了一隊交趾騎兵往昆侖關的方向去了,這個消息一級級傳達到韓岡的耳中,“讓他來攻打寨子,而不是動其他的心思。”
守衛昆侖關到歸仁鋪的道路,這件事韓岡交給了黃金滿來處理。且就在長山驛左近,韓岡還讓黃金滿派了五百兵,用于封鎖埡口通道,騎兵想過去不是那么容易。反倒是步兵可以從小道上直接繞整條防線。只是在風雨中情況就不一樣了,在弓弩發揮不了作用的時間里,要沖過一點阻礙,對于騎兵來說,并不要耗費太多的氣力。
“要不要主動進攻?昆陽之戰,漢光武以三千破偽新.四十二萬。而合肥城下,張遼正是以八百軍大破十萬吳軍。”這幾日的接連勝利,讓蘇子元對官軍的戰斗力有了很高的評價。“如今我軍也有八百精銳,可以一戰。”
“那是兩回事!”韓岡和李信同時搖頭。
在昆陽城下,光武率精銳攻王邑所率領的新朝大軍。這一戰說是三千對四十二萬,但襲營的時候,光武只需要面對偽新中軍的那萬余人,剩下的四十萬根本來不及趕來救援,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出營。加上王邑因為身邊有著四十萬大軍環繞,自以為可以高枕無憂,受到攻擊時應對失措,這就注定了他們的失敗。當王邑的本陣被劉秀擊破,四十萬大軍直接就垮了。
而逍遙津,主要是孫權做了蠢事。若說當頭一棒,韓岡此前也不是沒打算給李常杰一下,只是沒能守到機會。何況并不到冒險一擊的時候,就算李常杰揮軍來攻,他也能將寨子穩穩守住。
“對面的李常杰吃了好幾次虧,又擔心我們還有援軍,小心提防還來不及,不會犯蠢,他不會給我們這么好的機會。”
韓岡也沒有打算在這里守太久,他已經派了得力人手潛入邕州城,聯系城中的百姓以及殘留的守軍。再有兩天的時間,便能動員起他們中的大部分逃出城,藏進山中去。接下來,他就可以找個時機,撤回昆侖關。
不過韓岡的心中,總隱隱有些憂慮,知道他所率援軍只有八百的人實在太多了,李常杰聽到一次兩次,自己的表現可以讓他半信半疑,但次數多了,怎么可能再懷疑。到時候,他可就要面對交趾軍的全力進攻。
就算是下雨,雙方夜中對對方的騷擾依然沒有停歇的意思。但兩邊對此都有所防備,所謂的騷擾也不過是普通的擾人清夢罷了。到了第二天,依然是下著雨,交趾軍的攻擊只是應付差事一般,連昨日一半的魄力都沒有表現出來。
但到了傍晚的時候,一名斥候從雨霧中沖進營地,臉上滿是惶急,“啟稟運使,交趾軍又來了增援,兵力至少有一萬,很快就能抵達對面的大營。”
李信、蘇子元和黃金滿,臉色都變得極為難看,李常杰肯定是從哪里確認了己方的虛實,所以才敢將更多的兵力從后方調來,而不擔心劉紀等人反叛。
韓岡沉吟了片刻,抬頭笑問道:“你們說,現在交趾兵更恨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