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一摧葉折枝滌舊穢
洛陽午后。
一輪驕陽端端正正地懸在空中,盡情將火一樣的陽光傾瀉在洛陽城上,分毫沒有挪動一下位置的意思。如此酷熱時分,偏偏還一絲風都沒有,于是整個洛陽都似被烤得生出青煙,連穿城而過的洛水都變得溫溫熱熱,河中不時有尺許長的大魚耐不住熱,奮力從水中躍出,細碎的鱗片反射著直射而下的陽光,閃閃爍爍,如無數碎金。
這些魚兒以為水上是極樂世界,沒想到遇上的全是燃燒的陽光,如此躍得幾回,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終于慢慢地浮上水面。
這個時候,洛水兩岸的百姓大多躲在家里躲避陽光,只有洛水上幾只小舟的船夫看到了數尾浮上的大魚,一時間喜不自勝,慌忙撈起。這幾個船夫正忙碌間,忽然一條船上突然響起了一個童音:“爹!你看,好多好多的魚啊!”
幾個埋頭撈魚的船夫愕然抬頭,這才駭然發現整條洛水原已浮滿了魚,好好一道碧波,不知浮了多少死魚,如今一片慘白!
剎那間,洛水上一片寂靜。風吹過時,那當中透著的,都是死的氣息。
撲通數聲,船夫手中的死魚紛紛掉落水中,這些船夫紛紛跪下,顫抖著求神念佛,祈求這百年不遇的禍事不要落到自己頭上。
就在他們埋首禱告時,一條接一條的魚仍在不斷地翻上來。
此時在洛陽城樓一角,兩個巡值士卒有氣無力地站在城頭,汗水不住從額上流下,怎樣用力的擦都沒有用。那年輕些的士卒忍不住罵道:“這賊老天,下這樣大的火,還讓不讓人活了。老張,你好歹在這洛陽城頭也站了十五年了,可曾見過這樣見鬼的天氣沒有?”
那老張有氣無力地道:“天威難測,你這樣詛天,就不怕將來無后嗎?”
那年輕士卒啐了一口,道:“你可是向來尊神尊仙尊佛尊天的,可活了四十六歲還沒討到老婆,給你生兩個披麻戴孝的人。這老天敬來又有何用?”
老張嘆了一口氣,背更加駝了一些,似是不堪盔甲的重負,嘆道:“咱們都是窮苦人,能當個守城卒子,有得吃,有得住,已不知是幾世的福分了,這還不要謝老天嗎?”
那年輕人聽了,似也有些感同身受,沉默了片刻,終又忍不住烈日曝曬,罵道:“這賊老天,明明十里外就是黑云,可偏不肯飄到洛陽來!這不是老天掏鬼又是什么?”
他正罵得起勁,忽聽得旁邊嗆啷一聲響,將他嚇出了一身冷汗。他轉頭一看,見原來是老張的長矛落在地上,于是心頭火起,剛想叫罵幾聲,又見老張雙膝一軟,竟然跪倒在地,哆嗦著磕下頭去。他心中大奇,這一次瞇起了眼睛,以手擋住了陽光,再向城外看去時,禁不住全身一顫,長矛也失手落地!
遙遙望去,天空中風涌云動,無數黑云從四面八方向洛陽蜂擁而至,但一到離城十里處,即似是遇到了無形的疆界,止步不前,只是越積越高,轉眼間云層已厚至百丈,還在不住向上延伸。
洛陽城烈日炎炎,如墜火中,城外卻是鉛云壓城,陰風陣陣,黑漆漆的一片,已如子夜。
十里一線之隔,竟已是天淵之別!
南城一處數戶人家聚居的雜亂院落中,一個光著脊背的老人正伏在井邊,不住地抖動著井繩,旁邊立著兩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手捧木盆,正眼巴巴地看著井口。
老人汗如雨下,每一次抖動井繩,都聽得井底傳來咣當咣當的聲音。其實這口井早已干了一天了。
老人認命地嘆了口氣,又晃動了一下井繩,若是還打不上水來,就要到洛水去背水了。就在他幾乎絕望之際,井底突然傳來嘩啦啦一片水聲。他當即喜出望外,用盡全身力氣,將水桶提了上來。
縄上傳來的重量幾乎是平時的一倍,可是桶越重,老人就越是歡喜,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方將一桶水提了上來。兩個小男孩早就跑了過來,高高舉起了木盆。
老人滿面歡喜,提著水桶,就向木盆中倒去。第一道水流剛從桶中流出時,那老人當即呆住,雙手一顫,木桶咣當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
流了一地的,不是水,而是血,粘稠、暗紅的血!
哇的一聲,兩個濺了一身鮮血的小男孩捧著暗紅的木盆,仰天大哭起來。
洛陽王府中,李安將絹書覆在臉上,片刻之后才慢慢下移,露出了一雙細長丹鳳目,眼中冷光四射,全是殺機。
在他案前階下,正跪著一員武將,不住地磕著頭,記記有聲。
殿中還有十余位大小官員,依文武分成兩列,各站一邊,此刻皆噤若寒蟬,不敢稍出大氣。
李安又將絹書打開,重新看了一遍,然后合成一卷,啪的一聲扣在桌上,然后道:“你既然說洛陽異兆頻現,人心浮動,百姓絡繹出城而逃,那為何不先安撫民心,卻花了諾大心思寫了這篇折子送上來?你是不是覺得一個時辰出不了什么大事啊?”
那武將顫聲道:“秉王爺,調兵鎮亂,小將可沒這個權柄。”
李安用力一拍幾案,喝道:“鎮鎮鎮,孤王讓你安撫百姓,你就知調兵去鎮!讓你這么一鎮,本來沒亂的也就亂了!你就不懂帶幾個親兵,四處巡視安撫?”
那武將嚇得更加厲害了,一個勁地道:“王爺息怒,小將本以為愚民暴亂,怕不服教化,所以才來請示王爺。”
啪!那一卷絹書從案頭飛下,重重地砸在他的腦袋上。絹書以紅木為軸,以赤銅鑲兩端,十分沉重,李安又是含怒擲出,力道極為沉重。那武將臉上立刻就流下血來,他卻不敢伸手去擦。
“如此膽小,居然還占著城守高位,若非是看在先兄份上,早把你充軍三千里!”李安雖在震怒之中,但說話的音量不過是稍稍高了一些而已。不過這些隨行的官員可都知道王爺素來喜怒不形于色,象今日這樣已經是氣到了極處。
李安略一沉吟,道:“傳我之令,洛陽九門緊閉,所有百姓皆不得出戶上街,聚眾私議,有違令者主犯充軍,九族勞役三年!孫老將軍,令你營中輕騎每百騎為一隊,分出九門,有此前逃出洛陽的百姓,一律令其回城,不從者就地誅殺。”
“這個…….得令!”那老將軍倒吸一口冷氣,但見李安正在怒中,也就不敢多言,領命去了。
李安緩緩閉上雙眼,輕輕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似是陷入了沉思。殿前文武都噤若寒蟬,不敢稍出一口大氣。
片刻之后,李安才張開雙目,道:“洛水浮魚,枯井涌血,古木嬰啼,雌雞司晨,鉛云圍城,諸位說說,還有什么更吉的征兆沒有啊?”
這一次殿前文官個個面色如土,面面相覷,哪敢做聲?
就在一月之前,洛陽城中夜時分一道黃光直沖天際,隱隱有龍吟之音,一時滿城皆驚。第二日李安召集文臣武將及供養的修道之士升殿議事時,來自南山寺的方云法師稱此乃黃龍之氣。他又道洛陽地處中原,乃地脈匯集之所,此時諸龍聚首,方有黃龍之氣沖天而升,乃大吉之兆,主出圣主,并將有奇珍現世。
方云對風水堪輿上獨有成就,他既然如此一說,其它修道之士也即紛紛附和。徐澤楷地位超然,只與李安談修論道,素不參與軍國大事,而龍象白虎二位天君當時初到洛陽,方為李安所攬,是以當日殿中獨缺了三人。
黃龍之氣現身洛陽,李安府上一時間熱鬧非常,每到夜深人靜,即會有那持掌重權的官員夜拜王府,道這天大吉兆既然出在洛陽,當然要應在李王爺身上。他們也是藉此一表忠心。
李安則是又憂又喜。雖則那方云后來也有說吉禍相生,如此吉兆也有可能是主妖魔出世。既算是神物現世,洛陽也必生動蕩,須以防萬一。只是那時人人歌功頌德,李安一時高興,也就沒把方云的話放在心上。
當時又有心腹幕僚言道黃龍現身洛陽,已是滿城皆知,必不能瞞得過朝廷。與其引來明皇猜忌,不若主動上書呈報此事,只說南山寺方云大師言道此兆主有神物出世。這一來安朝廷的心,二來一旦有了差錯,正好盡數推到南山寺頭上去。如南山寺這等世外修道大派,就是當朝明皇也拿他們沒有太多的辦法。
李安聽后深以為然,于是修折一封,遣快馬直赴長安,奏報此事,請朝廷別派能臣前來洛陽主持大局,以防神物落不不軌之徒手中。
就在朝廷使臣將至洛陽之時,洛陽卻突遭大變,亂世劫兆一一出現,一個比一個兇厲。李安也是自幼修道,雖然道行尚淺,但也知這些兇兆任哪一個都不吉之至,何況還是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如此局面,洛陽若出的是神物而非妖孽,那才是真的有鬼。
不過事已至此,他倒頗希望再出幾個兇兆,好收物極必反之效。
“事已至此,諸位可有何建議嗎?”李安問道。
不出他所料,殿中一片死寂。
李安搖了搖頭,嘆一口氣,長身而起,回后殿去了,途中吩咐從人速請道德宗兩位仙長到景陽殿中議事。
此時本應是黃昏時分,可是如火烈日依舊高懸在洛陽上方,動都不動一下,仍有如正午一般。城中如下了火,眼看著一株株古樹剛發不久的綠葉就枯黃了下去,又有幾株數百年的古樹樹身上出現數張嬰兒面孔,每一個均是雙眼緊閉,兩道血線從眼中流下,大哭不休。哭聲遠達百丈。
洛水早已停止了流動,河上浮著滿滿一層死魚,白花花的一片,幾乎看不到一點水面。魚尸已開始腐爛,洛水兩崖惡臭撲鼻,中人欲嘔。
城中條條大街均是空空蕩蕩,偶爾會有一隊隊的巡城鐵騎鏗鏘而過。李安之命已傳遍全城,百姓有擅出家門者,充軍勞役,是以雖然人心惶惶,但戶戶均門戶緊閉,生怕未逢天災,先遇人禍。
洛陽十里之外,暗無天日,這等黃昏時分本來應尚有天光,可是此刻因鉛云逼城,幾乎已是伸手不見五指。一片黑暗中,風也漸漸大了起來。風呼嘯而過,其聲頗顯凄厲,若是仔細聽去,似可隱隱聽到無數怨魂的悲號。
洛陽三十里外,漸漸現出一支蜿蜒若長龍般的騎隊。前導五百鐵騎,人人皆持鐵槍,披深紅甲,舉紅色軍旗。中軍一千騎,黑甲鑲金邊,背心處貼一朵赤金牡丹,持長鋮,鋮柄上綁明黃旗。殿軍一千騎,被淡青甲,飾紅紋,持盾扶弓,馬側掛斬馬長刀。
騎隊正中和后隊分別行著十幾輛馬車,奢華不一,大小不等。中軍一輛十六匹駿馬拖動的巨大馬車極為醒目,車頂為云蓋,琉金披蘇,深紅梨木為壁,金箔貼花,駕車的乃是兩個白衣男子,生得極是端莊秀麗,直是把大多數世間所謂美人給比了下去。他們皓腕纖纖,然而卻十分有力,又深通駕車之道,手腕微微一抖,黑絳長鞭已筆直地伸了出去,將十六匹烈馬駕馭得服服帖帖。
車隊中另有一車頗為引人注目,此車方方正正,較那十六乘車駕還要寬上少許,車身半黑半白,遙遙望去四面似都有一個巨大的陰陽魚。車廂底座八角,分指八方方位,車頂為紫金華蓋,四角分踞一頭奇獸,車頂正中為一座七層玲瓏寶塔,周圈護欄上插三十六支天罡旗。此車就似一座法壇,乃是由兩頭巨大青牛拉動,車身雖大雖重,但兩頭青牛力大無窮,輕輕松松地行在隊伍之中,絲毫不見吃力,顯然是兩頭異獸。
這巨龍一般的騎隊行進在黑暗之中,即未挑燈,也不舉火,緩緩向洛陽行去。行到此時,遠方已可見一道巨大黃中透紅的光柱,將洛陽城籠于其中,光柱中紅蓮游動,就似是不住有火降到了洛陽。
一位周身散著殺氣的紅甲騎士從隊首如飛奔來,然后在十六乘馬車旁驟然定住,戰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原地轉了個圈,與馬車同向而行。他騎術可非是一般的精湛。
那騎士在馬上躬身,沉聲道:“秉相國,此刻離洛陽已不到三十里,但仍不見李王爺前來迎接的人。末將已遣飛騎前往洛陽報訊。只是此際天現異相,洛陽蓮火隱隱,恐非吉兆。為相國安危計,是否就在此地扎營,等候李王爺的軍馬來接?”
刷的一聲,檀木描金車窗打開,現出一張十分英俊儒雅的面孔來。他肌膚如玉,鼻若懸膽,留著三縷長須,若笑起來,似還有三分嫵媚,然而一雙星眸森森冷冷,偶有殺氣閃過,給這張過于清秀的面孔平添幾分威嚴。他向洛陽遙遙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漆黑如墨的天,關上了車窗,淡淡地道:“此兆果然不吉。但洛陽乃天下重地,本相為國分憂,就這么一點天地異變,又何懼之有?吩咐下去,不必等李王爺迎接了,直行洛陽。”
那騎將領命,剛要離去,馬車內又道:“等一下,我們舟車勞頓,已行了一天。你去問問高公公,看他怎么說。”
騎將撥轉馬頭,片刻間就已奔到后隊的一輛八乘之車旁,將剛剛的話轉述了一遍。
馬車中旋即響起了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咱家既不懂軍國大事,也不明天時地理,一切均依著楊相吩咐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