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難說服天子。”
韓岡搖頭,拒絕得很干脆。趙頊是不會信的,當然韓岡也不會相信。
郭逵想回太原的打算,讓韓岡覺得很意外。好端端的執政不做,怎么想著出外?
何況推薦郭逵出外,韓岡自問也沒有這個能力。先不說他自己的資格夠不夠推薦,即便是旁敲側擊,為郭逵敲邊鼓,也顯得太過突兀。
而且韓岡也不會想看到郭逵去河東。鄜延路緊鄰河東,郭逵去了太原,等于是跟種諤打擂臺——確切點說,是郭逵單方面踩種諤,鼎鼎有名的種五還沒有上西府執政擂臺的資格。
再怎么說,郭逵都是兩次晉身西府的老資格執政,軍方將帥中的第一人。一旦他到了河東,參與進平夏之役中,自然而然的就會侵占到種諤的職權。等到各路兵馬合兵一處,郭逵必然坐在中軍帳中,而種諤等一干西軍將領,就得老老實實的左右站著。
本來各路兵馬為了占據滅國的首功都會互不相讓,郭逵這么一去,內部更是就要先斗起來了。這是將平夏大軍往懸崖下面推,韓岡哪里可能會支持?!
以郭逵的見識,不可能會想不到這一點。因此韓岡對郭忠孝的轉述滿心都是懷疑。郭忠孝說得越多,越詳細,韓岡的疑心就越重。
“立之。”韓岡打斷郭忠孝的辯解,“太尉到底是想去河東還是河北?”
“確實是河東。”郭忠孝停了一下,偷眼看了看韓岡,就有幾分尷尬的說道,“如果河東去不了,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家嚴世受國恩,無論如何,也不能留在京城坐看危局。”
起身送了郭忠孝出門,韓岡立刻就掛了臉下來。
郭逵是不甘寂寞,所以才求到自己的頭上。但遮遮掩掩的態度,讓韓岡很不喜歡。
雖說郭逵想去河北的打算,只要深思一下,不難猜的出來——任誰都明白,天子不會給他去河東或是陜西的機會,正如郭忠孝所言,去河北的確是退而求其次——當韓岡更希望郭忠孝能坦率點說出來,而不是玩弄什么縱橫之術。
只是郭逵去了河北又能如何?
郭逵為此拿出來的交換條件,可是熙河路幾個重要軍職。郭忠孝幫老子開條件時,臉都紅的。
盡管不是王舜臣、趙隆和李信他們能擔任的職位——他們的身份已經太高了,要調動肯定的經過天子這一道關口——僅僅是低層將校的人事安排,但對于想要在熙河路厚植根基的韓岡來說,卻是再合適不過的回報。
這樣價碼,郭逵求的卻僅僅是韓岡說上一句話,似乎太大方了一點。
難道有什么是自己沒看到的?還是說郭逵手上掌握著自己所不知道的情報?
回到書房,幾個孩子早就回去睡了,韓岡靠在搖椅上冥思苦想。搖椅前后搖擺,但卻沒有搖出韓岡想要的一閃靈光。
嚴素心端著夜宵進來的時候,就看見韓岡閉著眼睛躺在搖椅上,像是睡著了,但看到他緊緊皺起的眉頭,就知道還是想著讓人費神的公事。
“官人。”
輕柔的聲音在耳邊回響,韓岡睜開眼,眼前的是一盅冬日溫補用的羊肉枸杞湯,正裊裊冒著熱氣。誘人饞涎的香味,隨著熱氣一起飄散開來。
美食在前,關切的眼神讓韓岡展顏一笑,暫時放下了心事。
端過今晚夜宵,濃白色的湯中點綴著幾顆鮮紅的枸杞,還有兩段鮮綠的小蔥。嚴素心做菜,在外觀上也很下功夫。紅色、綠色加上做底色的白色,以及杯壁上的,小小的一盅羊肉湯,還沒有開吃,就已經覺得賞心悅目了。
嚴素心做的羊肉入口即化,沒有膻味,而帶著枸杞的淡淡甜味。
“燉了多久?”韓岡又喝了一口湯。湯中的鮮香濃而不烈,正和他的口味。
“一天。在小灶上燉的。”素心在韓岡身邊坐下,帶著笑,看韓岡連湯帶肉的大口吃著,“用的是腰肋上的肉,枸杞是前些日子從隴西送來的。”
韓岡一邊吃,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和素心說著話。吃飽了之后,韓岡突然發現之前困擾自己的問題,現在想想,卻也沒必要那么去追究答案。
也算是自家的老毛病了,什么都要追根究底,越是想不通,就越是會全神貫注的去尋找答案。其實只要等一等,郭逵有什么盤算便能一目了然。手上信息不足的情況下,想得再多也平白耗神而已。
還是再等等看,既然一時想不透,就等著看郭逵的葫蘆里面賣的到底是什么藥好了。
反正最后的決定權在趙頊手中,韓岡也不介意幫郭逵說句話。如果北方的局勢有什么變化,有郭逵在河北,還能讓人放心些。
趙頊又是熬了夜。
到了快三更的時候,他都還沒有去安歇。
縱然眼瞼都已經透著疲勞過度的青黑,但趙頊的雙眼晶亮,精神依然旺健。
武英殿的偏殿中,燈火通明,大宋的當今天子正守著一幅沙盤,專心致志的擺弄象征一支支軍隊的小旗。
跌宕起伏的構成,代表著西北地勢。居于中央的西夏,被大宋六個經略安撫使路所包圍。圍繞在沙盤上的西夏國周圍,現在是一圈密密麻麻的小旗,代表著六個路,加起來少說也有四十萬的總兵力。
這一次滅亡西夏的戰事,將會是六路同時出發的行動。趙頊決心用一次獅子搏兔的攻勢,將所有失敗的可能全都給堵上。如此龐大的兵力,是如今正陷入困境之中的西夏君臣所不能抵擋的。從過往的戰績來看,任何兩路的合力,都能正面擊敗西夏全軍,而趙頊將要動用的是六路!
在過去,在大宋的西北邊陲,也從來沒有過一次規模相近的戰爭。宋夏兩國數千里的疆界上,將會有至少三十萬的兵力出戰。是真實存在的兵力,而不是用來恐嚇敵人的浮夸。
趙頊臉上浮現出一絲自得,也就只有現在,經過十年的變法,由此積攢下來的財富,才能支撐得起這一規模的戰爭。
糧草、軍餉、兵甲、戰具,都是堆積如山,隨時可以去取用。將領、士卒,無一不是經歷過戰爭的精銳。這是用了十多年才積攢下來的成果。一旦投入下去——趙頊有自信——就是全盛時期的遼國,也要暫避鋒芒。
從還在做太子的時候起,趙頊就一門心思的想著滅亡西夏,擊敗遼國,收復興靈和燕云。能讓大宋,像漢、唐一般讓四夷賓服。
盡管步履艱難,但自己還是一步步的做到了。到了如今,舊時夢想已經是近在眼前,仿佛觸手可及。
上天都在幫他,大宋的敵人,一個兩個全都陷入了內亂。這么好的運氣,就是趙頊過去在睡夢中,也從來不曾去幻想過。
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
如果有人事先對他說:日后有一天,遼國會因權臣害死皇帝,西夏會因母子權力之爭,在同一時間發生內亂。趙頊能給予的回答只會是一陣開懷大笑,也許會因當時心情的不同,給予處罰或是賞賜,反正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但現在,卻是個擺在眼前的現實。
兩個死敵都陷入了混亂,西夏的滅亡,也已經是指日可待了。
趙頊心如烈火焚燒,恨不得立刻就能聽到官軍攻入興慶府的捷報。恨不得現在就看到秉常和梁氏母子兩人,被械送到自己的面前。
這么好的局面,朝中竟然還有人說要小心、慎重,就不怕貽誤戰機。
郭逵老了,韓岡因為功勞掙得太多,也沒了上進的動力,兩人現在一味求穩。
想那韓岡,兩年前,他和章惇從京城一路南下,抵達桂州后,又馬不停蹄的殺到邕州城外,大敗李常杰。當時可沒說半句要慎重行事。
難道西軍眾將都不通兵事,為何他們都說如今正是一搗興慶府的良機?
‘王中正也該到了。’趙頊想著。
論起軍事,王中正當是內侍中的第一人。不論是在橫山還是在河湟,都有著贊畫輔佐之功。獨立領軍,也能一戰平復西南。本人又有膽略,當年在羅兀城被西賊圍困時,竟能主動入城。就是稍差一點的西軍將校,也難比得上他,也只有種諤等寥寥數人,才能勉強壓過他一頭去。趙頊想聽一聽他的意見,這一次,也可以讓他獨領一路。
趙頊屈起手指,王中正一路、種諤一路、高遵裕一路,這三路的主帥可以定下來,但剩下的三路,該怎安排,得好好想想。如今將才不缺,帥才卻難得,要將六路兵馬的主帥都安排下來,還要有一番頭疼。
趙頊并不準備設立指揮全軍的宣撫司或是總管司。數千里的國境上,從河東到熙河,消息往來都要一個月,設立一名統括全局的主帥,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他打算讓各路各自對付面前的敵軍,最后匯聚到靈州城下,自然而然的,就能將勝利抓到手中。
“官家,該歇息了。”李舜舉再一次過來,規勸趙頊早點休息,“連著幾天都睡得這么遲,肯定會驚動了太皇太后和太后。”
趙頊應了一聲,卻站在沙盤邊動也不動。
李舜舉苦著臉正要再催促,突然間就聽天子道:“對了,去選個好日子,就在年前給六哥和淑壽將痘種了。……上天垂顧我大宋,必不會看著朕的皇嗣再有任何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