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逐鹿章四行尸中
小道士一路風平浪靜地回了西玄山,途中再未遇到什么意外,這倒頗令他感到意外。[萬書樓。]
回山之后,他依例先是向掌戒律的紫清真人交待過此次下山有無過犯,換過了衣服,然后徑行來見紫陽真人。紫陽真人仍在閣中練字,一只狼毫時如游蝶穿花,時如巨斧鑿石,忽輕忽重,剛柔合一,境界不低。
直至最后一鉤收筆,紫陽真人才撫須道:“若塵,此次南行一切可好?”
紀若塵道:“一切順利,探得了靈力之源。不過此處靈源并無異獸守護,倒是有些奇怪。”
紫陽真人拿起幾案上條幅,瞇著眼仔細地看了片刻。紀若塵順勢望去,見紫陽真人所書的是“混沌無期”四個大字,一時想不起是在哪部經文中看過這句話。紫陽真人看了一會,搖了搖頭,將條幅合上,一把真火燒得干干凈凈,然后問道:“清兒呢?是不是回云中居了,怎么不見她與你一道回來?”
紀若塵道:“此次南行途中遇到了清墟宮的吟風,顧清悟通了前世因果,知曉吟風是她前世注定的有緣人,因此選擇與吟風同行,了卻這樁百世千年的輪回因果去了。她雖未明說,但弟子認為與她的婚約該是無用了。”
紀若塵這一番話說的平淡沖和,既沒有悲憤激昂,也無刻意的壓抑,如同完全在說一件與已漠不相關的事情一樣。紫陽真人也頗為驚訝,不由得向他看了一眼。紀若塵神色如常,坦坦然的迎上紫陽真人的目光。
紫陽真人嘆道:“聽聞青墟宮收了一個謫仙吟風,近來剛剛得悟大道,倒沒想到居然和清兒有如此淵源,唉!這事且不說它,忘記了也好,你今后準備何去何從?”
紀若塵凝思片刻,道:“師父,我不是謫仙。”
紫陽真人呵呵一笑,道:“這其一呢,世上謫仙可不是一定只有一個。其二呢,你并不是謫仙轉世,紫微真人與我其實早已知曉了。”
“啊,這個……”這個答案倒是大出紀若塵意料,他木然的面色終于有所變化。
紫陽真人嘆道:“若塵,既然當年我將你帶上了道德宗,那你就是與我宗有緣。不論你前世出身如何,今世總是我紫陽的弟子。這謫仙二字,就忘了它吧!”
“師父……”紀若塵一時無語。
紫陽真人行到窗前,望著窗外萬里云海,徐道:“若塵,你此番回山,想必也發覺世上多了些變故。本朝天子明皇頒下圣旨,將我道德宗樹為妖邪,號召天下修士群起而攻之。此旨一下,世無寧日。本來你道行不足,此時不宜再單身下山行走,但正所謂不破不立,我觀你印堂彩云如儀,一顆玲瓏心已顯初兆。此刻你道心境界遠勝過本身真元,若能知趨吉避兇,以柔克剛,還是可以下山的,只不過時時刻刻都要小心。”
紀若塵疑惑問道:“本派紫微真人行將飛升,天下皆知。明皇一紙圣諭又能掀起多大波瀾呢?就是真武觀傾巢而出,實力也不過爾爾,怎是我宗對手。可為何我途中所見,南疆荒僻之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派也敢對我宗支脈下手?”
“若塵,此事你有所不知。明皇諭令一下,青墟宮就站在了朝庭一方,指摘我宗試圖使天下大亂。現下他們謫仙在握,聲威一時無雙,天下諸派也就隨之蠢蠢欲動。雖然現下還未有哪門哪派公然襲擊我宗本山弟子,但向我宗外圍支脈動手的人已不乏先例。正是山雨欲來之時!”
“可明皇為何會突然下這么一個手諭?本來我宗不是已經壓伏真武觀,在長安立住足了嗎?”
紫陽真人嘆道:“前些時候明皇突然殺了我宗留在長安的幾名弟子,接下來就出了這個圣諭。內中情由如何,我也不知。你此次南行行動迅速,現在神州氣運圖還未明示下一處靈力之源的所在,這段時間你就留在山上潛心修行吧。”
紀若塵默然片刻,道:“我想再去一次東海。”
紫陽真人長眉一挑,最終點了點頭,道:“準備萬全,諸事小心。”
紀若塵行了一禮,就向閣外走去。臨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問道:“師父,若天下修道之士皆對我派群起而攻,那該當如何?”
紫陽真人撫須反問道:“你覺得該當如何?”
“當以雷霆手段,迎頭痛擊。”
紫陽真人呵呵一笑,未置可否。
重回自己所居的院落時,紀若塵在門前駐足了整整一柱香的功夫,才推開院門走了進去。小院內樹青草碧,處處一塵不染,顯然是時常有人收拾打掃。
書房中布設多年來從未變過,花梨木書桌與座椅依舊在那里,書桌一角上仍放著《太平諸仙散記,香爐中還有燃剩的半爐龍烻香。進門的剎那,他幾乎以為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那個上午。他揉了揉眼間,才看清座椅中空空蕩蕩,并無那素淡若山河的身影。
紀若塵慢慢在椅中坐下,手肘自然而然的就放在書桌上,目光順勢望去,正好落在《太平諸仙散記上。此書封面上放著一枚紫晶卦簽,暫作押書之用。
他取過了紫晶卦簽,以指尖輕撫,體會著卦簽中流轉不定的靈力,在山中閉門苦修的五年重回眼前。當年紫日卦簽中所含靈氣險些送了他的小命,今日他道行大進,早已不需要這些靈氣進補了。紀若塵終于苦笑一下,以中指輕拍了一記紫晶卦簽,然而紫日封簽卻并未如他所愿的被解離消失。此時他才想起,與自己相伴數年的解離仙訣已然失去。
他將紫晶卦簽重新放在《太平諸仙散記的封面上,然后出了書房,將房門小心翼翼地掩起。
這一間書房,他再也不會進去了。
紀若塵回山時已是黃昏,他簡單整理一下行裝,月華初上時分就又要下山了。
他的準備極其簡單,玄心扳指中幾乎空空如也,只有幾張避水咒和大力丁甲神符,其余法寶丹藥都留在了房中。此次行裝之簡陋,隨便哪一個道德宗弟子下山,恐怕都不會帶這么少的東西。
收拾停當后,紀若塵抬頭看了一下月色,就向院外行去。剛一推開院門,忽然一陣陰寒夜風撲面而來,他心下一驚,迅捷無倫地向后退了一步。院門外立著一個淡淡的身影,一驚之下也向后一退,動作渾無半分煙火氣,迅捷處不遜于紀若塵,而詭異則猶有過之。
紀若塵凝神一望,才看清門外立著一個身著淡色衣裙的女孩,容色即清且冷,在月華掩映下宛若天仙墜凡。她左手中托著一只玉碗,碗中不知盛著什么。如此情景,紀若塵只覺得不知在什么地方見過,但無論如何就是想不起來。
“哪,這是給你呢,喝了吧!”她手一伸,語氣有如聲音一樣的冰冷。
“這是什么,我為什么要喝?”雖然記憶十分模糊,但紀若塵還是認出眼前的女孩名叫殷殷,是景霄真人之女。只是他想不明白殷殷為何要突然端一碗東西給他喝。
“你喝了就是,至于為什么……為什么……”殷殷黛眉緊皺,苦思了一會,但就是想不出來為什么,于是心頭忽然一陣煩燥涌上,道:“沒有那么多的為什么,反正你必須得喝!”
紀若塵接過玉碗,見碗中是深黑如墨的藥汁,一時猶豫不定。
夜風中忽然多了一縷死氣,一個似有還無的高大身影在張殷殷身后出現,望了紀若塵片刻,嘆道:“枉她為你出生入死,直下九幽,才取來了還魂草,你卻還在懷疑她的動心!唉,我還以為你該是何等一個英雄人物,卻沒想到如此無情負義!”
“你是何人!”紀若塵盯著那個高大而淡薄的身影喝問。
“吾家,現為小姐守衛。”那身影淡然答道。
紀若塵早已看出吾家并無實體,而是由陰力死氣凝成、若陰魂一類的存在。若是初上道德宗時,他必定會驚訝仙家寶地為何會有鬼魅穢物出現,現在見識廣了,也就知道太上道德宮中萬事萬物皆有,夜里有幾只鬼怪四處游蕩實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而且這只名為吾家的鬼魂既然是殷殷的護衛,那必然是受過秘法禁制、絕不須去擔心他的忠心。
雖然吾家言談舉止與尋常鬼卒護衛大不一樣,紀若塵卻并沒有在意,他心思已全在手中的玉碗上。許多忽然遺失的記憶,似乎就系于這枚玉碗上。
紀若塵不再猶豫,仰頭將碗中藥液飲干。藥液無味,入口則化,根本不必下喉入腹,已滲入他經脈關竅神識深處。剎那間,紀若塵心底深處一聲轟鳴,滿天的烏云盡數散去,天光直入心底,那些被塵封的記憶一一泛起。
再望向殷殷時,那張傾世的小臉在紀若塵眼中已有了不同的意義。
“殷殷,你……”紀若塵忽然明白了當日她為何會自盡,一時言語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只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啪!一聲脆響在夜幕下響起,紀若塵捂著臉,渾不知為何張殷殷會突然給了他一記耳光。
“紀師兄,我本以為你是一個莊重守禮之人,沒想到舉止也如此輕浮!你已經服下還魂草,我要做的事就已經做完了!師兄保重!”
張殷殷冷冷地丟下幾句話,就轉身飄行而去。飄飛出十丈后,她忽然回頭向紀若塵望了一眼,苦苦思索著什么,然而最終還是一無所得,于是就些消失在夜色之中。
紀若塵愕然立在原地,只覺得這一幕如此熟悉,只不過二人角色顛倒了一下而已。
吾家望了一眼不知所措的紀若塵,沉聲道:“雖然有些話我很不愿意告訴你,不過……如果你有心的話,就再去一次陰司地府吧。還魂草雖已失效,不過地府之中應該還有別的東西可以解去孟婆湯的。”
孟婆湯!
紀若塵心內驟生波瀾,這才大致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
月色如霜,紀若塵立了足足一個時辰,這才舉步向太上道德宮大門行去。此刻萬千雜務堆積心頭,千頭萬緒之中,他還是決定要先往東海一行。
先做最該做的,而不是最想做的。這是自幼時起掌柜夫婦用皮鞭棍棒銘刻在他內心深處的原則。
快要踏上通向莫干峰的索橋時,紀若塵忽然停下了腳步。索橋前立著兩個綽約若仙的身影,一是尚秋水,另一人則是他此前怎么也想不到會在這里出現的姬冰仙。
“好久不見,若塵師兄別來無恙!”尚秋水抱拳施禮,可總讓人覺得他這一禮中充滿了無奈,笑容也有些象是苦笑。
“多謝秋水師兄記掛。”紀若塵回禮道。他與尚姬二人保持著二十丈的距離,沒再向前一步。相距如此之遠,寒喧起來是有些奇怪,可是姬冰仙出現在這里就更加讓人感到奇怪。身為同門,紀若塵倒不認為姬冰仙會有什么歹意,可是她望向自己的眼神凌厲異常,若兩把出鞘仙劍。紀若塵自幼謹慎,當然不會全無提防。
“哪里哪里,紀師兄行色匆匆,看來剛剛回山,征塵未洗,就又要下山了?……”今晚尚秋水出奇的啰嗦。
姬冰仙雙眉微皺,道:“秋水師侄,你該稱師叔才是。”
紀若塵道:“我們并不在同一脈中,不必認真計較輩份關系……”
姬冰仙淡淡地道:“禮法規矩豈是小事末節,怎容如此輕忽?”
她一句話就將紀若塵的話給堵了回去。紀若塵索性閉口不言,要看看她究竟想要干些什么。
果然姬冰仙道:“冰仙想向紀師兄討教一下,還望師兄不吝指教。”
紀若塵微微一笑,打算一口回絕,哪知尚秋水一禮到地,一面口稱請師叔千萬要指教一下,一面不住偷偷使眼色過來,盈盈眼波中全是哀求之意,一時間楚楚之意,實是我見猶憐。