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月亮之河
天色還早,李慶安便離開了府,他打算去實地看一看漢唐會在北庭的勢力,走到府門前,見如畫的攤子已經收了,買東西的婦人們皆已經散去,如畫、小蓮及玉奴三人正在整理貨物,幾名男仆在幫她們搬運貨物和銅錢。
看得出她們雖然很累,話都說不出來了,但賺錢的興奮使她們臉上都泛著喜悅的紅光。
“如畫!”
李慶安停住腳步,向她招了招手,如畫跑了上來,笑道:“阿哥找我有事嗎?”
“我要去看幾家商鋪,你有興趣和我一起去嗎?”
“好啊!”如畫歡喜得直拍手,“你等一下,我給她們說一聲。”
她轉身又跑了回去,只見她給小蓮和玉奴說了幾句,便轉身跑回來了,挽著李慶安的胳膊笑道:“我們走吧!”
李慶安回頭對十幾名親兵笑道:“大家上馬吧!”
眾人紛紛翻身上馬,如畫也騎上一匹棗紅馬,一齊向金滿縣最繁華的長安街而去。
“如畫,你什么時候會騎馬的?”
“早就會了,在安西,霧娘教我們的,如詩和小蓮也會了,我們家里除了舞衣外,都會騎馬。”
“呵呵!霧娘出嫁了嗎?我已經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
如畫一撇嘴道:“都說男人無情,這話一點也不錯,高霧一直在等你,你卻問人家出嫁沒有,要是她知道了,豈不是傷心透頂。”
李慶安苦笑了一下,沒有回應,如畫卻不肯放過話題,又繼續道:“阿哥,你今年也二十八歲了吧!該娶妻成家了,我覺得霧娘不錯,豪爽直率,待人真誠,又是高仙芝的女兒,和你很般配,阿哥,去一趟安西吧!”
娶高霧為妻,恐怕李隆基第一個就不答應,他搖搖頭笑道:“你怎么不提舞衣呢?難道她不能做我妻子嗎?還有如詩還有你,你們都可以做的妻子,為什么非要提霧娘。”
如畫聽李慶安替到了自己,不由臉一紅道:“我和姐姐是沒有這個福氣了,舞衣也不可能。”
“為什么?就因為她與崔家的婚約未解嗎?”
“我是不在意什么死人婚約,但姐姐說,你不是一般平民,你若硬娶舞衣為妻,讀書人不會容你,你的官也會當不下去,所以算來算去,你身邊的女人也只有霧娘最合適,她對你一往情深,而且還來北庭找過你。”
“來找過我?”李慶安大為驚訝,“什么時候,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
“一個多月前吧!你去北面打仗時,霧娘來過一次,嘴上說是來看我們,可是實際上我們都知道,實際上她是來找你的,可惜你不在,她失望地回去了,還反復叮囑我們別告訴你,哎,可憐的女人啊!”
高霧來過北庭的消息讓李慶安的心中有些亂,高霧是他來大唐認識的第一個女子,在他印象中,她是一個有些刁蠻,且男孩子氣十足的姑娘,他也知道高霧對自己有點意思,可是他從來沒有真把高霧放在心上過,在他看來,高霧不過是一時少女懷春,分開一段時間便會將他淡忘掉,會喜歡類似李嗣業那樣真正硬派男子,卻沒想到一晃三年過去了,高霧依然對他癡心不減,算起來她今年也十八歲了,如果再這么耽誤下去
李慶安暗暗嘆息,心中不由對高霧生出一絲內疚,他早該明著告訴她了。
李慶安沉默不語,如畫見他心情不太好,也不再多說什么。
很快,他們來到了長安街盡頭,長安街是金滿縣四條大街中最寬的一條,也是最商業繁盛的一條,商賈云集,來自北庭各地,甚至安西、河西、嶺西以及長安中原的商賈們云集在這里。
由于粟特至長安路途遙遠,路上很不安全,許多商人便止步于北庭,在這里賣掉來自粟特的商品,又買入長安的貨物返回,同樣,許多漢商也在這里賣掉中原的貨物,買入胡人商品后返回中原。
就這樣,北庭便成為了一個巨大的商品交換中心,其中以北庭節度府所在的金滿縣最為繁華。
五月到十月間正是一年商貿的黃金季節,一隊隊駱駝在大街上緩緩行走,幾名來自昭武九國的粟特人正在向路人打聽著店鋪。
李慶安帶著如畫和十幾名親兵一直走到大街的盡頭,這里靠近東城門,有好幾家著名大店,經營著珠寶、茶葉、絲綢、銀器、瓷器等等貨物,李慶安來到一家叫‘嶺西茶莊’的大店前,東主來自碎葉,這就是漢唐會頭領李回春在北庭的店鋪了,在嚴莊的名單中,嶺西茶莊茶莊便排在第一位,是漢唐會在北庭的中心據點,嶺西茶莊也是整個西域的第一大茶商,在西域很多城鎮都有分支,總店位于碎葉,它壟斷了西域近八成的茶葉貿易,暴利驚人,漢唐會財力雄厚,很大程度上便是來源于這個茶莊的巨額利潤。
金滿縣的嶺西茶莊不過是它的一家分支店,盡管如此,嶺西茶莊依然占地龐大,足有五十畝,前面是一家大店鋪,后面則是一座巨大的倉庫。
“客人,想買茶葉嗎?”
一名伙計迎了出來,他見來了十幾名軍人,不敢怠慢,跑近了才認出是李慶安,伙計不由愣住了,半晌,結結巴巴道:“李將軍,你你有事嗎?”
李慶安翻身下馬,淡淡道:“我就不能來買點茶葉嗎?”
“將軍哪里用得著親自來,需要茶葉,給我們說一聲,我們給您送上府去。”
“我先來看一看。”
李慶安把韁繩甩給親兵,直接走進了茶莊,茶莊大堂異常寬廣,靠墻邊擺滿了籮筐,籮筐里盛著各種茶葉,絕大部分都是茶團茶餅,也有一些上好茶葉裝在瓷壇中,供大戶人家飲用,這里只是樣品,交易達成后,去后面倉庫提貨。
從外面看,店鋪中似乎人不多,可進了大門才發現大堂中人潮涌動,絕大部分都是小商小販,庭州、伊州、西州各縣的商人都來這里進貨,不僅有漢人,更多的是胡人,當地胡人以及北庭附近的葛邏祿人、突騎施人、沙陀人都有,他們大部分都是趕馬群而來,馬群都在后院馬廄中,他們一買就是幾十斤,上百斤,大多直接用馬匹交換茶葉。
十幾個康國來的粟特人正在和二掌柜討價還價,他們要買走四千斤茶葉,大堂中人來人往,生意十分興隆。
北庭節度使的到來驚動了茶鋪大掌柜,大掌柜姓宋,也是碎葉漢人,他連忙將李慶安請到隔壁的貴客室中,親手倒了杯茶,雙手奉上道:“這是昨天剛到貨的祁門新茶,使君嘗一嘗,如果感覺不錯,我派人送十斤到府上去。”
李慶安喝了一口茶,瞇眼笑道:“我聽說祁門茶是一貫一兩,大掌柜卻送我十斤,我受之有愧啊!”
“哪里!哪里!一點心意,使君過謙了。”
宋掌柜連忙陪笑道:“我常常聽東主說起使君,在長安便是老朋友了。”
“你們李東主最近來過嗎?”
“上月來過,又去碎葉了,他年紀大了,難以承受旅途之苦,以后可能將由少東主來接班。”
“哦!你們少東主幾時會過來?”
“這也說不準,六月、八月都可能,關鍵要老東主肯放手讓他們做事情。”
李慶安笑了笑,話題便轉到了今天的來意上,“我今天過來,是有一件事想和茶莊商量。”
宋掌柜拱手道:“使君盡管吩咐,當不起‘商量’二字。”
“是這樣,北庭有一批軍糧準備送到夷播海在建城堡中去,但北庭一時運力不足,貴茶莊長年運大宗貨物往來于北庭和碎葉之間,我便想把這批軍糧托付給你們運輸,付給一定報酬,屆時我會派軍隊護衛,不知你們是否愿意?”
李慶安的建議讓宋掌柜心動不已,這兩個月他們鉆頭覓縫就是想打進北庭事務中去,可就是找不到機會,今天,機會居然從天而降,令他欣喜若款,他急忙起身拱手道:“使君既然看得起我們嶺西茶莊,我怎么能拒絕,愿為使君效勞。”
“那好,此事很急,后天糧食就要出發,一共一萬石,另外我再向貴店采買二千斤茶葉,一起送到工地去,我希望最遲半個月內完成。”
“使君放心,路途我們很熟,最多十三天便可抵達夷播海。”
“那好,我聽你們的好消息,你們明天去北庭城辦理手續。”
李慶安站起身,拱拱手告辭了,他走到門口,如畫也跑了上來,低聲道:“簡直就是暴利。”
“你發現了什么?”
如畫忿忿道:“我剛才轉了一圈,他們價格高得嚇人,我記得長安一斤茶餅是八百文錢,可到了他們這里,卻變成了每斤一貫三百文,翻了一翻,就算運輸困難,每斤茶葉至少要賺三百文,他們一天要賣幾千斤,一年下來至少要賺十萬貫,而且他們把馬匹販到中原去賣,又要賺一筆,這還是北庭店,如果加上別的店,那他們一年豈不是要賺幾十萬貫,甚至上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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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慶安見她頭腦靈活,便笑了笑道:“上百萬貫是不可能,他們雖然賺得多,但開支也大,你也別羨慕他們,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做茶葉生意。”
如畫愣住了,“阿哥,你沒說錯吧!讓我做茶葉生意,我只是擺攤賣幾條多余的裙子而已。”
“其實呢!是我想做,可是我找不到合適人,今天我看你賣裙子,頭腦很靈活,我覺得可以讓你試一試,也不要你往長安跑,你只要坐鎮北庭,替我協調好各個環節便可以了。”
如畫不由抓了抓頭,秀眉緊蹙道:“可是我覺得還有好多東西都沒有,比如本錢、店鋪、運輸、貨源,還有我最后賣給誰?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讓我怎么做。”
李慶安微微一笑道:“你能想到這些,就說明你有這個能力了,放心吧!本錢我有,馬上我要派軍隊護送貢酒進京,回來時他們會帶一批茶葉來,你就準備好店鋪,招募伙計,全部招募娘子軍也可以,等茶葉回來時,你就能發一筆大財了,就這么簡單。”
“可是、可是誰會來買我們的茶葉?”這是如畫最擔心的事情,有嶺西茶莊在,她能分一杯羹嗎?
李慶安啞然失笑,道:“你這個傻丫頭,你要弄清楚,是我在賣茶葉,你擔心什么?”
吃罷晚飯,眾人都各自回房,李慶安在書房看了一會兒書,便放下書,在內宅里慢慢散起步來,不一會兒,他便來到了舞衣住的院子前,院子離他書房不遠,院中一棵老槐樹亭亭如蓋,將五六間屋子掩映住一半,他邁步走進院子,便聽見一陣叮咚的琴聲傳來,琴聲略顯生澀,不是舞衣所彈,他忽然想起,這是舞衣在教授學生。
舞衣有五名學生,除了楊奉車和嚴莊的女兒外,還有另外兩名北庭高官的女兒,五個女學生年紀都不大,幾乎每天晚上都要來舞衣這里學琴半個時辰。
李慶安頓時有些猶豫,此時來打擾似乎有些不妥,這時玉奴正好從房中出來,一眼看見了李慶安,她一陣驚喜,連忙上前施禮,“公子,姑娘說,你若來了請在外屋稍等她一下,很快就要結束了。”
“好的,你去忙吧!我等她一下。”
李慶安走進西廂房,西廂房也就是舞衣的琴房,由兩間屋子組成,里面一間彈琴,外面一間休息,他坐了下來,玉奴給他上了一杯茶,低聲道:“公子,請用茶。”
“謝謝!”
玉奴似乎想說點什么,可是她又不敢多嘴,便退下去了,李慶安喝了兩口茶,便站起身來到門前,里屋燈光明亮,透出門簾可以看見里面的情形,房間里儼然是一間教室,五個小娘坐在榻上,腰挺得筆直,每個人的面前都放有一張琴,坐在最后的嚴莊長女嚴小梅正在彈琴,其他小娘都虛指跟彈,舞衣就站在嚴小梅身旁,專注地聽著琴聲,不時低聲糾正她的指法。
舞衣和往常一樣,穿著一身素白的紗裙,披著嫣紅的錦帛,頭發挽了發髻,斜插一支翠羽簪,露出她那潔白如天鵝般的脖頸,她臉上不施一絲粉黛,淡雅脫俗,皎如秋月,美貌俏麗,在燈光下儼如流風之回雪,輕云之蔽日。
李慶安不由想起在梨園別院見到她時的情形,那時她從水中漫步而來,猶如凌波仙子下凡,那種無以倫比的美讓人屏氣,令無數人為之癡迷。
而楊慎衿夫人卻點破了她絕美背后的凄涼身世,時間如流水般過去近兩年,琴仙已經成為了長安的回憶,舞衣卻隨他來到了北庭,李慶安竟有一種做夢般的感覺。
舞衣心有所感,眼角余光瞥見了站在簾后的李慶安,他來教自己彈琴了,待嚴小梅彈完一曲,她對五個小娘微微笑道:“好了,今天就彈到這里,大家回去吧!記著要把我教的要領多練習幾遍。”
五個女學生一起躬身致謝:“謝謝先生!”
她們收拾好琴,一一離去了,房間里安靜下來,舞衣略微收拾一下房間,坐回了位子,‘錚!’地彈了一聲琴,嬌聲笑道:“屋外貴客,還要我出門來請么?”
“沒有主人相邀,我哪里敢進來!”
李慶安笑呵呵走了進來,躬身施禮道:“參見舞衣姑娘!”
舞衣撲哧一笑,“弄錯了吧!我是學生,你才是先生,學生不動,哪有先生行禮的?”
“哦!原來我才是先生。”
舞衣白了他一眼,站起身盈盈施禮道:“小女子參見先生。”
“唔!”
李慶安大模大樣坐下,一擺手道:“賢徒,先給為師彈上一曲。”
“你!”舞衣又好氣又好笑,從墻上摘下了六弦琴,按照李慶安教她的姿勢,把琴抱在懷中,纖手輕攏慢捻,一曲《悲傷的西班牙》從她手中如行云流水般地彈出,時而熱情洋溢,時而如低吟淺唱,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將這首曲子的神韻揮灑得淋漓盡致。
李慶安不由慨然嘆服,這首曲子雖然是自己教她,可是她彈出來的韻味卻遠遠超過了自己,和后世一流的吉他大師相比也絕不遜色。
一曲彈完,舞衣見李慶安依然沉醉在曲中,她心中歡喜,便淺淺一笑道:“舞衣彈完,先生指點一二?”
李慶安這才醒悟,苦笑著搖搖頭道:“你比所有人都彈得好,我自愧不如。”
舞衣把琴遞給了他,抿嘴笑道:“月亮河!”
李慶安接過琴一笑,熄滅了蠟燭,皎潔的月光灑在房間里,灑在他那充滿了男人魅力的臉龐上。
他凝神想了想那首清幽浪漫之極的《月亮河》,手指撥動琴弦,宛如一條靜靜的小河流淌在他們面前。
這是一個秋天的寧靜的夜,一艘小船在河面上靜靜地隨波漂流,一輪明月映照在水中,河水流進了樹林,小船仿佛在樹林中漫步,他劃著漿,撥開了一片藤蔓,眼前驀然一亮,小船竟來到了一面鏡湖之中,湖面上月光如銀,一個白裙似雪,不染一絲凡塵的仙女在湖水中靜靜地梳理瀑布般的長發。
李慶安深情的目光投向了舞衣,舞衣纖手托著雪腮,一雙美眸沉醉地注視著他,放佛她就坐在小船上和他在月亮河中靜靜地隨波漂流流,她眼中籠上了一層迷蒙的水霧,流露了一種癡情的愛戀,對這首絕美的曲子,也對彈出這首曲子的人。
這一刻,她的心被這首曲子征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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