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逐鹿章四行尸上
時近寒冬,就是在氣候炎熱的南方,午后的風中也多了些涼意。[萬書樓]
午后,在頗顯破敗的官道盡頭出現了一個年輕的小道士。他身上的道袍破爛不堪,似是從哪個深山老林中鉆出來的一樣,袍袖邊緣還有大片燒焦的痕跡。
這小道士膚色如玉,面帶春風,那豐潤凝華的神采完全不受破爛道袍的影響。他步履矯健如飛,沿大道疾行而來。不過他步速不過比常人略快,該是因為年輕力壯的緣故。
路邊有一座規模不小的酒館,再過去數里就是一個村落。小道士想是行得渴了,快步走進酒館,連叫了幾聲店家,然后點了一壺酒和數色菜肴,大吃起來。
旁邊傳來一聲輕笑,有人道了聲:“看他賣相不錯,沒想到居然是個酒色道士。”
另一個粗豪聲音嘆道:“凡人能有幾個不為身軀之欲所惑?這也不能怪他!看他根骨資質不錯,若有機緣修道,應該能有些成就的,但現在已經錯過修煉時機,唉,可惜,可惜!”
又一人笑道:“大師兄總是這么悲天憫人的。就因為這副胸懷,師兄道行才遠勝我等啊!”
小道士聽到有人談論他,忙抬頭望去,見一張大桌旁圍坐著六名客人,五男一女,最先說話的該就是那青年女子,她望向小道士的眼神中既有惋惜,也有些輕蔑之意。大桌上只有數壺茶水和幾碟果蔬,還不如小道士一人桌上豐盛。這六人中有四人身作道裝打扮,中間正位上坐著一個面相粗豪的中年道士,就是眾人口中的大師兄了。這批人面相非同尋常,顯然都是身有道行的修士。
小道士看到眾人的道裝裝束以及桌旁放著的寶劍法寶,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將桌上一碟牛肉藏了起來。他這個舉動登時引起了一陣笑聲。
眾人笑了一陣,也就不再理會小道士,那女子道:“有大師兄親自帶隊,我們回春門此次定是會旗開得勝!”只聽她語氣,也可聽出些對大師兄的仰慕之意。
大師兄擺手道:“話不能這么說,妖道道法厲害,你們切不可掉以輕心!”
另一名青年道人笑道:“就算有一二漏網之魚,能夠跑到這里來想必已是強弩之末,還不是手到擒來?這可是送上門的功勞啊!”
六個人談笑風生之際,忽然間一齊靜了下來,十分突兀。酒館中還有一些客人依然在無知無覺的放聲談笑吃喝。
酒館外的風忽然大了些,冷得徹骨,令酒館中的客人都打了個寒戰。眾人抬頭,才發現那一桌的六名修士都已不知去向。
遠方的山林中忽然群鳥驚起,兩個淡如云煙的身影從林中穿出,足不點地般向酒館這邊沖來。只消過了官道,對面就是起伏不定的山丘秘林。看這二人有張皇之意,多半是想借助地形之便逃脫身后的追兵。
二人速度迅快,眨眼間就過了官道,沖向茫茫山林。堪堪沖到林邊時,密林中忽然一道虹光沖出,在二人面前劃過,將他們攔了下來,然后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我回春門已在此等候多時!”
話音方落,回春門六人就從林內走出,攔在二人之前。逃跑的二人是一對青年男女,男的俊朗女的柔美,也是宛如神仙般的一對。此時他們已奔得氣機虛浮,面色蒼白,看來真元損耗不清。眼見回春門六人從林中走出,二人面色更是慘淡。那青年男子向回春門大師兄抱拳道:“江道兄,貴我兩門素來有些情誼,今日為何要如此苦苦相逼?”
那大師兄大手一揮,道:“我們過往是有些情誼,可是現在道德宗妖道人人得以誅之,你們歸羽觀幾百年來一直以道德宗外圍支派自詡,此番自然脫不了干系!大節當前,那些小小私交說不得只能放到一邊了。”
回春門另一人笑道:“少觀主,過去靠著有道德宗撐腰,歸羽觀可沒少在韶州城耍威風啊!那時可沒想到會有今天這人人喊打的境遇吧?這樣吧,只要你們束手就縛,至少這位大名鼎鼎的陸姑娘我們會幫你好好照料的!”
歸羽觀少觀主面上怒色一閃而逝,轉而向那陸姓女子望去,見她神色堅定,于是緩緩地點了點頭,向回春門眾人道:“既是如此,那言某無話可說,惟有死戰到底!”
他話未說完,掌心猛然一亮,一道彩光直撲回春門那說輕薄話的男子。彩光去勢如電,那男子只能略側側身子,根本不及運使法寶抵御,就已被彩光轟中了肩頭。
只聽轟的一聲,那男子一聲慘叫,右肩上升騰起一團火光,然后整個右臂離體而落!不光是右臂被毀,就連他身上一件護體玉墜以及回春門眾人為他擋劫的三件法寶也一齊爆成青煙,徹底毀卻。看來歸羽觀少觀主所發彩光是一件頗為厲害的法寶,是他用來護身保命的最后手段。
彩光一過,歸羽觀少觀主抽出桃木劍,口中念念有詞,一道霓光隨即染上劍身,顯得絢麗非常。他木劍一引,縱身向回春門眾人攻去,一邊叫道:“你快跑!”
然而那陸姓女子并未借機逃跑,反而抽出法劍,與他并肩攻上。
青年男子豪氣大增,朗聲笑道:“也罷,今日我們同生共死!”叱喝聲中,他劍上彩光漣漣,威力更增。
不過有豪氣是一回事,實力又是另一回事。一輪狂風暴雨式的猛攻悉數被回春門眾人攔下后,氣勢一弱,二人就陷入苦戰,慢慢的被分隔開來,陷入各自為戰的險境。若不是回春門有意要生擒二人,并未動用大威力的法寶咒符,他們早該隕命身亡了。
那失了一臂的道士匆匆處理了一下傷口,服下丹藥,拔出寶劍,惡狠狠地加入戰團。這道士對歸羽觀少主恨之入骨,但并沒有加入圍攻他的戰圈,一劍劍只是向那陸姓女子胸腿臀等處削去,還時不時祭出真火符。回春門真火符威力弱得可以,也就能傷點皮肉,但燒衣服卻是足夠了。陸姓女子自顧不瑕,哪還有余力護得周身衣服周全,轉眼間身上已處處帶火,衣衫破損不堪。
她雖咬緊牙關一言不發,但回春門那道人一句句污言穢語都傳入歸羽觀少主耳中,他只回首一望,立時氣得哇哇大叫,分神之際,險些讓人一劍將小腿給削了去。
這一群人在林邊狠斗,那邊酒館中客人遠遠的只能看見一團團煙火虹光閃煥不定,間中還隱隱傳來聲聲雷鳴,于是唬得紛紛離座,叫著:“神仙打架了!神仙打架了!”一個個奪門而去,四散而逃。
酒家掌柜的雖也害怕,仍東攔西阻,試圖將這些未付酒飯錢的客人攔下,可大家一擁而出,他又哪里攔得住,只急得不停地跳腳。
好在店中那點了不少酒菜的小道士長得雖然光鮮,可看起來頭腦不大靈光,未能趁此良機奪路而去。等他打掃干凈桌上飯菜站起時,店中客人早已逃得干干凈凈,那掌柜的站在桌邊,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小道士苦笑一下,從懷中摸出一塊碎銀,老老實實地付了飯菜錢,才得以脫身離去。出了酒店后,他耳朵微微動了一下,似是在傾聽遠處激戰的聲音,然后就沿著官道向北行去,未向林邊的戰場看上一眼。
其實林邊的戰斗早可結束。
回春門大師兄道行遠過同輩,他右手持劍,左手祭符,只領著門中師妹就將歸羽觀少觀主困得死死的。少觀主早已渾身帶傷,雖都不重,但均傷在肩頭、關節等處,行動艱難,真元也將耗盡,此刻還未倒地,那是因為回春門諸人還想多戲耍他一會的緣故。就在十余丈外,回春門四名男弟子將那陸姓女子團團圍住,正自戲弄不休。她周身衣衫早已破爛不堪,身上淺傷處處,但無一處致命,雖仍在咬牙揮劍死斗,可木劍上彩光早已消失,顯然真元早損耗殆盡,此刻實與常人無異。若不附真元,那木劍就是刺在回春門眾人身上都難以入肉。
她也知道大勢已去,一劍劍只是向回春門門眾眼睛、咽喉、下陰處刺去,不求殺敵,只求能夠傷人。可她這點愿望也注定無法實現。見回春門門眾已有人趁空隙開始動手在她身上摸弄,再斗下去受辱不可避免,那陸姓女子性情剛烈,當下高叫一聲:“言郎,今生不能相伴,惟愿來生重聚,生生世世,永為夫妻!”
她叫聲未落,項中項鏈上一顆珍珠忽然化成三寸尖刺,深深刺入自己咽喉!尖刺上含有劇毒,入肉摧魂,回春門眾人措手不及間,她已香消玉隕。
歸羽觀少主一聲咆哮,聲音已然沙啞,哽咽道:“惟愿來生……重聚……”
他猛然轉身,嘶吼著合身向回春門大師兄撲去,完全不顧自已防護,木劍驟亮,劍發如虹!然而他沖到半途,心口處忽然冒出一截劍尖,就此失了速,頹然摔倒在地。在他身后,那回春門女子雙手持劍,顫抖不已,看來似從未殺過人。
“唉,這下沒有活口了!”大師兄長嘆一聲。
那師妹仍未從驚嚇中恢復,道:“我……我怕他會傷著師兄。”
少觀主仰躺于地,艱難轉頭向另一處戰場望去,希冀能夠最后看到愛侶一眼。他們二人已是歸羽觀最后的血脈,自己這一死,歸羽觀道統將從此斷絕。他并未看到愛侶,視線中只有一個小道士的背影,道袍頗顯破爛。
彌留之際,他只覺得有些疑惑,似乎回春門眾中并無這個小道士的存在。
“可惜,就這么死了。”一名回春門門眾道。
“是啊,不然的話說不定還能樂上一樂。”另一名回春門眾望著氣絕身亡的陸姓女子尸身,不無惋惜地道。
“想什么呢你,可是門中大戒!”
“怕什么,只要大師兄不說,還能有誰知道……”
四名回春門眾議論紛紛之際,旁邊一人忽也嘆道:“生得不錯,的確是可惜了……唉!”
回春門四人一齊抬頭,見四人間不知何時多了一名年紀輕輕的小道士,正出神望著陸姓女子的尸身,感嘆不已。
四人這一驚非小,紛紛后躍,各取法寶在手,喝問道:“你是何人!”
“咦?這不是那酒店中的小道士嗎?”
“好啊!原來是扮豬吃虎來著!我回春門在此辦事,朋友報上門派道號來!”
那小道士反應顯然有些遲鈍,這時才被眾人的喝問驚得抬起頭來,撓了撓頭,道:“道德宗。”
回春門眾驚得又退了一步,有一人喝道:“你是道德宗山外哪一個支派的?”
“本山。”
小道士此言一出,回春門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大笑起來,紛紛道:“看他那狼狽樣子,一點道行也沒有,更無一件法寶,也敢冒充道德宗本山弟子?哈哈,想騙吃騙喝也得象點樣子啊!”
另一人取出一張真火符,在掌中燃起,笑道:“想騙吃喝嗎?我先烤熟他半條腿,看看夠不夠香!”
真火符燃盡之后,在余燼中亮起一點紅芒,眼看著就要化成一團炙烈火焰。就在此時,那大笑著的回春門弟子忽然看到小道士不知怎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四只眼睛相距竟不到一尺!
他大笑未止,小道士已在他手上輕輕一托,把那將發未發的真火符塞入他自己口中,然后又在他下巴上一扶,把大張的嘴合了起來。
只聽轟的一聲,煙火過后,那回春門眾整個頭顱都已不見蹤影!
回春門真火符威力再弱,在口內爆開的話,也不是尋常血肉之軀能夠擋得住的。
余下三名回春門眾驚駭之余,紛紛運法寶兵器撲上,然而其中兩人只感覺小道士身影似乎在面前閃過,緊接著手腕一麻,掌中法寶就轉了個向,轉而插入自己腹中。那少了一臂的回春門眾更是覺得左臂一痛,整條手臂已被那小道士輕輕摘下,然后腹上一道大得異乎尋常的大力襲來,身不由已地向后飛出,重重撞在一棵古樹上。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手臂破空飛至,穿胸破腹,將自己釘死在樹上。
回春門大師兄正忙著為歸羽觀少主吊命,等發覺另一邊有了變故抬頭觀望時,只看到一個表情木訥的小道士正向自己行來。他斗法破敵經驗遠過同門,根本不開口喝問,立刻起身運符,兩道黃光一先一后閃過,先行護住自己周身上下,以占先機。
果然那小道士手上一翻,已多了一張符咒,瞬間燃盡。看那符咒圖紋,該是一張修道之士幾乎人人能用的真火符。
大師兄心神一定,又起始催運一張怒電疾雷符。
然而小道士手上紅芒一閃,一團暖意融融的真火已在他身上燃起。這點小火看上去還不如回春門的真火符聲威大,然而一燃起來,威力何止高了十倍!真火一起,立時將大師兄兩道護體咒法破得干干凈凈!
也不見小道士有何動作,手上又多了一張真火符,以攻對攻,硬生生破去了原本比真火符強力得多的怒電疾雷符。
大師兄剛伸手入懷中取符時,突然發覺小道士手中居然又拿好了一張真火符!他分明記得小道士根本沒有過取符的動作,手上符咒怎會如無中生有般根本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他一聲驚叫還未如口,胸口處已亮起一團火焰,瞬間熔出一個前后通透的大洞!
大師兄頹然傾倒,眼角余光忽然瞥見小道士手上戴著一個毫不起眼的戒指,猛然間想起一件傳說中的仙器,臉上剎時血色盡去!
小道士行來,蹲下,帶著似乎從未變過的微笑向大師兄道:“為何要與道德宗為難?說實話我就饒了你。”
那大師兄燃起一絲希望,艱難答道:“朝庭下旨,說道德宗逆天而行,號令天下修士盡誅…...盡誅妖道,眾多大派群起響應……我們勢單力微,只能圍剿些道德宗的黨羽爪牙……我們也是……也是奉令行事啊,不得不如此……”
“嗯,我知道了。”小道士手中無中生有,又多了一張真火符,平平按在了大師兄臉上,微笑道:“可是不知怎地,我忽然又不想饒你了。”
大師兄嘶聲叫道:“你不守信用!……”他才叫了一半,聲音就被一團火焰倒逼而回,滾滾落腹。
煙火轟鳴過后,大師兄連頭帶肩均已消失。
小道士長身而起,拍去了左手上的灰煙。那只手肌膚光瑩如故,符咒所生的烈焰也不能傷得他分毫。
“你殺了師兄!你殺了師兄!”回春門僅余的師妹此時才從驚駭中恢復,她一邊哭叫,一邊挺起長劍,向小道士刺來。
長劍去勢迅疾筆直,小道士也站在原地未動,但這一劍不知為何就是刺了個空,貼著小道士的道袍掠過,她收勢不住,筆直撞入小道士懷中。
小道士攬住了她的腰,伸手托起她的下頜,仔細端詳著這張頗為俏麗的面容。
那雙明眸中又是害怕,又是仇恨。
小道士忽然有些意興闌珊,道:“大道無情,眾生如一。你雖是女子,也不是就殺不得的。”
那托著她臉蛋的五指輕輕一撥,她頸中就響起一聲清脆的骨裂聲,頭軟軟地垂了下去。
小道士將她尸身慢慢放下,又行到歸羽觀少主身邊。他仍未斷氣,雙眼無神地望著天空,口中猶自喃喃地道:“來生……來生……”
小道士默立片刻,輕嘆一聲,道:“今世還未過得明白,就去想著來生,真是貪心不足。來生……來生……唉……”
他拂袖而去,身后只余一聲長嘆,悠悠不絕。
是夜,韶州城西忽起一道大火,名不見經傳的南疆修道小派回春門滿門七十一人盡數葬身火海,無一人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