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的司閽接了名帖后,就安排了郭忠孝在門房中等候,自己則進了府中通報。
韓家待客還是很有些規矩,就是坐在門房中,也有一份茶湯和菓子來招待,一點也不像剛剛起家不久的寒門素戶吝嗇,卻也不似暴發戶一般的喜歡炫耀。
但在門房等候主人接待的這個體驗,對郭忠孝來說已經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的父親郭逵早早的就擔任了一任執政。作為同簽書樞密院事的兒子,郭忠孝在年紀長到可以出門訪友的時候,已然沒有幾人可以讓他待在門房中,看椽子上留下來的水漬。只要表露一下身份,基本上立刻就會被迎進去,即便郭逵只是武將,但武將的地位高了,文臣在場面上也必須給予足夠的尊重。
‘有年頭沒有修了。’郭忠孝百無聊賴的想著,老房子都是如此。
幾年前,韓岡還是郭逵面前的后生晚輩,在尋常人眼中,甚至還比不上郭忠孝。但如今,韓岡與郭逵已經平起平坐,相差仿佛了。說句難聽話,還沒有考上進士的郭忠孝,連嫉妒都不夠資格。
端起白瓷茶盞喝了口茶,口感微澀,但比只經過一道蒸青的散茶要好很多,卻又跟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后置于瓦盆內兌水研細,最后壓模成型的團茶又差得很遠。
郭忠孝端著茶盞,就著燈火看了一下,在杯中舒展開來的茶葉是標準的散茶模樣,只是口味獨特,不知是出產自哪里的新品。
不過對于韓岡身邊出現一些新奇的事物,郭忠孝已經見怪不怪了,世人也是如此。不論是官場、戰場還是儒術,醫術,韓岡都有震驚世人的事跡,無數例證早就證明了這一點。
又啜了一口,感覺還是不錯,郭忠孝兩口喝光杯中茶,放下茶盞示意再續水。
在門房中侍候客人的韓家家丁,立刻就懷疑起郭忠孝的身份來了,樞密家的兒子怎么這么沒見過世面。
腳步聲響,韓府司閽從門房的內側小門走進來,抱拳行禮:“郭衙內,我家龍圖已在內廳相候,請移玉趾,隨小人來。”
郭忠孝心中暗嘆,就知道韓岡不會自降身份來出迎。
司閽和另一名仆人,提著燈籠在前引路,郭忠孝和他的隨身伴當跟在后面。領路的司閽不是在官場中有些名氣的斷了一條腿的那位韓家看門人。他的腿腳還算靈便,但左肘一直向內彎著,走起路來也不伸直,可能是左臂在戰場上傷了筋。
在郭家的莊子上,其實也有一批身有殘疾的老兵。都是跟著郭逵出生入死后的親兵,最后不能再上戰場,被郭逵養了下來。但郭逵不會讓他們去守大門,影響郭家的體面。但韓岡不在乎,照樣使喚。開始時,還被人嘲笑韓家的門第淺薄,到了如今,完全變成韓岡仁人仁心了。
地位變了,郭忠孝心道。庶民犯蠢,那就是蠢事,而名人犯蠢,可就是軼事了。
繞過照壁,韓家正院的院墻下,放置著一堆堆磚瓦、木料等建筑材料,雖說在夜中,那只是幾堆模糊的黑影,但石灰的味道是瞞不了人的。郭忠孝心知,韓家剛剛搬進來,多半是要重新整修一下宅邸。
韓岡的同群牧使宅子比起普通朝官一進兩進的院子要大得多,可相對于執政級的郭府則要小不少。穿過一重穿堂,前面院落的左側燈火通明的房間前,站著兩名身高體壯的漢子。自然這就是目的地。
韓岡就在偏廳中,等著郭忠孝,外面有兩名家丁守候。
郭忠孝選在夜中來訪,當然不是來敘舊,更不會是以二程弟子的身份來討論學術上的問題,只可能是奉了郭逵之命,私下里來聯絡,商議如何應對眼下的局勢,甚至是訂立攻守同盟什么的。
即然郭忠孝是以同簽書樞密院公事之子的身份來拜會,身為龍圖學士和同群牧使的自己就沒必要出迎了。
“龍圖,客人到了。”門外傳來聲音。
韓岡步出廳門,卻沒有走下僅有兩級的臺階,看著院中走過來的郭忠孝。
“郭忠孝拜見龍圖。”見到正主,郭忠孝徐步上前,躬身行禮。
韓岡也不更正郭忠孝對自己的稱呼,還了一禮,寒暄兩句側身邀郭忠孝入廳,“還請廳中說話。”
兩人入廳后分了賓主坐下,下人又奉上了茶湯。郭忠孝喝了一口,是門房中的茶水同樣的香氣和味道。
在燈火通明的客廳中,郭忠孝更加確定杯中茶湯并不是蒸青散茶沖泡出來的深綠,而是更為淺淡的一種黃綠色調,依然有別于團茶:“龍圖家的茶倒是特別,不知是何名色,何處所產?”
不意客人拿著茶葉當做開場白,但韓岡也不心急,道:“就是秦嶺山中的野茶樹產的野山茶,也沒想過要取名。山坳里的一小片茶林,一年的出產僅有百來斤,是當地山民的自用。我只是偶爾嘗過一次,覺得合口,就干脆將每年多余的出產給買下來了。”
郭忠孝搖搖頭,笑道:“此茶口味特別,不僅僅是野山茶的緣故。”
“是制法有別的緣故。尋常茶葉皆是上屜蒸青,但蒸法耗柴薪,山民儉省,直接就在鍋上炒了。比不上龍團工序繁復,不過喝起來倒是別有一番風味。若是立之覺得不合口,韓岡就讓人換了龍團來。”
“不必了,這茶雖與世人口味不合,卻正合在下心意,家父應該也喜歡。”
“即是如此,待會韓岡就讓人包上兩斤贈與立之。還望不要嫌少,已經是年終,韓岡手上也只剩七八斤了。”
“多謝龍圖厚贈。”郭忠孝又喝了一口茶,越發的覺得這茶合口味,不過他今天來不是為了喝茶的,而是有正經事。嘆了口氣:“如今攻打西夏,也是如同這野山茶一般,合乎天下人之心,可惜不合龍圖和家父的想法。”
郭忠孝并不是上佳的說客,話題轉得有些勉強。韓岡的:“遼夏兩國同時內亂,如此良機千載難逢。瀚海雖是難渡,但如今軍中名將如林,精兵無數,攻下興靈也不是不可能。韓岡也只是覺得直取靈夏稍嫌冒險,希望能夠穩妥一點,并不是覺得不該攻取西夏。想來令尊郭太尉,也不會認為此戰必敗吧?”
“的確不是。”郭忠孝搖頭,“家嚴也只是想著能夠穩妥一點。”
甫一見面,韓岡對自己稱呼他‘龍圖’受之不移,郭忠孝就知道今天的差事不好辦了。這樣的一幅公事公辦的態度,并不見親近,有些話就難以說出口。
“那不知立之今日夜中來訪,不知又是有何事指教?”韓岡問道。
他不信郭逵敢在這時候去幻想討伐西夏的主帥之位。
不是說郭逵會擔心走了狄青的舊路。只要郭逵在得勝后立刻辭官歸隱,文官們也不會去跟他過不去,而天子更是要蔭封他三代以作酬勞,郭家至少能安穩三代而不虞門第衰落。而是說郭逵絕不會蠢到認為自己會同意以穩步推進為條件,幫他奪取西軍主帥之位。
韓岡的基本盤在西軍,他絕不可能反對攻打西夏,也不會同意讓外來的將帥得到主帥的位置。先取蘭州、銀夏的方略,只是體現了韓岡穩妥的性格,并不會與滅亡西夏的總方針相違。而郭逵雖說多次在關西任職,可并非西軍出身,他想要虎口奪食,韓岡怎么也不會支持他。
郭忠孝卻在反問:“如果朝廷當真以興靈為目標而興兵,不知以龍圖之見,當如何用兵?”
韓岡看了郭忠孝兩眼,隨即扳起了手指:“西夏乃萬乘之國,自當全力而攻。出兵興靈,大的方向為四路,從出兵的地點細分下來則是六路:
河東軍過黃河,直取西夏腹地,破祥佑軍司,入銀夏,趨靈州,這是第一路;
鄜延路所部沿無定河北上,越橫山,攻取銀、夏,進而越瀚海攻靈州,這是第二路;
環慶路兵馬穿過青崗峽攻韋州,越瀚海取靈州,這是第三路;
涇原路軍從兜嶺走沿葫蘆河北進,攻靈州,這是第四路;
秦鳳路兵馬翻越柔狼山,沿黃河取靈州,是為第五路;
熙河路官軍會合河湟蕃軍攻下蘭州北上,截斷西涼府和甘肅軍司的勤王援軍,并向東攻靈州,這是第六路。”
“全軍會合在靈州城下?!”郭忠孝抬眼問道。
韓岡冷笑:“這樣的規劃當然可笑之極,可一旦以興靈為目標,又有誰甘心落后他人一步,為他人作嫁衣裳?都會往靈州趕,根本攔不住——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天子的話都沒用——還不如事先做好準備,省得因為糧草不濟而餓死,反正只要攻下靈州城就夠了,以官軍的實力,任何兩路兵馬合力,應當都能做到這一點。”
郭忠孝沉默了一下,嘆道:“……龍圖的說法跟家嚴一模一樣。”
“所以韓岡想問,郭太尉究竟是什么打算?”
“龍圖當真認為遼國內亂,就一點也不用擔心了嗎?”
韓岡神色終于變了:“郭太尉想要去河東?!”
郭忠孝沒料到韓岡反應如此之快,驚異之下點頭道:“用兵以奇勝,亦須以正合。遼國雖說內亂在即,但也不是百萬大軍會捉對廝殺。家嚴對遼國內情稍有心得,真正會參與內爭的也只是各部貴胄名下的頭下軍,以及從屬于各斡魯朵的宮分軍而已。西南、山后諸軍會參與其中可能性并不大。僅僅是一西京道,就有十萬兵馬。焉能以其國中內亂,而輕忽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