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得這一場風波在兩位“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的天君面前消彌于無形,紀若塵總算松了一口氣,可是他的心依舊懸在最高處。張殷殷只是有妖氣,可青衣是真正的妖啊!上一次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她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而且還進了洛陽!
“青衣,你怎么到洛陽來了?”紀若塵幾步奔到青衣之前,急切地問。
青衣盈盈向紀若塵施了一禮,柔柔地道:“公子別來無恙。”
紀若塵實是哭笑不得,急道:“現在可不是多禮的時候,先進來再說!”說罷,他一把抓起青衣,將她向自已院中拉去。
果然青衣一邊跟著他跑,一邊羅羅嗦嗦地道:“叔叔說過,禮不可廢。不過他又說過,要做一個真正的妖,須放眼天下,讀百卷天書,觀萬里玄荒,如此胸中方有泱泱大氣。現在既然有人肯負責我的安全,他就放我出來了。”
紀若塵已奔進了院子,掩上院門,一邊向薈苑中觀望,看有沒有驚動太多的人,一邊向青衣問道:“這一路可是天高水遠,你是怎么跑到洛陽來的?”
青衣道:“有人送我進洛陽的。”
“誰啊?”紀若塵見薈苑中沒什么動靜,這才放心地轉過身來,結果猛然呆住。
那一丈外負手而立,正似笑非笑看著他的,不是顧清,卻又是誰?
紀若塵心中本是一陣狂喜,正待迎上前去。然而薈苑內溫度驟降,剎那間已寒徹骨髓!
紀若塵右手間紅光一現,赤瑩已握在手中。可他的身子卻不若赤瑩這么聽使喚了。他本想轉身,察看寒意之源,然則后背之上若負著塊萬鈞巨石一般,回轉得極其艱難!
這陣寒意非是落雪凝冰的寒,而是源自于一道殺氣,無可匹敵的殺氣!
紀若塵直用盡了平生之力,方才轉了過來!薈苑大門處若幽靈般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玄鎧持斧的武士,那猙獰的面具邊緣,正自向外散著淡淡的寒霧。
無盡海,洪荒衛!
他橫持巨斧,屹立于薈苑大門處,冷冷地望著紀若塵。那柄巨斧斧尖處,忽然緩緩滴下了一滴紅得已有些發黑的鮮血!
得得得得!碧波洞宗然長老那間院落緊閉的院門突然抖了起來。
那持斧鎧士忽然嘶的一聲,噴出了一口白霧,手中巨斧緩緩揚起,沙啞著嗓子道:“聽夠了沒有?”
宗然院落中傳出一聲低呼,隨后一陣雜亂無章的腳步聲直向房內奔去,剛奔到一半,忽聽得撲通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接下來,就是一堆亂七八糟的聲音直通正屋,然后以房門重重關上而結束!
持斧洪荒衛哼了一聲,落斧,舉步,瞬間已立在紀若塵面前。
在如此近的距離上,方知他身形高大之極,紀若塵已算是高的,可是此刻額頭才將將到這玄鎧武士的胸口。
那洪荒衛低下頭來,仔細打量了一番紀若塵,直看得他臉色發白,才徐徐道:“小姐此行走得急,忘記了東西。”
他攤開了被玄色甲胄覆蓋得嚴嚴實實的巨掌,掌心中放著一塊翡翠簡。他本欲將這一塊翡翠簡交給青衣,但一轉念間已改了主意,轉而遞給了紀若塵,道:“今后務必要讓小姐每日依訣修煉,不可荒廢,切記。”
紀若塵看了一眼青衣,猶豫著接過了翡翠簡。青衣一見此簡,臉色早就變得十分難看,小嘴翹得老高。
玄鎧武士見紀若塵接了翠簡,當即轉身,即要離去。將到院門時,他忽然停了腳步,道:“主人雖然沒說,但你如能自行領悟簡上內容,練練也無妨。還有,躲在你屋中的小家伙所修之術于她本性不合,不過她脾性倒很合我胃口。若她日后真的一心向妖,不妨到無盡海一行。”
紀若塵茫然應了,顧清卻忽然問道:“敢問先生如何進的洛陽?”
那洪荒衛低沉地道:“殺進來的。”
“那要如何出去?”
“再殺出去。”
顧清黛眉微皺,道:“先生殺孽太重,于青衣人間行走不利。”
洪荒衛一怔,旋即道:“那斷了他們雙手雙足就好!”
顧清嘆道:“那還不若直接殺了呢!先生拍暈他們即可。”
直到那洪荒衛的身影完全在薈苑中消失,紀若塵仍是向著薈苑大門,不愿轉回身來。就連顧清喚他,他都只是嗯了一聲,硬是不愿轉回身來。
身后顧清忽然輕輕一笑,紀若塵立刻全身一僵。偏那青衣還在這個時候問道:“公子有何為難之事嗎?”
有何為難?
他實在是說不上來有何為難,只知道此刻形勢頭痛之極,早已遠遠超出了他的掌控之力。
洛陽王李安與他的這間院落十分奢華,臥房外廳非常寬大,就是容十余人在此飲宴也無問題。可是此刻廳中雖僅有四人,不知為何,紀若塵卻已覺得房中全無立錐之地,只想尋個借口離廳而去。
張殷殷坐于桌旁,左肘輕輕壓著花桌,右手置于腿上,腰挺背直,坐姿完美無瑕。她的小臉微微揚起,一雙魅殺的鳳目緩緩在顧清、青衣、紀若塵身上掃過,然后在紀若塵臉上淡淡地盯了一眼。紀若塵只覺得被她盯著的地方陣陣刺痛,就似真的被針戳到了一般。
青衣有些茫然地看著張殷殷,渾然不知所以。顧清則看了看桌上的四色素菜,又看了看內間,再看看張殷殷與紀若塵,然后微微一笑。
張殷殷緩緩吸了口氣,高高的胸徐起緩伏,臉上寒霜慢慢化去,浮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然后道:“若塵,她們又是誰呢?這么好的人品,為何不替我引見一下?”
她知道第一陣已折得干干凈凈,此時終于斷了速勝之心,定下久戰之志。
顧清淡定地看了張殷殷一眼,張殷殷只覺得剎那間似乎全身上下都已被她看穿,面上淺笑立刻滯了一滯。
顧清見了,只是微微一笑,轉向紀若塵道:“若塵兄,借一步說話。”
說罷,顧清就如在自家一般,當先行到紀若塵的臥房中,等他進來。
眼見得張殷殷的目光瞬間變得其利如刀,紀若塵惟有苦笑,他權衡再三,惟有硬著頭皮,頂著那如刀目光,也走入了臥房之中。
臥房門并沒有關,張殷殷甚至可以看得到顧清與紀若塵相對而立,但無論她如何豎起耳朵,都聽不到他們說的究竟是什么。
顧清望了望紀若塵,輕嘆一聲,道:“別時容易相見難,若塵兄,本以為能在洛陽陪你數日,只是現下俗務纏身,我反復思量,覺得還是早些處理掉的好。”
紀若塵大感愕然,道:“你這就要走了?”
顧清微笑道:“我是不得不走。若塵兄,我走后有兩件事你需要切記,其一是要注意洛陽王李安這人,你刻下修的既然是俗務,此事我就不多說了,若塵兄且自行留心吧。其二呢,就是外間那只和你淵源很深的小狐貍……”
“這個……”紀若塵開始出虛汗,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哪知顧清笑道:“她顯是不肯服輸的,你要做的就是不論什么都要贏她,當然了,間中也不妨偶爾小輸一次。”
紀若塵當即一愕,萬萬想不到顧清竟會如此交待,一時間實不知該說什么好。
看到顧清與紀若塵從臥房中出來,張殷殷心中怒意再也不可抑止,長身而起,盈盈地攔住了顧清的去路,雙眼瞇成兩彎新月,換上誘惑卻又充滿了危險的笑,柔柔地道:“凡事皆有個規矩。這位姐姐人品當世罕見,可是卻在男子房中穿堂入室,如在自家一般,這……可有些不妥吧?”
顧清望著那張殷殷那雙嫵媚中透著冰寒的鳳眼,忽然伸手撫了下她那張吹彈得破,瑩潤得近乎透明的小臉,笑道:“就你這只未成氣候的小狐貍,也要學人家搶男人嗎?”
音猶在耳,顧清已與張殷殷擦身而過,早去得遠了。
張殷殷立在原地,目瞪口呆,一張俏臉布滿驚愕,似是猶自不敢相信。
顧清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清晰,脈絡分明,且又渾然天成,無半分破綻可尋,張殷殷遍思平生所學,竟無一法可以稍加抵擋,于是只有呆立原地,任由顧清施為!
待得張殷殷終于回過神來,不由得驚叫一聲,隨即緊捂著剛被撫過的半邊玉面,滿臉俱是羞憤之色,旋風般轉過身來,叫了一聲:“誰要搶男人了!”這才發現廳中已是空空蕩蕩,顧清早不知去到多遠之外了。
她再次回頭,見紀若塵面容有些古怪,但還勉強算得上是平靜。可是青衣的定力就差得多了,她斜斜地看著墻角,左手虛掩著口,雙肩不住抖動,顯是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張殷殷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自已二載辛苦,好不容易術成下山,怎會是如此亂七八糟的一個開局?
“鎮定,鎮定……”張殷殷胸脯不住起伏,深吸緩吐,滿面的潮紅才慢慢退去。
但她一看紀若塵,登時滿腔無名火起,又有說不出的委屈,于是再也按捺不住,學著顧清的樣子,惡狠狠地道:“若塵兄,借一步說話!”
只是她這一句話說得咬牙切齒,充滿了殺氣,哪有半分顧清淡泊從容的味道?
洛陽王府內殺氣彌漫,直沖云霄。以致整個河南道雖是一片艷陽高照,但風中始終彌散著揮之不去的緊張氣息。這淡淡的味道凡俗人等是分辨不出的,但有些道行之人自會覺察到氛圍不對。
一時之間,洛陽府方圓五百里內,再也難見妖族行走,處處皆是喬裝改扮的修道之士。
洛陽北一百里處,座落著一個小鎮。小鎮雖然不大,但因地處要沖,為南來北往之客首先落腳打尖之處,倒也頗見繁華,茶坊酒肆林立,客棧櫛次鱗比。
當此時節,中原大地干熱而無雨。毒辣的太陽每日里高懸空中,曬得整片大地了無生氣。偶爾興起一陣風,非但懊熱不減,反弄得處處塵土飛揚,黃云慘霧一片。
如此一個酷熱難當的午后,北方官道盡頭漸漸出現了一個小道士的身影。他生得眉清目秀,有空靈出塵之意,一雙劍眉微向上挑,隱隱透著一線殺機。他一身青布道袍,兩手空空,即無包袱,也未負劍,安步當車,悠然向洛陽行去,正是青墟宮吟風。
他雖自風沙中來,周身卻是片塵不染。
一般修道人行路皆輔以道法,似緩而實快,道行有成之士趕路絕不亞于良馬疾奔。吟風倒是一點都不急,完全以常人之速行走,從遙遙望見那一面高高飄揚的招客旗,到他坐在了茶樓之中,足足過去了整整一個時辰。
距離小鎮又足有百里的一座小山頂上,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正端坐在一株古松之下,雙目似閉非閉,氣定神閑。
在老道士周圍,散散落落地立著十一名道士。與尋常道士的淡青色袍服不同,這十一名道士道袍皆是青黑色,面色肅穆,隱隱布著些煞氣。他們袍袖一角處皆繡著一朵暗金色火紋,形似金烏。
松林中忽然拂起一陣微風,一個同樣裝束的道士已立在了老道士面前,半跪于地,沉聲道:“虛罔長老,吟風一個時辰行十里路,刻下已在洛驛鎮打尖喝茶。”
老道士雙眉不抬,只淡淡地吩咐了一聲:“再探。”
那道士應了一聲,身影徐徐自原地消失。
虛罔一雙白眉緩緩垂下,又似是神游去了。旁邊一個中年道士實在有些忍不住,道:“長老,這幾個月來吟風就只是忽快忽慢,忽南忽北地游蕩,什么都不見他做,現在連十里路他都要走一個時辰。我們無極殿多少要務在身,可不是就這樣一直跟著他吧?”
虛罔似是睡著了,好半天才慢慢地道:“現下跟著吟風,就是我青墟第一要務。吟風看似亂走,實則是應著上天時節,順著地脈靈氣一路行來。現在眼看著到了洛陽,當中可是大有玄機。洛陽近日來陰云匯聚,紫氣沖天,主有妖物或是異寶現世。吟風這一時候到了洛陽,想必與此事有關。道云,你修為還遠遠不夠啊!”
道云心中一驚,忙道:“多謝長老指點。”
虛罔點了點頭,又自神游去了。
洛陽城上仍是艷陽高照,然而城周十里處陰云已開始聚集,遙遙望去,頗顯詭異。吟風坐在桌旁,靜靜地看著天上風翔云動。他叫了一桌的酒菜,卻滴水粒米未曾沾唇,每一道菜上來時,均只是淡淡看過一眼,仿佛這樣就算是吃過了。
這茶樓雖小,也還擺得開七八張桌子。此時店中坐了五六個客人,都無心吃喝,從吟風入店時起,就一直盯著他看個不休。
吟風看了片刻的云,隨手丟了一小錠銀子在桌上,長身而起,就向茶樓外行去。
“朋友請留步!”吟風身后傳來一聲呼喝。
吟風似是早就知道有這么一聲,立定腳步,淡然站著。呼啦一聲,店中的五六個客人都站了起來,將他圍在了當中。其中一名長者盯著他看了半天,方道:“小兄弟也是修道中人,準備向哪個方向啊?”
吟風淡淡地道:“洛陽。”
那老者面色一變,道:“洛陽將有大事發生。小兄弟出身何門何派,到洛陽所為何事,一一如實道來!不然的話,就請三日后再來洛陽吧!”
吟風冷冷一笑,根本未有回答之意,舉步就向店外行去。
嗆的一聲,右首一名精壯漢子取出一面銅鏡,向著吟風一照,見鏡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吟風的身影,當下冷笑一聲,道:“你還是老老實實答話的好,不然的話我寶鏡一催,攝出你一二魂魄來,可休要怪我無情!”
吟風本已走出一步,聽了此言,當下又立定,淡道:“想攔我入洛陽?都活得不耐煩了嗎?”
他此言一出,小小茶樓中寶光閃耀,圍著的六人紛紛取出法寶,大聲叱罵吟風無禮。
吟風充耳不聞,又向茶樓外行去。
不知是誰率先發動的法寶,剎那間六道光華匹練般向吟風擊來!金、紅、青、白、蘭、紫六色光芒騰舞空中,上下翻卷,如咆哮巨龍般挾萬千之氣,劈頭蓋臉朝吟風轟去。光影晃動間,咤喝一聲緊似一聲,不絕于耳。霎時,茶樓中光芒大盛,咤聲四起。
眼見得六道光華堪堪要擊中吟風之際,六人忽然覺得天地間驟然一暗!充盈于耳的風聲、馬聲、呼喝聲、法寶飛旋的尖嘯聲,都驟然寂了下去。
奇怪的是,在一片死寂的世界里,每個人都聽到了一個淡淡定定的聲音。
“破。”
破音一出,大千世界即恢復了原狀。只是剎那間光斂去,聲寂然,諸般玄妙法門都若那失了源頭的水,悄然間,崩解消散。
諸人驚駭已到了極處,尚未明白發生了何事,就見兩行清淚忽然自吟風臉上流下,然而他似是全然不知,只是負手離去,轉瞬間就消失在了茫茫風沙之中。
然后六人方聽到了他最后的一句話。
“皆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